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杨元白进士匾之谜
2015-12-16徐文宁
徐文宁
科举时代称殿试考取的人为进士。但实际上明、清时,举人经会试及格后即称为进士。《儒林外史》第三回:“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说的就是会试、殿试及第者之事。上图为清道光二十一年杨元白会试中式第十一名,四位会试大总裁同为其题写的进士匾。此匾长216厘米,宽78厘米,衫木,全匾以难度极大的整板减地凸字雕刻工艺制作,中间朱漆金字。匾刻字内容是:
经筵讲官户部尚书南书房行走 祁隽藻
户部左侍郎总官内务大臣镶黄旗蒙古副统领右翼总兵 文蔚
钦命大总裁 户部左侍郎上书房行走 杜受田 为
太子太保经筵讲官东阁大学士南书房行走管理刑部事务 王鼎
进 士
中式第十一名 杨元白 立
道光二十一年辛丑岁夏月吉立
大总裁身份显赫
大总裁即是会试主考官的钦命官职,杨元白进士匾上的四位道光二十一年会试大总裁身份显赫,分别是:祁隽藻——清朝大臣,三代帝师,嘉庆十九年(1814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编修,累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谥号文端;文蔚——清朝大臣,满洲镶黄旗人,嘉庆进士,历任侍郎、内务大臣等职;杜受田——清朝大臣,清道光三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一(时称传胪),选庶吉士,授编修,后为山西学政。道光十五年特召进京,直上书房,咸丰皇帝之师,道光十八年升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充上书房总师傅、实录馆总裁。咸丰即位后,加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调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谥文正;王鼎——清朝大臣,嘉庆元年(1796年)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礼、户、吏、工、刑等部侍郎、户部尚书、河南巡抚、直隶总督、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道光五年,服阕,以一品衔署户部侍郎,授军机大臣。追赠太保,谥文恪,入祀贤良祠的著称于世的爱国名相。
据《清实录》道光二十一年三月辛卯日记载,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会试的主副考官,以大学士王鼎为会试正考官。兵部尚书祁隽藻、户部左侍郎文蔚、工部左侍郎杜受田为副考官。因此,此匾上“进士”两字极可能是会试正考官大总裁王鼎所书。世上所见进士匾有不少,虽也有大总裁题写,但一般都是一位或两位大总裁联名题写。目前所见各地博物馆和藏家手上会试中进士后的匾额,由四位大总裁联名题写的不超过十余幅。如上海博物馆的何特声立、平远县热柘镇的何昌瑞立、揭阳市登岗镇的黄国宝立、广西兴业泉江村的彭希祖立、河南安阳县的马丕瑶立、潮阳西凤的李联登立、高要市博物馆的苏廷魁立、广东嘉应的邓彬所立、福建龙门县王坪镇的谭纶邦立,福建省博物馆的廖文锦立。当然,存世的远不止这十余幅。可是能牵动晚清那段风雨飘摇的历史神经的,能与本文这幅进士匾相比的,却真的不多。
其中必有文章
经查清代《杨元白列传》,道光二十一年会试前,杨元白与四位钦命大臣没有任何世交宗亲瓜葛,也无师生承学关系。在诸多的清代进士匾中,由地方父母官、老师、地方名人或者由一位至两位朝廷大臣为其题写,是常见的文化现象。而在没有什么师生交情、宗亲瓜葛的前提下,四位钦命大臣肯同时愿为本次会试中式的进士题写匾额,且不顾及彼此之间在朝为官时的旧宿隔阂,其中必有文章。
原来,自唐以来,及第举子称主考官为座主,又称恩门、师门、座师,而及第举子称自己为座主的门生,座主与门生之间,日后多结为朋党,此时是学生,也许不久官做在自己上面,因此宦海搏杀互为借力,借此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这样的师门关系一直延续至明清。
此外,清代有旗匾银制度,无论是考中举人、进士,中式后当局都有所谓旗匾银之赏。据《钦定科场条例》记载:“新中式举人,各按名给旗匾银二十两,顺天举人于户部领取,各省举人于布政司领取。”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登科之进士,例赏旗匾银三十两,于户部领取。后一甲三名给五十两,以示鼓励,各于本省布政司领取。”旗匾银两又称为“坊银”,据乾隆元年(1736年)复准,“乡试之年,各省中式举子,概于赴省填书亲供之后,即将应领坊银,当面给发,不拘名次,随到随给,毋得扣留抑勒,以滋弊窦。如有奉行不实,或令士子虚出领状,或将公项蒙混报销者,听督抚题参议处”。乾隆三年(1738年)皇帝在巡访时,闻得远省有新中举人见主考长途跋涉很是辛苦,便将应领的坊银作为恩赏送给考官。为阻止在科考中不正之风的渐行,即谕:“嗣后考官等各宜恪遵功令,不许收受此项银两,该藩司亦必照数给发,不得丝毫扣留,务使中式举人,实霜恩泽。”
“实霜恩泽”也就是清代财政列支中的养士费用。在古代社会,士号称“四民之首”,但“四民各有常业,而唯士不谋食,非养不可”。因此,在清代,无论是县学的学生还是书院的学生,学校都给予一定的补助。县学的补助称为廪粮,书院的补助,称为膏火。每届考期,学校还提供伙食。学生参加科举考试,地方官府(或学校)也会提供一定的盘缠,作为赴考的花销。如果中式,还会奖以花红、旗匾银两,以示褒奖。因此,将获取功名后的匾额悬挂在门额上、祠堂上,宣扬名士功德,或表达敦义睦族、彰善瘅恶是养士费用中实现社会教化的重头戏。
会试为国之抡才大典,举人远离家乡、跋山涉水赴京赶考,路途辛苦非一般人可知。沿途驿号夫马,多不足额,导致许多人不能按时赶赴考场。据《清实录》记载:“各地遇会试之年,猾胥蠹役,藉此科派乡民,任意需索,河南省等驿,其弊尤甚。”此科的会试中额各省人数分配,由“礼部以会试中额请。得旨、满洲取中七名。蒙古取中三名。汉军取中五名。直隶取中二十一名。奉天取中二名。山东取中十八名。山西取中九名。河南取中九名。陕甘取中八名。江苏取中十八名。安徽取中八名。浙江取中十九名。江西取中十八名。湖北取中七名。湖南取中六名。福建取中八名。广东取中八名。广西取中六名。四川取中七名。云南取中七名。贵州取中六名。”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会试杨元白第十一名,排名江西取中十八名之首,因此朝廷借会试举人中式之幸,令四位钦命大臣同为某一地区新登科进士代表题写匾额,以两房行走、各部尚书的官职督抚各省、严饬各州县,严参惩办、以祛夙弊。这也许就是会试中进士后的匾,偶见由四名大总裁联名为其题写的缘故吧。
杨元白何许人也
杨元白,字庆伯,江西德兴人,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会试第十一名,殿试三甲第二十六名赐同进士出身。中进士后改名杨重雅,经覆考名列65名翰林院庶吉士之中,授为检讨。三十年任成都知府,颇有政声。次年召募团练抵抗回民起义军。光绪元年(1875年)转任四川布政使。三年晋广西巡抚。后抚粤西以不职闻,五年诏来京另简,行至湖南病死。
杨元白善相面识人,谓自己两目有神,看人绝不走眼。清咸丰年间,他当时任顺庆知府,一次,在除夕时,他到朱风书院视察,见仪陇童生胡辑瑞仍在苦读,他惊之。索其文玩赏,并问其家世,知胡乃贫穷之家,于是以自己的俸银资助其每月的伙食,后胡考中进士。又据《南充县地方志》记载,他大力向县、府武童应试考官推荐南充县南路人侯会同,认为侯以后必中武状元。侯会同,从小习武,两臂有千斤之力,武艺精湛,并有文才,深得武德。哪知侯在射箭时,射出的三箭无一中。杨请考官再让射三箭,依然不中。侯含泪退出考场,众皆惋惜。落第后,杨认为侯时运不佳,唯射箭不精,为了使他成才,竟出自家银两为侯捐了一名监生,使其与秀才有同等资格参加乡试。侯会同回家后更加刻苦地练箭习武,后考取了武举人。同治四年,侯会同上京参加殿试,原定为进士及第一名即武状元,后殿试主考官以侯会同是监生出身为由,将其名列为进士及第三名即武探花。
光绪年间任广西巡抚时,《清稗类钞》载有他慧眼选孙婿的佳话:“德兴杨靖伯中丞重雅抚广西時,张建勋方为诸生,临桂人,应书院试,屡列高等。中丞奇赏之,尝召入节署,与文宴。既谓其长子妇曰:“张秀才温文尔雅,前程未可量。若有女,曷以妻之?”长妇曰:“张乃某街糕饼肆子也,奈何以中丞孙偶饼师儿乎?”中丞乃绳张於次子妇,次妇曰:“翁谓可婿,即婿之耳,何敢违?”遂贅以女。杨氏子姓皆鄙侮之,张颇不能堪,中丞因资以金使归。及光绪己丑,张以一甲第一人及第,后为学使。而中丞已归道山,不及见矣。”
杨元白为政开诚布公,宽猛相济,筹款赈灾,育才考课,廉洁为政。咸丰四年被委办顺、保、潼三府团练,并任顺庆知府。后要调任他地,却因十万红衣军由蓬溪攻打顺庆,城内官民大恐,城乡绅耆集,议向府、县主事请求御敌之策。新知府琦欲自杀尽节,杨元白说:“汝一人尽节,满城百姓亦随汝尽节乎?”琦惭愧曰:“我实不能办此。公能代我救满城百姓,愿交出官。”众绅见琦无能,恐误事机,悉请杨元白撑持危局。杨以官绅推戴,亦奋然曰:“我权留此,以救一城民,事定后去。”杨率领两个儿子和城内男女,登城且战且守且筑,激战中,因炮火误发.延烧药箱。杨正在追击间,闻一兵从后连呼:“火药告尽,前队勿追。”其声甚高,红衣军闻之,士气大振,立即回斗死战。兵练闻之心馁力亦不支,遂败退。杨勒马回逃,马失足蹶,杨跌于马下,爬起时,马已跑,红衣军已将追至,幸被练勇胡文友将其背上狂逃救回。后红衣军围攻十日不下,撤走。
然杨元白在官场上也有被同僚诟病为“小人”的时候。同治二年,石达开及所部太平军在四川大渡河边陷入绝境,石达开要求当局放过手下的两千将士,遂以自行投入敌手。第一审后,石闻当局背信弃义在大树堡杀害了部下,便拒绝劝降。第二审时,因骆秉章生病,由四川布政使刘蓉、四川按察使杨元白代讯。当杨元白再次向石达开大谈“本朝仁德”时,石达开当场质以此事,并且拂袖而起。后骆秉章暗授意监斩的杨元白(重雅),“仅刺其胸口一刀,随即斩首,亦未传示各处。”杀完石达开后,按清朝法律,像石达开这样的“谋反重犯”,其未满十一岁的儿子须“牢固监禁,至十一岁时,阉割后遣关外为披甲人为奴。”但,石达开5岁的儿子定忠自不见其父,日夜啼哭,清军以布包石灰欲堵口鼻压毙之。未毙前,禁卒以实告之。石定忠问:“我死可见父乎?” 禁卒说:“正好见于天上”。他遂破涕为笑,并且指所佩玉牌高谢曰:“此我生日天王送的,你们不要拿去。”事后,归安孙古春曾贻书杨重雅,指责他的做法过于残酷曰:“此稚子何辜,亦罹至死!君诚儒者,奈何慕屠伯所为耶!”杨重雅则诿为时任重庆镇总兵的唐友耕向骆秉章所献策,他只是执行者。后事情为唐友耕知道,两人在官厅大骂,几乎动武。不过民国后,从石达开的翼王金印流出地,以及不少石达开的遗物皆从唐友耕府中出、以及唐友耕本是投清求荣之人,故不排除是唐的主意。
但到了光绪四年,杨元白(重雅)却碰到一件真正棘手的事情,曾任广西边军统领的记名提督李扬才反叛入越。光绪四年三月,李扬才赴广西省会桂林谒见杨元白,冀求谋职,而在此之前,两广总督刘坤一听信赵沃的谗言中伤李扬才,杨元白也中了赵沃的谗言,而对李扬才已有了先入之见,遂以李扬才的家乡灵山县当时隶属广东为由,要他到广东求职。而李扬才却认为是杨重雅“不肯奏留收标,且出言鄙薄有以激之”,只咨令赴广东差遣,受尽“州县陵辱,抚道挟诈”。光绪四年八月,在家乡灵山一带募集五千余人后,反出越南。清政府对于李扬才反叛入越一事十分重视,命令广西提督冯子材入越追剿。这时,大概杨元白与冯子材都省悟到赵沃是激反李扬才的罪魁祸首,遂联衔奏参赵沃有防守边关之责,但赵沃是刘坤一的湘系老部下,跟随刘坤一入桂后逐渐升官。刘坤一出于派系利益,曾要求杨元白、冯子材放赵沃一马。既然杨重雅不给面子,刘坤一对待杨元白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趁朝廷追究“激反李扬才”的责任时奏称:“李扬才未叛之先,来东见臣,其雄鸷之气形于眉宇,臣于杯酒之余,勖其努力自爱。因其立功西省,咨请前抚臣杨重雅奏留归标,冀得为之羁糜,竟不料其旋至为乱也。”其实就是归咎于杨重雅没有妥善安排李扬才,有激反之嫌。果然,刘坤一此奏送达朝廷后,杨重雅遭到弹劾。将杨调离了广西,“来京另候简用”。后来,刘坤一有函他人假惺惺称:“鄙意只求毋负吾友,毋欺吾君,祸福恩怨在所不计也。庆帅之去,不仅由此,意以此为坤一排挤,听之而已。”
杨元白以书法见长。在任顺庆知府期间,为南充人民做了不少好事,他写有《自省四箴》常以此为戒。
一箴谨身:“乾坤两大,父母双亲。七尺百劫,一发千钧。君子自省,要在谨身。如虫蛰冬,如花蔼春。”
二箴节用:“万宝精英,五材错综。物力艰难,人生慎重。君子自省,要在节用。锄汗盘粒,民膏官俸。”
三箴择友:“生盟笠车,死矢婴臼。滥交无良,比匪贻咎。君子自省,要在择友。尹他取端,平仲敬久。”
四箴慎言:“枢机之发,祸福无门。滑逞鹦慧,疾先驷奔。君子自省,要在慎言。黄金有若,白圭无痕。”
一块匾折射着一个王朝的命运,一块匾记录了一个朝廷大员的荣辱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