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三儿
2015-12-16文玉凤
文玉凤
驼背三儿
文玉凤
我就是驼背三儿。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本和大多数老三一样自然就叫了“三儿”。可我在十二岁那年去山里摘野果,不小心跌到崖下,摔伤了脊椎。我不是打猪草受的伤,是自己贪耍啊,哪里敢跟父母说。就是说了又怎么样,家里也没钱治。小伙伴把我抬回家,我就忍着疼,在床上蜷了一个月。当我能重新站起来走路时,我才发现我的背怎么也撑不起来了。从此,我就这么佝偻着,个头不见窜,背上的骨头却越冒越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叫我驼背三儿了。
我以前是多么灵活、多么有力量的半大小伙子啊!我身子轻,爬树又快又高。长我两三岁的牛娃、莽蛋都不得不服。一到梨、核桃成熟的时节,哪家摘不到那长得太高的果子,总会说,快去叫三儿来。这时候,大家都知道是叫我这个三儿。别看我瘦,我有的是力气。我每天要去大河里挑两担水,劈一垛子柴。上山打野菜砍柴、下地耕田锄地,我都能顶一个工。可现在……我背上那些骨头在怎么长啊?它们不停地向上长,也不停地往我胸腔里挤压,压得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了。
走到哪儿,人都看怪物似的。带小孩的女人赶紧蒙了孩子的眼睛背过身去,有些女娃会尖叫着逃跑,男娃们追着用小石块打我的驼背,只有些老人家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上学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同桌。于是我不去乡里上学了,就呆在村子里。在这里,大家都看惯了,只是唤我驼背三儿,对待我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我再也干不了力气活了,可我还是有用啊。我就在家里烧饭、喂猪,拾掇院子后面的菜园。我接受了现实,大人们却接受不了。那是因为我的哥哥,在我废了之后家里唯一的希望,他下河洗澡被水冲走了。爹娘的精神支柱垮了,爹说去广州打工挣钱,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了,人都说他肯定在别处安家了。娘要带着姐改嫁,姐不走,说她走了,家里就我和奶奶活不下去。娘抹抹泪就一个人走了。这样一晃过了三年,姐二十,在我们村里是老姑娘了。姐长得好看,又是干农活做针线的好手,看中她的小伙子起串串。可一听她要带着奶奶和我嫁,不然就招上门女婿,渐渐地,没人再来提亲了。奶奶成天捶着胸流泪,我这老不死的,咋还不死哦!我也开始怨恨起自己来了。思来想去,我决定出去挣钱。虽然我只是半条命,但除了下
力,我还能做很多事。挣了钱,我就给姐寄回去,让她不用操我的心,安心嫁人;挣不到钱,我也不回去了,让我姐彻底不记挂我。奶奶老了,她总会死的,她不会成为姐的累赘。
莽娃在县城工地上干活。他告诉过我,其实下蛮力挣不了钱,要干技术活。工地上的木工、水电工比小工一天的工资可高出一倍呢。我现在没有大力气,我得学门子手艺。有了手艺出门就带着吃饭的家什了。
我知道村里头的下坝子罗光头就是个木匠。罗光头是从川坝头到我们这个山沟沟来的。听大人们摆龙门阵,二三十年前,罗光头跟着他的师傅走村串寨做家具、雕窗花。在我们村给老村长家打家具的时候,把老村长那个半瓜子的幺女四珍给糟蹋了。他看到四珍虽然脑筋不好使,话也说不利索,但模样周周正正,干干净净的,就起了歹念,把四珍骗到了树林子里。他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可四珍也不全傻,从那儿以后,罗光头走到那儿她就跟到哪儿。罗光头慌了神,偷偷地跑路,被老村长带着一帮人追上打了个半死。之前,老村长正发愁老两口归西了四珍怎么活,这下冒出了个现成女婿,坏事又变成了好事。就这样,罗光头只有硬着头皮娶了四珍。老村长这辈子不带儿的命,他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女。为了怀儿子,老村长找了王半仙作法,给他老婆喝了圣水,可第四胎不但是个女娃,还是个半傻不瓜的。代珍、二珍都嫁出去了,三珍招了上门女婿。老村长给四珍分了家。罗光头后来又跑过两回,都被逮回来了,一只腿也被打残了。他这才断了念想,安心和四珍过日子。罗光头以前也不是光头。也许是水土不服,头上经常长疮,索性就一直剃了光头。那年月,在这个穷山沟里,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没有几户人修房子打家具,罗光头又懒得抡锄头,整日里喝酒,生了个儿子没带活。有人说是四珍抱在怀里奶孩子时睡着了捂死的,也有人说是生下来不会哭是个傻子被罗光头活埋了。四珍没了孩子,天天抱着个枕头到处跑,人越来越痴傻了。四珍以后再没有生养,人都说是罗光头作的孽。我小的时候常常跟在四珍后边逗她。有时我们说,四珍,你的儿子讨口去了啊?四珍就会哇哇大骂,顺手捡起石头扔过来,我们哄笑着四散逃窜。有时我们说,你的儿子考上状元,骑马坐轿了?四珍就会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就回来呀,就回来呀。好像头一夜状元儿子还真给她托了梦。
我打了五斤玉米酒去拜师。罗光头正在院坝里晒太阳。我走到跟前就跪了下来。可能这辈子还没人求过他,给他低过头,罗光头真被我吓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三儿,你这是干啥呢?
师傅,我要给你当徒弟!
啥?当徒弟?你个驼背娃儿,还想法多哦!你晓得我收不收你?
师傅,你看我现在带了残疾,没有手艺后半辈子就只有饿死了。你收了我,我就是你的儿。你老了我养活你,给你送终,给你戴孝。
罗光头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三儿的话却直杠杠地捅到了他的心窝。
三儿,你这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好,我罗耀祖今天就收了你了!
找了两三个乡亲作见证,摆上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师傅就正式收我作徒弟了。
这木工活里名堂可多了。下料划线、粗刨细刨、净料净光、起线刨槽、锉削、凿眼、剔槽、榫卯锯割……半年以后,师傅发话了。
三儿,师傅就这两把刷子,会的都教给你了。你这娃比我聪明也比我能吃苦。以后找到活路自己多长点心眼,偷点艺,就够吃了。
师傅把他的工具箱子也给了我。我结结实实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背上工具箱向村口走去。
这时候我真想唱歌,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唱过了。有一年,电影队来我们村放了个什么高粱地的电影。那里边一大帮壮汉子唱的歌好听。别的记不住,只记得那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刚吼出“妹妹”两个字,嗓子就哑了。我挺了挺脖子,努力回想有没有什么不费劲儿的歌词。
我到县城才发现现在都时兴买家具了。买的家具样式漂亮价格也便宜。打家具的人越来越少了。转悠了两天,只揽到了一两件修修补补的活,过不了生活。我找到了莽蛋,他把我介绍给了工头。我弓着背只看得到工头的肚子。我的个娘,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肚皮。他做一条裤子的布料我得做三条吧!那皮带像随时会被撑断似的。我使劲伸长了脖子,才看到工头叼着纸烟,斜瞟着我。
你以为我这里是收容所啊?
老板,我学了手艺,会做木工活。
你看你那个样子,看到就急人,做得到好多活路?
老板,你让我试一下,当得到一个工就给半个工,当得到半个工就只给口饭吃就对了。哼,嘴还会说呢!就当做好事,你留下先试一个月再说。
第五天,姐就找到我了。一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姐给我带了铺盖卷和换洗衣裳,赌气地扔到我怀里。出个门急急忙忙的,啥都不拿!天就要凉了,注意身体。挣得到钱,就去医院再检查下你的病,看有没有治,捡点药。挣不到就回来,有姐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我看着姐只是傻笑。因为怀里干净的衣裳让我闻到阳光温暖的气息和姐姐甜甜的体香,整个人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工友们都佷体谅我,帮衬我。我的活儿一般就是给其它人搭把手,并不重。一个月的试用期满了,我又干了三个月,领到了六百块钱。工钱要年底才能结算清楚。平时每个月顶多支三百块零用。我是新手,最多支两百。我身子摔坏前,一年上山挖虫草、党参、打蕨菜也能挣够学费钱。整整四年了,我拿着自己辛苦赚到的血汗钱差点没管住眼泪水。是啊,我没废。赶场天,我到集市上找到村里贩木耳花椒的秀秀婶子。让她带给姐三百五,师傅两百。我自己留了五十。工地上费鞋,我得买双胶鞋。
有一天,我正在干活,工地上突然有很多人嚷嚷起来。然后机器都停了,大家都围拢过去了。我也跑到人群跟前,才知道大老板跑路了!说是大老板,其实也是从上家手里包来的工程,算下来价钱压得太低,越做越亏得凶,就跑了。工头一看老板都跑了,给大家交不了差,也跟着屁股跑了。“找政府去”不知哪个喊了一声,马上一呼百应。大家自觉地排起了长队向街上走去。我只干了三个多月,欠的也就一千块。可其它工友都是大半年的辛苦钱啊。他们家里的妻儿老小可都指望着这钱修房子、治病、交学费、办年货呢。县城不大,县政府就在十字街口东面那条街的尽头。政府大楼有七层高,是我们县城最高最大的楼房。而且它地势高,前面的楼梯就有一层楼高。整幢楼在太阳底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快走拢的时候,大家的步子越来越慢了。是啊,我们虽然进了城务工,到底还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经见的世面少,不知道找哪个、怎样去讨公正。现在的政府也不像古时候,可以击鼓鸣冤。
我看见了大家的心事,跟旁边的工友说,我们推选一个主事的人吧?不然政府看见我们这么多人,以为是闹事的,会不会派警察来哦!果然,工友们都纷纷赞同我的说法。我们推选了能说会道,上过初中的钢筋工刘富贵当代表。我们才走上一半儿的楼梯,两个保安就迎了上来。
你们要干啥?
我们的老板跑了,我们要找政府讨工资。来两个代表,其它人在边上等着。
我陪着刘富贵进了个什么接待室,写了个情况,签了名,就让我们回去等信儿。我们一连等了十天也没个答复,去一问吧,说再等着。等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要生活啊,只好散了四处找零工。县城活儿太少了,愿意用我的更加难找。一天,莽蛋悄悄地跟我说,牛娃在广州一家工厂里做活。他说那边就缺人手,有没有技术、有没有文化都能找到活干。要不咱们也下广州?哇,广州,在我的脑袋里,那是个多么大的城市,离我多么遥远。去!怎么不去。只要能挣到钱,只要能活命,哪儿我都去,说不定我还能找着我爹呢!
我们坐了整整一天汽车,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广州。按照牛娃给的地址,我们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面的,到了他做工的那个地方。这是一个镇,可比我们老家的县城还大上好几倍。这里看不到农田,到处都是工厂。莽娃去了一家制鞋厂,我找了一家家具厂。我学的手艺不能废了,我还得学长进。我跟主管说,我学过木匠,打过家具,我不怕吃苦,我能做。主管根本没听我说些什么。拿出两张合同,看也没让我看,指着空白的地方说,在这儿签字盖手印。然后叫过来一位大叔,阿贵,带着他。阿贵冲我笑笑,跟我走吧。
家里穷吧?这个样子也出来打工。
我说,师傅,你带着我,我会好好学的。
不要叫我师傅,就叫我贵叔。这里全都是机械化生产,这些机器才是你的师傅。我们是计件工资,挣多挣少全看你自己的了。
走进车间,哇,足有五亩地的厂房里全是机器。贵叔挨着给我介绍,这是推台锯,这是冷压机,这是砂光机,这是铣床。还有什么涂胶机、拼板机、封边机、多排钻。我恍恍惚惚回想起了老师给我们描绘的未来,觉得自己一下子走进了现代化。我们这组负责磨边,贵叔告诉我。他带我来到一个操作台,这里都是些已经成型的家具板材。有三个工友正在用一个比刨子大不了多少的机器进行打磨。贵叔带我领了一个刚刚见到的那个机器叫做磨边机,我就正式开始了我的现代化工作。
这个工作很简单,我做起很轻松。一个月下来,也比老员工少不了几件。广州到底是广州,工资可比我们小县城高多了。这一个月我就挣了2000块!我想把钱全部寄回去,让姐好好高兴高兴。可又舍不得邮费,再说这么大老远的,万一邮递员给我弄丢了咋办?还是春节回家带回去吧。到那时候,我就得有一万块钱了!哎呀,以前是想都不敢想啊,见也没见过这么大笔钱啊。我看见了以后的好日子:我要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盖成一楼一底的小洋楼,我要给姐置嫁妆,给奶奶买蛋糕、买香蕉,再做老人做两身新衣裳。我睡梦里都时常笑醒,这是真的。
但是闲下来的时候,我总会打开我的工具箱子。这是我的宝贝。磨磨刨刀凿刀,修整修整锯路,摆弄摆弄尺规墨斗划子 ,是我的乐子。我相信,这些以后还会用上的。至少在我姐出嫁前,我要为她打一套家具吧。
有一天,我看见厂里来了运货的大货车。车上贴着大幅的广告。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女人坦胸露乳地坐在一个白色雕花座椅上,几个鹰钩鼻外国男人哈巴狗似的跪在她身边。上面写着:伊莎皇庭—来自意大利的纯手工实木家具。那些可能经我打磨过的刨花板被压贴上了各种漂亮的木纹纸,打包装箱进了车厢。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刨花板是意大利进口的,但我知道连那些雕花都是电脑设计,由雕刻机完成的。不过每道工序都有我们的劳动,是不是也算手工呢?这些
都与我无关,就是在我们县城,可能也没有两个人买得起什么意大利家具。瞎想什么呢,我只要做好手上的活。
干了三个月,我被调到了铣床组。这个工种一个月工资还高出几百块。每个月领工资那几天,工友们都要去大排档喝酒。我舍不得钱,也吃不惯什么海鲜,一股子腥味,还不如食堂的莲花白来得实在。工友们看到我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赌钱,总是拿我开玩笑。驼背要存钱娶媳妇啰!特别是几个女工,一点也不晓得害臊。老是凑到我耳边说,驼背,存了多少钱了?是不是想娶我啊?然后哈哈大笑。
这种女人,我都替她们脸红。跟我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有哪个男人跟姐说上一句荤话,姐准保一锄头抡过去吓得他连连求饶。谁帮我家耕田、割麦,姐都按规矩管酒管饭还工。她总说,你不占谁便宜,谁也占不了你的便宜。秀秀婶的二儿子刚娃喜欢姐。他在帮他妈收山货跑运输。在村里收木耳花椒,他总把车停在我家门口,掏出大把大把的钞票数得山响。姐却正眼也不瞅他。姐说钱太多眼就花了,跑路太多心就野了。我看姐准是看上村里保护站的小朱了。小朱是林业局的护林员。他每天上山都干些莫名堂的事。采树叶、捡鸟粪、打记号、挂箱箱,说是搞什么监测。他不让村民上山打猎、挖药材,说这也是国家保护的,那也是几级保护的。大家不敢和国家对着干,所以明里也不能把他咋的,但暗地里却没人给他好脸色。姐看他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造孽,经常给他偷偷地送馍、洗衣裳,常常念叨他有文化有善心。我看八成是有那个意思。我相信姐的眼光,只要是她看上的,我就认准是我姐夫。
幸福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一天,祸事发生了。干活的时候,不知咋的我走了神,手被卷进铣床。虽然工友赶紧按了急停按扭,我的左手还是粉碎性骨折。我疼得晕死过去。住院期间,查出我那可恶的驼背得了结核病,叫什么骨结核。我以前只知道有肺结核,那是成天咳得吐血的病,还要传染人。我是常常胸闷、气紧,可我不咳血啊!为什么我的骨头都要害这种病呢?而且我还无意中听到医生给牛娃说,已经什么癌变了。有这个“癌”字,我就清楚自己的病了。
莽蛋和牛娃为了照顾我,耽误了不少活。工厂老板那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他们为了医药费的事不停地争吵、骂娘。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我把这几个月的工资存到了莽蛋的银行卡上,让我姐跟莽蛋他娘到乡上信用社取。银行不会把钱弄丢。这几千块钱,姐总可以置办几件象模象样的嫁妆了。
我走上了医院楼顶的天台。成天埋头干活,还真很少抬头看天。不过广东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不叫个天。今天的天却难得透出些隐隐的蓝,我仰头望着天空,身体恍惚间变成了一片刨花,轻飘飘地游荡在空中。闭上眼,我好像看到了大海。深圳的小梅沙离这儿不过几十里,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海应该比天还蓝吧。我感觉到凉幽幽的海浪打过来,一点一点地把我包围。我看到爹娘都赶了来,工厂多少应该给一点钱给家属吧,也算我尽了孝。我看到了奶奶,她一声接一声地唤我,三儿,不怕不怕,奶奶就来和你作伴。我看到了姐姐,她披着大红盖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牵着,放心去吧,三儿,我让我的儿子给你师傅送终!
我知道我的驼背会最先着地,我的骨头会碎裂。碎吧,哪怕碎得象锯末。那正是我想要的。这样,我就能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材里了。对了,棺材,工厂老板会给我买吧?就用那些刨花板也行,一样贴上漂亮的木纹纸。
作者简介:文玉凤,女,九寨沟县文联副主席,近年来开始散文、中短篇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