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而神秘的房间——读墨白的长篇小说《欲望》三部曲

◆ 管筱明

复杂而神秘的房间
——读墨白的长篇小说《欲望》三部曲

◆ 管筱明

《欲望》（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4月版）三部曲描写了社会转型时期三个在同一地同一天出生的青年知识分子的人生际遇与心路历程，构现了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在城与乡，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灵与肉之间的痛苦挣扎，是变革年代人们骚动与喧哗的具体而微的缩影。

三部曲中的红卷《裸奔的年代》由《漫长的三天》和《两个短暂的季节》两部分组成，写的是主人公谭渔的奋斗历程和与之平行的他心灵蜕变、精神变异的过程。谭渔由乡而城，由小城而省城，人生的节点每一个都对应着与一个或两个女性的关系。他先后与六个女性产生瓜葛，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留在陈城的结发妻子兰草，项县的女同学锦、信阳的小红与小慧、锦城邮局的赵静、从锦城调到省城的叶秋，既是他奋斗历程的里程碑，也是他精神堕落的参与或者目击者。当谭渔的人生奋斗达到顶点，精神堕落也达到最低点的时候，当谭渔在京城受挫，被好友欺骗，以区区一千元打发回家，在郑州又受曾经的情人叶秋的冷遇，一无所有地回到人生的起点农村，又被发妻与儿子拒在门外的时候，这六个女子便共同协助谭渔完成了一个命运的轮回。

红卷在某种意义上写的是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冲突。它在展现被乡村文明陶冶出来的知识分子进城面对逆境和屈辱穷且益坚的生存与精神状态的同时，对他们进入城市文明的方式做了客观的展现。谭渔通过出色的文学创作走进了地理的和户口的城市，却没有走进情感的、文化的或者精神的城市。为什么？因为路径不对，方法不对。谭渔想通过性、情爱、婚姻来进入城市文明，这三样东西本是谭渔用来进入并征服城市的重要本钱，然而他却在几个女主人公那里碰了壁。信阳的小慧请三陪女小红来考验谭渔的爱情，来应对谭渔的肉欲，便说明了她不喜欢谭渔这种进城方式。邮电局的赵静与他一夜情之后不辞而别、再无消息，不也是对他的一种排拒？而大学老师、精神追求更高的叶秋，原本对他满腔热情，后来却将他鄙视为一个卖假货的皮草贩子，拒之门外，正说明了两种文明在他与她之间的不能接轨。到了这时，谭渔已经失去了在城里的任何一个落脚点，也就只好重回老家，从头打拼了。

三部曲中的黄卷《欲望与恐惧》写的是主人公吴西玉压抑而卑微的性格、扭曲而怪异的心理。主体故事其实就是吴西玉在两天之内的两次大“逃离”。一次是从情人床上的“逃离”。一次是从五楼自己家里，撕了被单做绳索往外逃。为什么从情人家出逃？因为他惧怕妻子牛文藻。为什么从家里出逃？因为情欲，因为对情人的思念与担忧。身为大学团委副书记、挂职第六副县长的吴西玉整天就生活在这种状态里。牛文藻动辄一句：“想想你的今天是怎么来的！”就如当头棒喝，吓得他只冒冷汗。而走在人群里，他更是时时感觉自己被牛文藻的一双眼睛盯着。牛文藻何以对他具有如此之大的威摄力？因为吴西玉有欠于她，有把柄被她抓在手上。吴西玉的职位是牛文藻身居高位的父亲帮他谋来的；吴西玉的把柄，是仇恨男性、立意报复男性的牛文藻设局做下的。为了所谓的名誉与职位，可怜的吴西玉硬是生生地把自己套牢在牛文藻手上。可怜的卑微小民呐！尽管长期得不到宣泄的欲望迫使吴西玉不时地铤而走险，但是牛文藻的手段还是把他逼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疯狂的驾驶使他落下终身残疾。

其实吴西玉与牛文藻这对矛盾也表现了城乡两种文明的冲突。在牛文藻这里，是城市的威权，是统治，规矩，是城市的冷漠，而在吴西玉那里，则是乡村的依附、从属、是乡野的自由、随意、泛滥、逃离。少年时班里来了个城里人“杨贵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只不过她那普通话的“笔”与当地方言的“B”发音一模一样。当吴西玉学她的普通话“借你的笔用一下”时，冷不防招来一个大耳光。因此，当成年的吴西玉操了已经离婚的杨贵妃之后冷然离去之时，在牛文藻身上绝望的他在杨贵妃身上完成了对城市的报复。

黄卷以吴西玉为伞轴，描写了几十年来十多位同学的不同命运轨迹，为故事主体构成了一个生动而鲜明的背景，大大扩展了吴牛矛盾的内涵与外延。

三部曲中的蓝卷《别人的房间》写的是三个同庚中最后一个人物黄秋雨的情感世界。这位著名画家在颍河边租了个画室，生活与创作都在这里进行。经常有陌生人来访，也有不少美丽女性来为他做模特。可是有一天他失踪了。两天之后，他的尸体在河里被一个渔人网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方立言奉命接手这起命案，他从与主人公有关的大量书信、书页文字、诗歌、诗评、新闻报道、历史事件、回忆录、调查手记、绘画和不同当事人的陈述中感知、透视了黄秋雨的人生故事。

蓝卷看似一部侦探小说，其实是对人性的一次彻底探索。故事的物理时间只有短短两天，而涉及黄秋雨的心理时间则长达三十多年。可以说，这就是黄秋雨从农村进入城市所经历的个人生命史。在侦破黄秋雨命案的过程中，一些与黄秋雨关系密切的人物渐次浮出水面。首先是黄秋雨的两位学生情人。一个名叫米慧，另一个是粟楠。然后，是黄秋雨的另一位情人林桂舒。从黄秋雨留在一些图书里的倾诉文字来看，黄对这位现任市委书记陆浦岩的夫人有着极深的感情。据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流露的一些蛛丝马迹判断，或许正是因为市委书记察觉到了这一情感的存在，所以才会有两年前未遂的汽车谋杀、此次得逞的命案，以及黄秋雨死后日记画稿离奇丢失等情节的发生。

这样一来，就提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黄秋雨为什么会有好多位情人？黄秋雨天生多情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接触了他的妻子金婉之后，读者才能理解黄秋雨为什么执意在婚姻之外寻找异性的感情慰藉。出身于乡下小镇饮食摊贩人家的金婉俗不可耐，怎么可能让出国留学、在巴黎等国际大都市感受过高级城市文明的黄秋雨满意呢？在金婉与那些模特，尤其是林桂舒之间，截然横亘着难以跨越的文明鸿沟。

不过，蓝卷的故事情节虽然有个大体的指向，但是对主人公的死因，还是没有做出明确的交代。因为作者并不想对黄秋雨做出一个系统完整的评价，而只是想揭示一个颇具哲学意义的命题：别人是复杂而神秘的存在，我们难以认知。所以蓝卷的标题是《别人的房间》。作者在后记里指出：“黄秋雨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房门，让我们再也无法走进他那复杂而神秘的房间。”作者并且强调：“有些时候，我们就是那些被贴了封条无法进入的房间。”在这个意义上说，蓝卷具有深刻的哲学意蕴和独特的象征意义。

三个人物，一个一无所有回到原点，一个坐上轮椅，身体残疾精神萎靡，一个干脆横死，读者可以深切地感受那令人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感受到人生灰阑的苦涩与沉重，人类处境的孤独与无奈，人类命运的悲凉与迷惘，也就更深刻地体悟到本书稿所表现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就这点而言，本书堪称一部深刻的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的优秀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