“统而不治”与多民族国家认同
——以阿来的《瞻对》为中心
2015-12-17兑文强
兑文强
“统而不治”与多民族国家认同
——以阿来的《瞻对》为中心
兑文强
从秦汉时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羁縻政策,到元中期实行的土司制度,不难发现,历史上,除了一些贤明的统治者,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对边疆少数民族大多是一种“统而不治”政策。清朝初期虽然有意加强对川藏的统治,但不管是册封达赖喇嘛,还是设立驻藏大臣,都只有形势上的意义,没有从根本上推进边疆社会的进步,这正是边疆闭塞落后,继而对中央离心离德的一个重要原因。阿来的《瞻对》描写了康巴瞻对地区长期闭塞落后停滞不前的历史。通读全书,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瞻对地区百年以来历史的因循往复充满了疲倦与厌烦。长期以来,由于清政府在川藏实现“分封众建”的政策,瞻对地区一直处于封闭落后停滞不前的状态。有清一代,瞻对变乱频起,清政府多次出兵瞻对,但这样频繁的变乱,每每也是老故事换了新演员,瞻对依旧贫穷落后。
历史的停滞不前与清政府的“统而不治”
“瞻对地处康巴。康巴人向来强悍,而瞻对人在康巴人中更以强悍著称。当地人以此自豪:瞻对就是一块铁疙瘩!”自近代以来,因其特殊的民族、宗教、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原因,瞻对地区一直变乱频出。《瞻对》以1744年乾隆年间一队清军在瞻对被劫掠写起。在简练地叙述完有清以来第二次出兵瞻对后,作者反思到,“经过这样大一场战事后,瞻对本地有什么变化呢?除了因战争少了一些人口,毁了不少房屋村寨,没有什么变化。------曾经因大兵进击而拓宽的道路渐渐被榛莽所吞噬,这个地方又重新被世界遗忘。”①阿来:《瞻对》,四川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46页到了嘉庆十七年(公元1814年),瞻对变乱又起,清政府第三次出兵瞻对。对第三次瞻对变乱中洛布七力据报又是被烧死的结局作者说到,“又是重复的老故事!”通读全书,我们不难发现,瞻对地区两百年来的历史就是一部闭塞落后停滞不前的历史。而瞻对历史上出现的英雄人物也对当地社会的闭塞落后没有多大的影响和改变。贡布郎加是瞻对历史上的大英雄,被当地人奉若神明,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依然逃不出这片土地上演了千年之久的故事路径。------上千年的故事路径,决定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掠夺更多的人口,获得更大的地盘。”、“(尽管)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蛮横,更顽强,更勇敢,更有计谋,更残酷,却也一样不知天下大势,一样不曾有半点改变社会面貌的愿望,最终,一样地要在历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辙。”②阿来:《瞻对》,四川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121页瞻对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个英雄故事循环往复的历史,英雄的故事往往成就的是个人,而不是一个地方的发展进步。《瞻对》开始于1744年一队清兵被瞻对夹坝所劫掠,而到了二十世纪初,“社会状况似乎还停留在原点。时间白白流逝,老套的故事在一个封闭的圆圈中不断循环。------有时间就有了地球的历史,有了人类的历史。时间的意义不在于流逝,时间的意义是其流逝之时,社会的演进与进化。但在我们的故事中,几乎充满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戏剧要素,但单单缺少一个主题词:进化。”《瞻对》讲述了康巴瞻对地区两百年的历史变迁,也是作家阿来对川属藏区千百年来历史发展的反思和总结,“我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觉察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阿来没有把重心放在历史的长篇叙事上,而是在依据各种史料简笔勾勒历史的同时,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和眼界来反思历史、总结历史。
公元七世纪上半叶,雅隆部的首领松赞干布在青藏高原建立了强大的吐蕃王朝,自这时起,中央和西藏的关系往来才始见于历史记载,其中犹为后世称道的即是唐太宗时文成公主的和亲入藏。通读历史,不难发现,从唐朝到清朝入主中原统治中国这一千年间,历朝历代中央对西藏地方大多只是形势上的统治,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治理,可以把这种治边思想看作一种“统而不治”的政策。在讲述瞻对历史上的一代枭雄贡布郎加的故事的时候,作者把其时的瞻对放在整个世界背景下做了一个对比,作者感慨到,“外国人革过命了,反过来又来讨论怎么样的革命对人民与社会有更好的效果。但是,在藏族人祖祖辈辈生活的青藏高原上,自吐蕃帝国崩溃以来,对世界的识见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身在中国,连中国有多大也不知道。经过了那么多代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传宗接代,但思维还停留在原处,在一千年前。”清朝立国不久,面对尾大不掉的“三藩”,面对不时滋扰沿海边境的台湾郑氏政权,面对积极扩张领地日益成为清朝隐患的蒙古准格尔部,以及堵塞不通的漕运河工等诸多直接影响和威胁清朝统治地位的问题,清初统治者对藏区的政策只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至于藏区的发展进步,对清朝初期的统治者来说不是一个紧迫重要的问题。清初不管是对达赖喇嘛和固始汗的册封,还是驻藏大臣的设立,都不脱维持藏区地方基本稳定的目的。驻藏大臣设立于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但在设立之初,就驻藏大臣的权职中央政府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明,“首任驻藏大臣僧格、马喇履藏就职,朝旨仅言‘差往达赖喇嘛喇嘛处’。两年后,谕兵部:‘其藏内事务,著马喇、僧格总理。’这里‘总理’一词较为笼统,其具体职权界限不得详知。”①陈庆英主编:《西藏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95页不难看出,这里的驻藏大臣某种意义上只是表明清政府对藏区形式上的统治。“1644年清入关建国后,为巩固统一的中央集权,安定地方,羁縻远人,清政府从一开始就把利用扶植藏蒙等民族虔信的藏传佛教作为清朝的一项基本国策。”②陈庆英主编:《西藏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33页清政府在川藏实行的这种“以藏治藏”的统治政策固然在一定的时期内确实收到了稳定川藏的效果,但这种不加干涉的统治政策也造成了很多的问题,“清廷以扶持藏传佛教格鲁派始,其势力得以深入西藏以致藏区全境,接下来,维持对藏区的统治,也以扶持格鲁派为主要手段,开始阶段自然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但两百余年,世界大势与社会状况都发生巨大变化时,后继者毫无察觉,只知陈袭旧规,却因教派势力的雄强而渐渐失去对藏区的有效控制。”除此之外,由于藏区复杂多变的社会矛盾宗教矛盾,只是着眼于维护地区稳定扶持一个教派而不是着眼于发展经济促进社会的进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有可能会激化矛盾产生新的不平等。“由于清政府的佞佛,特别是对15世纪才兴起的格鲁教派的尊崇,致其势力逐渐强大,取得了压倒宁玛派(红教)、萨迦派(花教)和噶举派(白教)的绝对优势,并掌握了地方政教大权。这样,一方面西藏地方政府根据清朝规定,不向中央政府缴纳赋税,其全部财政收入,俱归入寺院,------,由此,格鲁派寺院集团轻易地聚集了大量的钱财,用于非生产性质的宗教事务中。另一方面,大量的社会劳动力,尤其是青壮年男子流向寺庙,------,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脱离生产的寄生的社会阶层。”①陈庆英主编:《西藏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49页这正是清政府“统而不治”政策的结果。清政府又沿袭明代在藏区初步实行的土司制度,在《瞻对》第六章第三节中,通过作者对土司制度的来龙去脉的追溯和考察,我们可以看到瞻对变乱频出的根本原因即在于腐败黑暗的土司制度,而这也是撒拉雍珠率民众起义、清政府第五次出兵瞻对的根本原因。就清政府第五次征战瞻对,作者说到,不同其他几次瞻对兵乱,这次由撒拉雍珠领导的动乱是下层民众不堪统治阶级昏庸残暴统治而奋起反抗的正义起义,他们由撒拉雍珠领导,在把藏官驱赶出瞻对后,便束兵卸甲等待清政府的英明统治,不想等来的却是清政府的围捕清剿,对这次有清以来第五次对瞻对的出兵,作者写道,“这是瞻对百姓的悲哀,在一直声称要‘用德以服远人’的清廷,则是一个荒诞无比的巨大讽刺。”而清政府之所以断然出兵征剿这次民众起义,其根本原因就是“意在安抚西藏上层。”作者由此总结到,“历朝历代,所谓的治藏安疆,都是笼络上层僧俗权贵,而于民意民情则无所体恤。”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清政府的治藏政策,根本上就是一种“统而不治”的维持稳定的政策。瞻对地处川藏康巴地区,之所以夹坝频出,清朝先后六次用兵瞻对,除了瞻对当地土地的贫瘠以及自然条件的恶劣外,更根本的原因就是清政府的这种统而不治的不平等政策。
到了晚晴,随着西方殖民势力对藏区的介入,清政府越来越感受到川藏问题的重要性,最终决定改土归流,实行改革。清政府在瞻对的变革始于凤全,结于赵尔丰。对于赵尔丰在瞻对的改革,作者征引多方史料,较详细地对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进行了记录,“赵尔丰上任时,就已胸怀‘治边六策’,其内容为:一、设官,就是改土归流;二、练兵;三、屯垦;四、通商,就是开发当地资源,促进商业流通;五、建学,兴办新式学校,开启民智,培养建设人才;六、开矿。”在赵尔丰实行的治边六策中,无疑最重要最根本的是改土归流,进行政治制度的变革,正如作者指出的,“兴边六策中,所有事情,都需要以第一条为基础。要无意改变现状的土司们腾出地面来,做他实行藏区新政的舞台。”赵尔丰在瞻对地区实行的改革,无疑对当地的发展进步有着巨大的历史作用,但清政府的醒悟、赵尔丰的改革却来的实在是太晚了,“看晚清与治藏有关的这些人,赵尔丰、张荫棠、联豫,他们是要搞真改革的,而且在短短几年中,在清朝国力最为衰弱的时候,真还身体力行,做了不少事情。------只是,这样的改革来得实在太晚了一些。”赵尔丰虽然治藏有效,但他的改革却处在清王朝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之际,紧接着的社会的变革动乱不只没有给他的改革所需要的稳定统一的前提条件,相反,他自己也在这个历史变革中牺身殒命,“1911年12月21日,新任四川都督尹昌衡设计捕捉赵尔丰,在都督府前将其斩首。”到了1919年,赵尔丰时所设的边军和藏军交兵,边军战败,“赵尔丰经营川边时在金沙江东改土归流的地区全部丧失。”对此,作者深思到,“看中国历史,于国计民生都有利的改革,总是不能在最容易实行时进行,原因无非是官僚机构的怠惰和利益集团的反对。最后,终于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可是,已经太晚了。”阿来这里对清王朝治藏教训的反思无疑对我国当下的改革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我国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回顾和总结这几十年的成功经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坚持改革,只有改革才能不断进步,不断发展。阿来以一部瞻对地区两百年历史变迁再次说明了这个道理,改革必须适时即行,在适当的时代背景下,不改革只能是闭塞落后停滞不前,而改革的延迟和滞后同样有可能导致退步甚至是变乱。
民族主义与多民族国家
“一个国家内部,特别是一个多民族构成的国家,还未曾有一个国家意识将所有这些民族有效整合时,民族主义这个武器是需要慎用的。”当前学术界经常可以看到“民族国家”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西方学者在反思和总结西方历史时的一个理论构想,而中国的历史和国情和西方有着很大的不同,不加反思地把“民族国家”这个概念引入有着长期多民族发展历史的中国,极有可能带来一些思想混淆甚至是偏差,这是阿来在回顾川藏历史发展时的一个深刻的反思。十九世纪以来,随着民族意识的觉醒,民族解放运动在世界范围里蓬勃发展,亚非拉很多长期被西方殖民者所压迫和剥削的地区和国家纷纷脱离宗主国的统治而解放独立,民族主义思潮随之兴起。英国学者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其研究民族主义的代表作《民族和民族主义》开篇即指出,如果有一天人类最终因核战消亡之后,有来自银河系外的星际史学家要对人类自十九世纪以来的历史进行考察研究,在查考了各种史料后,他必然会注意到民族、民族性和民族主义这些词频繁地出现在十九世纪以来无数的思想家和学者的研究中。近几十年以来,西方又出现了很多民族理论,其中尤以本尼迪亚特-安德森、霍布斯鲍姆、史密斯等人的理论学说为代表。这些民族理论和之前的民族理论有很大的不同。本尼迪特克-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①本尼迪亚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出版,第6页安德森的这一“想象”理论为很多人所肯定和接受。霍布斯鲍姆也认为,“‘民族’乃是通过民族主义想象得来的产物”、“真实的‘民族’却只能视为既定的后设产物。”①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出版,第8页而查尔斯-泰勒更是以安德森的这一“想象”理论来重新阐释和解读西方现代性的起源和发展,“我的基本假设是:社会道德秩序中的一种新概念,对于西方现代性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概念起初只是一些有影响的思想家的想法,但后来逐渐形成了层面宽广的,最终是整个社会的社会想象。”②查尔斯-泰勒:《现代社会想象》,译林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2页民族和现代性真的是一种想象的产物?安德森(包括很多接受安德森理论的学者)的这种理论被很多人所接受,但很少有人反思这类理论自身的问题和缺陷。当安德森等人把民族看作是一种“想象”时,他们很少反思以“想象”来理解和认识民族或现代性所产生的混淆和带来的进一步问题。安东尼-史密斯把安德森的这种思想看作是一种主观理论,安东尼认为这种对民族的主观的定义总体上太宽泛,“强调将情感、意志、想象和感受作为民族和民族属性的标准则很难将民族与其他集团如区域按、部落、城邦国家和帝国等区别开来。”③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出版,第11页除此之外,安德森等人的这种“想象”理论存在的根本问题就是对语词的误用,就“想象”这个词的哲学语法来说,它基本上是指无据假想、主观幻想,尽管人们有时也渴望想象的那一幕的发生,也努力实现想象,努力使想象变成现实,但这并不是想象首先侧重和强调的,想象有时就只是单纯的幻想,很少讲根据、讲缘由、讲可实现性。正像人们完了会自觉反省到的那样,“就只是想象一下”,“简单的想想而已”。当本尼迪亚特-安德森以“想象”来理解和认识民族,把民族看作是想象的共同体时,就从根本上把对民族的思考认识引入了一条错误的路径。
安德森、霍布斯鲍姆等把民族看作是一种想象的产物,看作是一种主观的构设,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看到西方现代民族重构过程中人为因素的作用和影响,如德国统一之前赫尔德和哈曼等德国思想家、哲学家对德意志民族作为一个独立存在体的肯定和强调。而为人类学家经常强调的一些仪式、文学作品和榜样人物对民族心理、民族意识的形塑作用也似乎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民族是主观构设的结果,“我和盖尔纳都特别强调:在民族建立的过程中人为因素的重要性,比方说,激发民族情操的各类宣传与制度设计等”④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出版,第9页基于此,霍布斯鲍姆认为,“民族主义早于民族的建立。并不是民族创造了国家和民族主义,而是国家和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霍布斯鲍姆的这种认识从根本上颠倒了民族和民族主义出现的因果关系,夸大了民族形成中人为因素的作用和影响。毋庸置疑,通过举行一些仪式,如一些民族节日的庆祝活动、纪念活动可以增强特定群体的民族意识,促进民族团结;统一文字对一个民族的文化的传承发展也有着很重要的作用和意义;而树立和宣传榜样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对民族意识的培育和强化起着重要的作用,但这些活动首先需要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一个民族或准民族群体的存在,有了这样一个条件才可以通过上述活动强化民族意识,发展壮大一个民族。对于原本属于不同民族的人很难通过这些活动在他们中创造出一个民族,而对于民族意识坚定、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民族性的人无论怎么做也根本不可能改变他的民族认同和民族归属,这正是当前世界上区部地区民族问题尖锐的根本原因。安德森、霍布斯鲍姆等学者最多只是看到了西方现代民族重构过程中的人为因素的作用和意义,他们无视或者不承认现代民族解放运动之前民族的发展史,更很少通过对现代民族重构和现代国家诞生的回顾和反思来认识民族和国家的根本不同。
近几十年来很多西方学者在讨论民族的时候出现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只论民族不提国家,或者把民族和国家混同起来。安德森对民族的定义就包括对民族的主权规定,“民族被想象为拥有主权”①本尼迪亚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出版,第7页埃里克-霍布斯鲍姆也把民族看作独立的政治单位,“我所谓的‘民族主义’是采用盖尔纳的定义,亦即‘政治单位与民族主义单位是全等的’。”②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出版,第9页这种把民族和国家等同起来的思想根本上混淆了民族和国家的本质,既不反映世界各地民族和国家历史发展的事实,不具有普适性,也不说明民族和国家的关系。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中指出,“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③斯大林:《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斯大林选集》,人民出版社1979出版,第64页简单地说,民族是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形成的在信仰、文化和习俗等方面有着共同特点的群体,而国家却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概念。马克思在其早期的代表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即指出,“国家不外是资产者为了在国内外相互保障自己的财产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种组织形式。”④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三),人民出版社1960年出版,第70页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以详实的史料深入地分析了国家的起源,“国家绝不是从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也不像黑格尔所断言的是‘道德观念的现实’,‘理性的形象和现实’。毋宁说,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⑤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三)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第166页区别于它产生基础的氏族组织,“(国家)是共同权力的设立,这种共同权力已不再同自己组织为武装力量的居民直接符合了。”通过恩格斯对国家产生的考察和分析,我们不难看到国家首先是以具有共同权力的组织机构的形式出现的,这也就是说,国家首先的规定即它是一个权力组织、权力机构,这和民族有着根本的不同。一般来说,任何共同生活、共同行为的群体必须首先有统一的组织,国家首先就是这样一个把人们组织起来的权力机构,先不论这个权力结构、权力组织是否公平,是否真的使这个群体最大地发挥其作用和功能。民族却首先只是一个群体,两者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民族国家”是西语复合词‘nation-state’的中文翻译,现代西方民族主义者主张和强调民族的政治意义和主权性,坚持民族为国家的单位,构造出民族国家这个概念词。史密斯在他关于民族主义的代表作《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一书中指出,“‘民族国家’这一复合术语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涉及构成这个复合词语两部分之间的关系。在太多的情形中,研究者们认为国家是这复合词中的主导,而民族只是小伙伴或合格的形容词。人们很少去注意该复合词中民族的活力。”①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出版,第16页这里史密斯是从这个复合词容易造成的意义重心的偏差来质疑“民族国家”这个构造词的合法性的,但史密斯只是把这个词作为偏义结构的词来分析,这个复合词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新词发挥语法作用,如果把这个复合词作为具有意义整体的新词来看,史密斯这里的质疑就没必然认真对待。但即使把这个词作为一个独立发挥语法作用的词,这个概念词也是有问题的。若这个词是说国家是由民族构成,有民族特征、民族属性,那实在没必要把民族加上去以突出这一点,因为国家还有文化特征、气候特征、地理特征等等,我们一般不会把这些词加上去和国家组成一个合成词突出某一点,那么也没必要单单构造“民族国家”这个词以突出强调国家的民族特征;另一方面,这个源自西方的概念词在思想内容上有很大的问题。这也是史密斯指出的这个概念词存在的第二个问题,“在现实中,单一的‘民族国家’——国家与民族完全重合,即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只存在于一个国家中——是非常少见的;世界上近90%的国家是多族群的国家。”基于此,史密斯认为,“最好还是使用更为中性的描述性术语,比如‘民族的国家’。”这里史密斯从世界各国民族构成的事实来质疑这个概念词的有效性,但更准确地讲,这个概念词实际上只是反映了很多西方民族主义者的国家观。这种思想和西方长期以来民族和国家的发展史以及西方的思想和文化有天生的联系。欧洲面积是1016万平方公里,比中国面积只多50多万平方公里,长期以来却生活着很多不同的民族和种族,历史上欧洲在不同的时期(尤其是现代以来)出现很多不同的国家,国家版图常有变化,这就使得很多地区的人尽管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却在语言、文化、思想、习俗等方面存在很大程度上的亲缘性,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正是欧洲很多地区的人国家认同意识没那么突出、没那么强烈的根本原因。中国历史上长期以来多有一个中央政府,大一统的观念深入人心,这对于国家林立,国家认同意识淡薄甚至是混乱的欧洲来说,中国这样一个长期多民族、大一统的国家是很难理解的。安德森、霍布斯鲍姆这些学者的民族主义理论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西方民族主义的国家观,反映的是西方民族和国家的发展史,诚如史密斯在《民族主义》中对“民族的国家”定义的那样,“以民族主义原则确立合法性的国家,它的成员拥有很大程度民族的团结和整合。”②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出版,第16页史密斯的这种认识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现代西方对民族和国家关系的基本思想,这种民族主义观点突出民族作为独立的政治单位,以民族自治、民族独立为目标,“(民族主义)主旨就是给予民族以高于一切的关注。--- --- 民族主义的基本目标有三个:民族自治、民族统一和民族认同。”对中国这样一个长期多民族大一统政治结构的国家来说,一旦混淆了民族和国家这两个概念的基本含义,一旦把民族和国家等同起来,一旦像西方民族主义者那样过于肯定和强调民族的政治意义,势必会出现有民族主权而没国家认同的问题。中国长期以来就是多民族国家,历史上,尽管不同历史时期的民族格局和民族结构不同,但大一统的思想观念深入人心,多民族国家的存在状态一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近几十年西方出现的民族理论,或是基于对西方民族和国家发展历史的总结概括,或出于一些学院教授的想象构建,和我国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和国情有很大的不同,不加反思地把西方的民族理论引入一个有着完全不同语境的中国是极易引起混淆和误解的。
“‘夏夷’之分”与多民族国家认同
在回顾和反思清王朝治理川藏的得失时,阿来指出,“有清一代,几乎从无在藏区内部培植进步力量的任何举措——甚至意愿,其所求者只是这片疆域的臣服和平安。一旦有事,无非就是剿抚两手。剿,花钱。抚,也花钱,所谓的花钱保平安。今天中国人喜欢说康乾盛世时中国疆域如何广大,但在所开拓的疆土上,不促进社会进步,没有新思想的萌生与发展,不在这些疆土上培养起码的国家认同,朝廷拿不出银子维稳时,这些广大疆域,往往便只剩下得而复失一条道路了。中国历朝历代,边界版图或大或小的变化,都和边疆民族的认同和背反息息相关。”反思中国历史,阿来这里指出的国家认同意识的重要性无疑深刻而精辟。通过前面对民族和国家的区别,简单地说,国家认同即是对中央统治的肯定和接受,对个人来说,就是对其公民地位和身份的肯定和保障,国家认同的根本在于中央统治思想的得当适宜。从秦汉时的羁縻政策,到元中期实行的土司制度,不难发现,除了一些贤明的统治者,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对边疆少数民族大多是一种“统而不治”统治思想。清朝初期虽然有意加强对川藏的统治,但像我们前面的分析所表明的,不管是册封达赖喇嘛,还是设立驻藏大臣,都只有形势上的意义,清朝初期雍正皇帝曾在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但随着清王朝的衰落,随着西方列强的侵入,改土归流的政策最终没有得到全面的贯彻落实,这一政策对边疆的发展起到的积极效果和影响相当有限。回顾历史反思历史,不难发现,历朝历代中央对边疆的“统而不治”的思想是边疆闭塞落后,继而对中央离心离德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这种“统而不治”的思想的根源就是中央和边疆共同存在的多民族国家认同意识的淡薄甚至是缺失。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历史上,由于各种原因,狭隘的民族意识、地方主义一直长期存在。这些思想意识反映在古代封疆大吏的边疆治理上,在某个特定的时代,极有可能会产生一种消极不作为的态度。即使是最高的统治者,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对一些边疆远域也会产生一种离弃的心理。回顾近代以来中国历史的发展,我们不难得出这个结论,这种心理和态度本质上是一种有民族而无国家的思想,根本上缺乏多民族国家认同的思想和意识,表现出来,那就是只强调版图上的归属和政治上的臣服,而不是去有效地治理。这也正是清朝川藏地区长期夹坝频出、变乱不止的根本原因。在本书开篇,清政府第二次平定瞻对叛乱之后,作者指出,瞻对之乱,根本原因在于清政府对这一地区统治政策的失误。长期以来,清王朝对瞻对地区的统治政策一直是“多封众建以分其势”,这样的政策实际上只能导致瞻对地区对清政府心理上的隔离和疏远,进而导致原本就存在的狭隘的地方主义思想进一步加强,削弱和淡薄了多民族国家的思想和意识。这正是清王朝治藏失误的一个深刻教训,“清朝历代皇帝,对西藏以致整个藏区,恩威并用,但始终提倡的,还是两个关键词,曰‘惠远’,曰‘德化’。而派驻当地官员,行事糜烂骄横如此,都走向这两个词的反面去了。想要因此‘以服远人’,自是痴心妄想。”
历史上,长期以来,中原地区对周边少数民族多持有偏见和歧视,这即所谓的“夏夷”之说。《孟子》滕文公篇中,孟子就曾说过,“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又把信奉神农学说的许行看作“南蛮鴃舌之人”,“夏夷”之分不言而喻。这种对少数民族的狭隘认识是后来出现的对少数民族偏见的思想根源。“夏夷”之分自有它的历史原因,但这种思想观念客观上后来成为很多民族偏见民族歧视的重要原因。回顾我国历史上几个少数民族统治的朝代,汉族的士大夫对当政的少数民族君主多有蔑视和不屑,清朝康熙时的封疆大吏姚启圣开始对清政府的消极态度可为一例。一直到辛亥革命,这种思想观念对绝大多数仁人志士来说,仍然理所当然根深蒂固,中国近代资产阶级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先生早期的政治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即为此例。所有这种只有民族认同和地方认同而没国家认同的思想意识到一些视野狭窄的封疆大吏那儿,必然会对边疆治理带来负面的影响。这是阿来在《瞻对》中总结的清王朝在川藏问题上的一个需要认真总结和汲取的深刻教训,“治藏文略,有好的动机,有好的构思,但实施过程中却出现种种问题。偏狭的地方主义与民族主义固然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但主导的一方本就占着巨大的优势,故其执行者的行事风格与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便成为决定事情成败与效果优劣的关键。”中国长期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多民族国家认同的意识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进步,继而对整个国家的稳定和团结毋庸置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