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江南(组诗)
2015-12-17◆姜华
◆ 姜 华
下江南
把江南放在一张纸上
让一幅水墨画浮在水上 现在应该
有一艘乌棚船出场 带着我在烟花三月去水乡晃荡 离开时雾霾仍罩着长安
基本没有叙述的快感 一个小时后
我已是临安城里的新贵
我不淸楚 这座六朝古都
究竟埋藏了多少黄金 和筑城的人
那些生长在长江 运河和
玄武湖畔的水葫芦 多像当年
明军伏兵 一截残存的城墙
至今还在讲述
行走在江南的土地上
那些无处不在的石头和水 追着我
一起摇晃 沉浮 在夫子庙街我看到
两位前朝老人正在对弈 他们让
朱元璋坐在中军 指挥将士们
在鼓角声中 杀过河西
在南京夫子庙
秦淮河畔腥味的风
让我的身体开始搖晃 不安
有小曲声 酒令声 吟诗声和
脂粉味 从哪一扇花窗内踅出
游船里有男女的嘻笑声 一波一波
传过来 恍若隔世
江南贡院里 那些雕花座椅
仍在虚位以待 我曾经浮华的前世
因为写诗 贪杯 好色
沦落为江南一介布衣
这个春天傍晚 仿佛娘子
站在街口用软语 唤我回家
河岸两旁 拥挤着大片的春色
引诱我陷入 还有多少人被水色绊倒
惟老夫子无语 端坐庙堂
看人间凡夫俗子 一个个走进
烟云深处
苏堤遇雨
今天我远道而来 看望一千年前写诗的市长
在西湖苏堤 我终于
同东坡先生站在了一起 先生的手
怎么这样冰凉 西湖浩淼的水
究竟沉浮了多少修辞
初夏 我与一场雨在苏堤相遇
坐在湖边木椅上 雷峰塔在远处
望着我 想不到一座古塔
竞对爱情下了狠手 西湖无言聚集起
无数个漩涡 多像情人身上的伤口
我多么想借一把伞 返回南宋
有雨水从脸颊上滑落 一声 两声
你看那些游人多么热情 你看
那些柳絮摆动水袖 仿佛
情人的手牵着我还有 那些鸟叫声
追赶着前朝的抒情 走在苏堤上
有巨大的水压迫 摇晃着我
我不乘船 我步行
南京路上
那些招揺的外国旌旗 哪里去了
那些前朝摆放的钧窑瓷器
哪里去了 租界里那些站岗的士兵
已在年迈的月光下 告老还乡
站在南京路上
我是一只迷路的蚂蚁
蜂涌的人群早已把整个街道
挤出一身汗味
耳畔灌入的方言和 吴侬软语
多像这个城市的糕点 甜 且腻
那些叫和平 曼哈顿的百年老店 一身霸气
一些久违的母语 正在把街区压低
走进老街 我心里隐藏着一只乌鸦
从黄浦江上刮来的风 带着腥味
吹弯了行人的脚印 和表情
有人跑丢了眼球 掀起一片嘘声
我不发声 转身寻找另外的出口
恰好与一次台风背道而驰
乌衣巷
站在巷口 有前朝陈旧的气味
牵着我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可以想像 当年秦淮河边
一个并不十分起眼的去处 曾让
多少男人折腰 那粉红色的河水
使多少个夜晚集体失眠
我来的却不是时候 雨季刚过
墙壁上有陈年爬山虎 仍在
向游人招摇 看那些锦秀的藏春楼台
大多腹中饥饿多像我
一脸旅途倦色 几个男人在巷中谈论
风月 表情神秘
好似一部古籍 落满岁月尘垢
许多精彩章节仍在
被人们误读 一个地名至今
让世人口舌生津
就像秦淮河畔刮过的风 打着漩
吹过东边 又吹向西边
一小时走定园
天色向晚之时 有微风
和一抹残阳 把游人赶进园子
假山上有几只蝴蝶在飞 身材姣美这时 我的大脑突然短路
刘基的陈旧的声音
竟然从园子深处 远远传来
历史往往会有惊人的巧合
或雷同 像一位蹩足的编剧
为逃避皇权追杀
晚年的伯温竟死无葬身之地
园子里古人留下的足迹
伤口正在结痂 风化
一小时 仅仅一小时
我的灵魂已经穿越时空
在一座布满前朝灰尘的园子里
我快速跨过一个朝代 和名讳
离开的时候 我听到了房顶上乌鸦的叫声
凄怆 乖戾 有轻微的绝望
太湖的水势
游轮顶上的风 险些把我的表情
掀入湖中 一望无际的水
让人有些心虚 无助 前途渺茫
想不到温柔的江南 竟有
如此浩荡水势 走过天街的时候
我出了一身冷汗
遇仙桥上 我同一位姑娘狭路相逢
她有些忧郁的眼神 击溃了我
让我没了主张 蜂涌而行的游客
恰好掩盖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慌张
爱人微笑着 站在一旁
她的眸子 充满了温情和水
初夏 一个来自北方
卑微的草根诗人
站在鼋头渚上 内心无比空虚
他眼前的太湖收尽天光
除了苍茫 还是苍茫
过扬州
这个烟花三月 我坐在中巴车里走马观花 过扬州
从润扬大桥上望长江
风已把画面吹弯 千帆远去了
而瘦西湖 已瘦成了天上
一镰新月
在苏北辽阔的土地上行走
我看见了楼房的嚣张和
植物的低调 车载音乐里
正在播放《茉莉花》 车上人都醉了
一位来自北方的诗人
大睁着眼睛 这一车夕阳红
我们都是尘世过客 包括那些鸟鸣
一座文化名城 古人已写尽了
还有多少叙述新意和 角度
回到陕西 江南就远了
四月十四日晚杭州街头遇环卫工
夜已经很深了 下弦月还在赶路
桔色黄条的环卫服
仍在疲惫的路灯下移动 从
小饭馆出来 几个八零后或者
是九零后环卫姑娘 突然从黑夜现身
划伤了我的眼睛
都说杭州的姑娘 美
可是在今夜 她们把马路上的尘埃
都扫到了自己身上
在这个被称为天堂的城市
我看到一些不起眼的花
在暗处悄悄开放
几个上夜班的小姐走过来
她们张扬的笑声有些空洞 睡眠不足
我知道 一个彩色 上善的城市
应允许不同的花 以不同的方式绽放
而一位诗人 难道不应该
为这些葱茏的生命歌唱
在上海外滩
许多人都打算从这里 跳下去
打捞黄金 天气预报说
黄浦江的水 大多时候都是浑的
潮汐过后 淹死的都是泥沙
一艘夜航的船 突然拉响汽笛
这是多么迷人的距离
我曾经看到 那些
蚂蚁一样涌入的人流
行李箱内装满了风尘 期待和梦
在上海 他们究竟缷下了多少真理
南浦大桥像一根扁担
一头挑起浦西另一头是 浦东
码头上的风 一直在刮
我看到 许多面容模糊的人
正乘坐在最后一班客轮
在月光下 慢慢走失
陆家咀的森林
一个城市挪出一角 建造
超级森林 那些堆砌而成的钢筋水泥
随时都可以卷起 一场风暴
甲午初春 我途经陆家咀
身体感受到巨大的压迫
有一种抬头的眩晕
我一生平淡如水 空秕的衣袋
己遮不住囊中的羞涩
而在这条街上行走 我曾经小小的野心
又开始气球一样膨胀
我仿佛听到 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
在点钞机里发出尖叫
我的内心也在尖叫 可是
在这条世俗汹涌的街上
肯定无人听到
出租车的软件
在杭州西湖东路 我看见
所有的出租车 都在为行人让道
而游人可从随时横穿马路
车祸只能停下来 找不到任何借口
那些高悬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
形同虚设
一个良好的习惯 有时需要
培养百年甚至千年
而杭州的出租车司机
仿佛大脑被镶进了软件
刹车 刹车 还是刹车
在生命的悬崖上
这生活中简单的细节
平凡而简约 它无色无味
细小如尘埃飞过
实在让人难以描述
南京导游小孙
他过来帮我拎箱 我拒绝了
把机会让给那些年迈的人
在南京禄口机场
一个举着蓝色小旗接站的小伙
年龄可能是我的孩子 可是
一口地道的方言 泄露了真相
几点起床 几点早餐甚至
怎样开关房门怎样洗澡 行李
怎样放置包括 如何如厕 在车上
他把这一切交待得详而又细
多像我年迈的母亲和
中年唠叨的妻子
二十九岁了 在这遍地石头的城市
他还未垒起一座能住爱人的小巢
在中山公园排队时
他说出了明天的阴谋 多么迷人
刚好是我20年前的翻版
泡在水里的乌镇
一座镇子和人经年 泡在水里
还有那些乌棚船 《社戏》和妖
一样的美女 也泡在水里
泡在水里还有百年酒坊 老戏楼
石孔小桥和花样年华 矛盾的《子夜》
也被水打湿了
我先是看到了雾 然后是一朵白云
像蝴蝶挂在桅杆上 有一种几何学的美
然后有更多的云追赶一群麻雀
盘旋在镇子头顶 曲径通幽处
几个美院学生 正在写生
蓝印花土布苗条在水里 美女斜倚木栏
貌若天仙
穿行在矛盾故居的脚步 有些迟疑
忧伤 想起若干年前
一位励志青年 拿着一把油布伞
走进烽烟 他曾经瘦弱的文字
让整个江南和一个民族
在弯曲中渐渐高大
富春茶舍
在淮阳得胜桥 富春茶舍的名声
被风吹得很远 在这里我看到
一叶茶在杯中的生长过程
发芽 开花 分娩 这些素手采摘的余香
痛楚而漫长 就像那些停留在舌尖上
淡淡的苦味 茶馆里
一些小小的隐喻 在美女服务生的脸上
渐次绽放 主人来自苏南 多半生
在紫砂壶里晃荡 亦像我的经历
品出世态甘冽 和炎凉
一枚银针 扎进五千年文明深处
一片茶叶恰似一叶小舟飘
在一个人内心的风暴里 沉浮 隐忍慢慢淡出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