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寻梦
2015-12-16周游
周 游
大淖寻梦
周 游
昨夜,我做了一个怪梦―大淖干涸了。文游台荡然无存。鹪鹩无枝可栖。汪曾祺彷徨在沙漠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于是,我醒来匆匆来到了大淖。
大淖不大,但是很美―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大淖记事》)
这是汪曾祺笔下的大淖,就是这个大淖曾经令人意气轩轩!
台湾作家施叔青曾向汪曾祺提出要到高邮来看看大淖,素来好客的汪曾祺断然拒绝了:“不能看,就如同我自己一样。”后来,汪曾祺解释说―
我去年回乡,当然要到大淖去看看。我一个人去走了几次。大淖已经几乎完全变样了。一个造纸厂把废水排到这里,淖里是一片铁锈颜色的浊流。我的家人告诉我,我写的那个沙洲现在是一个种鸭场。我对着一片红砖的建筑(我的家乡过去不用红砖,都是青砖),看了一会。不过我走过一些依河而筑的不整齐的矮小房屋,一些才可通人的曲巷,觉得还能看到一些当年的痕迹。甚至某一家门前的空气特别清凉,这感觉,和我四十年前走过时也还是一样。(《〈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
其实,大淖曾是没有文化的“大脑”,就因为汪曾祺发表了《大淖记事》才得以正名,并且出名。随着旅游经济渐成热门,加之寻访汪曾祺笔下大淖的游客日渐增多,政府终于投入六千五百万元整治了大淖环境。目前大淖,石栏围岸,桃柳交错,梧桐招凤……可惜没有了沙洲,没有了茅草、芦荻和蒌蒿,没有了炕坊、磨坊、浆坊和草行,没有了水车、牛棚和乌篷船,没有了卖糖的、卖风菱的、卖熟藕的、卖紫萝卜的、卖山里红的和卖眼镜的,没有了锡匠、铜匠和挑夫……那些大淖人家似乎不翼而飞了!
他们还像候鸟一样飞回来吗?我在大淖岸边徘徊了半天,看见各种鸟雀跳跃在树枝上,惟独没有昨夜梦见的鹪鹩,怅惘之情油然而生。就在这时,文友姚云打来电话:“你在哪里潇洒?”我答:“我在大淖,无法潇洒。”姚云问道:“高邮修复汪曾祺老先生故居了吗?”实话实说:“没有。”姚云又问:“你看过梁由之新著《从凤凰到长汀》了吗?”我说:“听说海豚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我还没有买到。”姚云快人快语:“梁由之在这本书里骂了你们父母官,我看了很解气,先拍其中两段文字转发给你!”不一会儿,手机收到一条彩信:
沈从文夫妇的墓地,黄永玉立的碑,对时人、后世,以至千秋万代,将构成强大而恒久的吸引力,是一笔无形、珍贵、巨大甚至难以计数的财富。而投入甚少,完全不成比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由此及彼,严重鄙视江苏高邮的地方官。那些伙计多是吃干饭的,无知无识,不知补救。汪曾祺生前想在故乡有“一枝之栖”,他们无动于衷。汪老去世,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那儿肯定不是老头喜欢待的地方;墓地系有偿限时使用,5万元20年。地方当局为什么不跟汪老的后人商量,将老头归葬故里的文游台呢?
读罢信息,举头看见一株石榴拦住我的去路,那些花蕾俨然紧握的拳头,其中定然包含着怒火。转身走进草巷口,苦艾的气味呛得我喉咙难受。
跨过东大街,我直奔竺家巷九号和十一号。两户间有标志:汪曾祺故居。九号现住着汪曾祺妹妹汪丽纹和妹婿金家渝;十一号现住着汪曾祺弟弟汪曾庆。两户只有六十平米左右,中间有个尕尕大的过道相通,且有大大小小的花盆,自有一番幽香的韵致。金家渝说:“这里只是当年汪家大宅院的后门偏屋,大门在东边的科甲巷(今傅公桥路),有庭院,有花园,有客厅,有店面房好几十间!此外,汪家在臭河边还有一二十间房,另有两千多亩地,多为草地;开了万全堂、保全堂两爿药店,这些都是在他祖父汪嘉勋手上置的家产。”汪曾祺生前多次找“父母官”要求政府落实政策,归还几间闲置的汪家旧宅,改善弟妹的生活条件,以便自己回乡小住写作,结果大失所望,只能望房兴叹:“曾祺老矣,犹冀有机会回乡,写一点有关家乡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栖。区区愿望,竟如此难偿乎?”(《致戎文凤》)
坐在局促的汪家,我也局促,一股充溢在房间里镪水似的怅惘不期而至……就在我将离开的时候,汪曾庆说:“新来的韩方书记和方桂林市长最近都到这里来考察了,大家都说他们值得期待!”我想也是。现代人对历史的关心程度往往是越久远的越关注其遗迹,或登楼眺望,或凭踪遐想,然后像陈子昂一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而对于近代的当代的,我们更关注的是名人的事迹,虽有遗物可以引发我们的感思,毕竟时过境迁,而被忽视的很多遗迹经过一番追寻与探讨之后的东西则显得更为可贵。高邮市政府应当根据人民的愿望以及海内外知名人士的提议修复汪曾祺故居,并将汪曾祺墓迁回高邮安葬,最好是在文游台给他“一枝之栖”。文游台定然会因汪曾祺而更崇高!
踅回东大街,我向文游台走去,影子跑到了身子前面。不经意间,夕阳染红了文游台上的缥气,暮色顺着东大街漂流而下,流入了郭家巷、窑巷口、永安巷、草巷口、大淖巷、科甲巷、竺家巷……湮没了吉升酱园、姜大升茶食店、连万顺酱园、如意泉、保全堂、邵家茶炉子、王家熏烧店、碗盏店、陶家炮仗店、戴车匠家、源昌烟店、马家线店、严氏阁、如意楼、得意楼、万全堂、七拳半烧饼店……于是,“很多歌消失了。”(汪曾祺《徙》)“很多人也消失了。汪曾祺也消失了。他的‘歌声’依然在文坛回荡,他的文字永远不会消失。”(王干《向汪曾祺学习生活》)
站在文游台下,站在汪曾祺纪念馆门前,我看见鹪鹩颉颃在半空中,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句:汪老,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