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青花红
2015-12-16王芸
王 芸
华青花红
王 芸
艺校的人都知道秦沐兮是个脾性古怪的女教授,投奔她名下的学生像入秋的蓬草,日渐稀落。上她课的学生也寥寥可数,因为她从不点名,讲课时视线保持在水平线以上30度角,仿佛目下未存一人。按说她的课学分好混,但是不,她给分极其严苛,在一些学生看来简直是不近人情。五十出头的她,依然一头长发垂至腰部,背影颇有几分仙气,只是岁月断不肯饶人,再标致的眉眼也经不得日月耐心地搓揉。从校园穿过时,她的视线保持在水平线以下30度角,对别人的招呼浑然无睹。艺校的人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搞艺术的人本就特立独行的多,这校园里桀骜不驯、形神怪诞的多了去,只是像她这样的仙老太婆确实不多了。许多与她同龄的女教授,都曾是舞蹈界、音乐界、美术界的翘楚,也如仙如画过,却渐渐地都落了凡尘。似乎这么多年,秦沐兮身边从未有过一个贴心知己的人,也仿佛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近她,与她的气场融合。
可是这年秋天,秦沐兮收了一徒,且是一姿色非凡、天资亦不俗的女学生。这女学生是主动找上门来,在秦沐兮家门口守了一周有余,才得拜师成功。那段时间,很多学生绕道来看这美女—绝对的美女,只见她低首敛目端坐在路边的石凳上,那石凳正对秦沐兮家的窗口。窗帘紧闭,至于窗帘后面有没有一双眼睛,就无人可知了。整个艺校都沸腾了。有学生为此设下赌局,有赌成的,有赌不成的,后者的人数远远多于前者。
秦沐兮教的是音乐美学,她的课也带有几分仙气,让学生听来如坠云雾。但懂琴不懂琴的人都得承认,秦沐兮是弹琴的高手。她弹的据说是一把传自唐朝的古琴。那琴音可以让人醉、让人痴、让人忘掉这一时一世。住在六栋的人有福了,他们经常在夜晚听到一阕清幽的琴音,听着听着手里的动作轻缓下来,心也慢慢静了。女学生拜师学的就是古琴。
她并非艺校的学生,大家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偶尔见她伴在秦沐兮身边穿过校园,视线竟也在水平线以下30度角。两人同样一袭长发垂腰。那气场竟是强大了不止一倍,有勇气上前搭讪的人愈发稀少了。
自有了女学生,每周一、三、五的下午,走过六栋的人就能听到似有若无的琴音了。琴音和桂香、梅香缠绕在一起,被满世界的喧嚣掩埋着,须得驻足细听才能辨得分明。
秦沐兮收徒的新闻转眼成了旧闻,人们的注意力被美术系一新生出租屋猝死事件、某副校长被纪委的人从后勤工作会议现场请走事件、音乐系一女生微博炫富被人肉搜索事件、某教授常年抄袭论文东窗事发事件、为分房某系教师互曝假离婚事件牵着,早拐了好几道弯。再看到秦沐兮和女学生,人们的目光里只有欣赏没有好奇了。
其实,秦沐兮见花青第一面就认出她了。确切地说,她们初见早在大半年前,一个人员有些杂乱的饭局上。
秦沐兮有很多年不赴任何饭局了。系里一年一度的聚餐,她都以身体不适推掉了。可这一次不同,宋苁蓉回来了,从万里之外,带着她的美国丈夫。饭局不是宋苁蓉主持的,是班长,当年他曾追求过宋苁蓉,却他妈的被美国鬼子击败了。这是他失恋醉酒后的原话。打电话给秦沐兮的不是班长,是宋苁蓉。宋苁蓉第一句话是,“兮兮,太好了,我就知道你的号码还没换……”这一声“兮兮”让秦沐兮恍兮惚兮,有多久没人这么叫她了。
那是毕业二十七年后的一次大聚,包厢里的四张桌子围满了,拉拉杂杂的人影,秦沐兮在门外就有返身离开的念头,可她被后面接踵而至的几个人拥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却难以将眼前陌生的形象与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只好晕头涨脑地随着一群人走进了包间。
趁众人热烈寒暄的工夫,她赶紧找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她感觉呼吸不畅,心里翻滚着逃走的念头,可又觉得从角落到门口的距离实在让人生畏,那里站满了正在亲热攀谈的同学们。她无法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宋苁蓉执意和她坐,最终还是被班长拉去了主桌。开席前,班长轮桌做了介绍,秦沐兮才依稀将脑海里残存的名字和眼前的人挂上钩,同学中不少人已是厅长、处长、局长、团长了,也有公司CEO或个人资产数千万的。越过三十年看,时光的雕塑是大刀阔斧,毫不留情的。同学中身材变形的不少,头发谢顶的不少,有三个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剃了光头,像三盏铮光瓦亮的灯。
席间不断有人过来敬酒,不断有人过来寒暄,秦沐兮都只是淡淡点一下头。宋苁蓉和美国丈夫已喝得双颊绯红,皮特的大舌头本来就说不清楚中国话,现在愈发大喇了,半天吐不利索一句完整的中国话。班长还在不断召集大家用中国式敬酒围攻这个大个子,宋苁蓉想挡都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将一杯杯白酒像喝苏打水一样往嘴里倒。
高潮一波接一波,仿佛永无止境。有人喝高了,开始满世界打电话。被召唤来的人不止和一人相熟,攀扯起来又牵出别的人,于是聚餐的队伍不断壮大。大家学兄学弟学姐学妹地叫做一团,像满池的海藻搅裹在一起。在众声喧哗中,一个女子轻悄悄地上场了。女子怀里抱着的古琴引起了秦沐兮的注意,她这才发现在主桌后面设计有一个小型舞台,放着一张古香古色的案几。女子将古琴放好,开始弹起来。秦沐兮听不清她弹的什么,但从指法看像是《秋风词》。女子的姿态颇美,但指法并不娴熟。可是不管怎样,这女子的出现让秦沐兮终于缓解了呼吸不畅的感觉。
女子弹奏第三支曲子时,面红耳赤的班长才发现了她的琴音。他猛一拍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这是今天酒店特意安排的一个节目—古琴演奏,为了我们远道而来的美国友人,我们要让他充分地、完全地、高端地领略一下中国的传统艺术之美……”
可是美国友人已不胜酒力趴伏在了桌上,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对宋苁蓉的语言和手势提醒都毫无反应了。包间里静了几秒,喧声卷土重来,将整个房间重新覆盖了。
秦沐兮听不到琴音,但可以欣赏女子的姿态,她心里自有一脉琴音回旋。这琴音足以和身外的万千噪声对抗。
红脸谢顶男人走上去时,秦沐兮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男人将脸俯向女子,一只手臂重重地搭在女子的肩上,秦沐兮仿佛听到琴音尖利地一滑,女子微微挪开脸,竭力镇定地继续弹琴,可指端明显乱了。男子将酒杯凑到女子面前,嘴里说着什么,秦沐兮仿佛闻到冲鼻的酒气喷吐在脸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拽紧了。女子不得不终止弹琴,抬手去挡男子和他的酒杯,身子在琴凳上倾斜出六十度角,男子不依不饶,脸凑得更近了,看起来就快贴到女子的脸上了,女子慌乱地伸出两手推拒,可她的肩膀被男子紧紧搂抱着,秦沐兮看到女子抬起头来张望,似乎想求援,可是没有人注意这一幕。女子更加慌乱了,目光凌乱地划动着,像一只惊惶的小兽。男子还在压下去,压下去。有一刻,女子的目光和秦沐兮碰触了,秦沐兮心尖一颤,可是女子的目光划了过去。
在秦沐兮没想好怎么做之前,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座椅,带着她径直走到女子和男人面前,她伸手拿过男人手里的酒杯,将酒倒在地上,让酒杯落向地面,她走出包间门时才听见清脆的玻璃落地的声音。
依稀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径自上了门前的一辆的士。当灯光在风中流动起来,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秦沐兮不知道花青是否记得半年前的这段遭遇,记得自己。
但这,并不足以让秦沐兮接纳花青。最终让秦沐兮接受她的,是花青带来的一份古琴谱。
宋苁蓉回国待了大半年,美国友人去了四川深山中做志愿者,她不愿去,一个人在老家逍遥。她来学校看过秦沐兮几次。这个大学时代与秦沐兮最贴心贴肺的好友,睡在上铺的姐妹,没有对她的独居生活表示任何惊诧,反而对她屋内的素净雅致啧啧赞叹。宋苁蓉说她在美国的家赛同狗窝,美国友人喜欢纵容孩子在地上乱爬,而他自己也常常率先垂范。
秦沐兮想她一定听说了他们的事,包括昔日的很多同学。也是,当年金童玉女的绝配,分开自然是重磅新闻。加上姚未从的性情,凡事没有隐忍的道理,哪怕为了她他也不会。
可宋苁蓉一味讲着与美国丈夫间的龃龉,两个文化背景迥异又脾性急躁的人,相互磨得血肉模糊方有今天难得的一些默契。宋苁蓉边说边笑,有时笑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秦沐兮带着淡淡的微笑为她倒茶。“当年,我可是羡慕死你了。”宋苁蓉收了笑,语气里忽然有了千山万水。秦沐兮能感觉到目光落在脸上的分量。当年,宋苁蓉的恋情遭到父母的反对,不被很多人看好,他们却走得比他们远。她为宋苁蓉的杯续满茶水,不抬头,也不说话。“听说,姚未从还是一个人……”“苁蓉,记得你喜欢听《关山月》,我为你弹一曲吧。”
宋苁蓉去国的前一天,绕来艺校见秦沐兮一面,临别紧紧抱住她,力气大得像个男人。她附在她耳边,“兮兮,不管你说自己的生活多么好,太静了,你身边需要一个人,不管男的女的,也不管老的少的,总之你身边需要有个人。”
将宋苁蓉送上美国友人的车,又独自走回家,秦沐兮的眼泪才落下来。宋苁蓉临别那一抱,仿佛还紧紧箍着她的身体。这一去,万水千山的,两人不知还有没机会再见。这一想,秦沐兮仿佛回到了父亲去世之时。距那场大悲已有三年,她再没有淋漓地哭过。
父亲去世时,幸亏有几个贴心的弟子操持。追悼会上,秦沐兮一身素衣白脸静立,不寒暄,只淡淡地弯腰回礼。姚未从也来了。长发洒肩,依然一派玉树临风模样。旁人都等着看这出好戏。秦沐兮只一抬眉,左挪一步,轻微的一小步,就将攒眉欲作姿态的姚未从漏了过去。这一小步,让姚未从回味良久,末了摇一摇头,这正是秦沐兮的姿态,不激不烈,不卑不亢。错过就是错过。再无法挽回。
几乎是踏着宋苁蓉尚未消隐的影子,花青突然出现了。这让宋苁蓉的临别赠言仿佛是预言。
而且,花青还带来了一本古琴谱。
睹物如见人。古琴谱其实不古,只是纸页泛黄了,显得古旧。这是一本手抄卷,端正的毛笔小楷,减字谱的点撇钩捺间都是熟悉的气息。花青是在第三次来叩门时带来的,秦沐兮没有开门,花青就放在了门口,用一张素纸包裹着。
即使没有扉页上那几个字,秦沐兮也认得出来,是父亲的笔迹。那年父亲忙碌了一冬一春,将几首古曲重新打了谱,又亲笔誊抄了两份送出去。这显然是其中一本,但从谱上看不出是送给谁的,它为何落到了花青手中?正是因为这个问号,让秦沐兮在花青第四次叩门时让她进了屋。
可花青对此一问三不知,只说是旧书摊上碰巧遇到,想到老师一定喜欢古琴谱就买下了。这份让花青说不清来历的古琴谱,让秦沐兮最终接纳了她。
后来,秦沐兮问过旧书摊的地址,花青答得含糊,说是路边偶然撞见的一个书摊,隔天又记起来,说那书摊在文教路上。那里是全城有名的旧书一条街。
秦沐兮还真找去了,其实是一家旧书店,店主倒是记得这本旧琴谱的买主,却不记得卖主了。只是他的记忆有点误差,他说那天下暴雨,来人穿着雨衣进来,面目没看清。他将花青误记成了一个男人。秦沐兮有些失望,又问有没有和琴谱一起收来的书,或许可以找到来处。店主摇头。这几年秦沐兮一直在整理父亲的资料,很想顺藤摸瓜找到一些新线索。店主埋在杂乱的旧书堆里翻找了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
姚未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钉牢在幕布上。她的手指开始颤抖,再按不住琴弦,琴音像变形的气体从琴弦上袅袅升起,带着让她眩晕的气息。她看见颤抖水波一样往上蔓延,她的手腕、她的手臂、她的头颈,再向下蔓延,迅速传遍了全身。琴音已经在指尖漫漶得不成样子,这时她看见了他的笑脸,一贯的满不在乎的笑。对于破坏她的这场演出,他一定感到很满意吧。可是她没有邀请他啊,他怎么来了,她记得自己特地嘱咐了父亲,一定不要告诉他,可是……父亲,他在哪儿?她慌乱地看向四周,发现父亲坐在舞台一角的靠椅上,暗弱的光影里,脑袋耷拉在胸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她。糟糕,父亲这是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他又犯病了吗?手指机械地按拨着琴弦,可是她忍不住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父亲,可是身体动不了,她像波浪一样颤抖着的身体,怎么也动不了。糟糕,我一定是被他的目光钉住了,不行,我要去救父亲……秦沐兮在一阵猛烈的翻滚中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床的边缘,黑暗的底部。墙面上布满被路灯光涂抹的不规则暗渍。
好半天她才平复下来。像一尾蹦出水的鱼,在干涸的河岸上艰难地呼吸。每一下都很艰难。真是见鬼了,她已经多久没想起这个人了。他为什么出现在她的梦里。除了在父亲追悼会上那次见面,他在她视线里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秒钟,她就再没见过他,甚至也没有去想过他。难道是宋苁蓉回国泛起的余波?
分开是她提的,她只想要一份干干净净的感情。说她不宽容也好,说她太冷血也好,她也为他炙热过,可他需要的更多,他说保持炙热的状态才能让他创作的灵感不断喷涌,她累了,也不肯去迎合,不肯去纵容。她偏要将自己冷却为一块冰,火焰的对立面。她不想只是庞大女性群体的一部分,她要他知道,她是她自己。她欣赏他的那些画,仿佛有火焰在笔触间跃动,她为它们着魔过,可是她不希望他以火焰的形态来爱她,或是爱别人。他们分开的过程不算太糟糕,没有纠缠,没有辩解,没有追问。他的干脆利落是她渴望的,又是她拒绝的。实际上,她不知道她需要他怎样做,似乎什么都不对,在这样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是对的。
她曾经消瘦到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吹动,可她庆幸自己没有被一阵风那么轻易地吹动。她待在原地,生活得很好,她在每一个夜晚与琴音相伴。她们为她抚平了一切。
她知道姚未从一直与她父亲有联系。父亲想促成他们复合,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他的消息,下海办了公司,沉沉浮浮,又拿起了画笔,甚至父亲仿佛想试探她,说起他身边有了个女人。她知道父亲在察看她的神色。那晚她弹《关山月》,这曾是姚未从最喜欢的琴曲,她弹出了铿锵之音。父亲走过来,摇摇头,“烈了。”她莫名地有些恼,重重地拿手覆琴,收音。进了屋,她听见门外的琴音。父亲在弹,《关山月》,沉郁清澈。
对于一些人,人生的际遇仿佛微微翘起的线头,哪怕只是一瞬息的错动,就是永久的离合。父亲去世后,秦沐兮开始信佛。人生有太多不可解的谜数,她情愿交给香头氤氲的那一缕青烟。它们如琴音缥缈在空中,虚无又辽阔。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宋苁蓉却像个变音不期然地插进来,然后是花青。
花青似乎带来了人间的气息。秦沐兮接到一家出版社编辑的电话,对方说慕她父亲之名,想将他的遗稿整理出版。
秦沐兮略一沉吟就答应了,这正合她的心意。琴谱的整理是急不得的慢活计。整理父亲的琴谱时,秦沐兮常常要反复琢磨推敲,并在琴上弹上数十遍方能定稿。她只能断断续续地交稿。因为时间拖得久,编辑那边早设计好了封面和版式,虚位以待,来一部分稿就赶紧排出来,秦沐兮一般要校对两遍,还免不了涂涂改改,第三遍实在忙不过来时,就交给花青帮着校对。花青倒是勤谨,常常校稿到深夜,对着原稿逐个逐个字符核对。
一年后书稿终于集齐,秦沐兮心情大好,只等最后一稿来再通校一遍,却接到了编辑的电话。编辑责问她是不是将书稿给了另一家出版社?秦沐兮听得摸不着头脑,半天才弄明白,市面上居然已经有了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这部书稿。编辑说他比对过了,内容百分之九十五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秦沐兮如坠梦中。她按编辑提供的线索,果真在书店看到了这本新书,编辑没打诳语。秦沐兮有点懵了,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亲自打谱的那些曲谱怎么会流传出去,且这么齐整全面。电话里她和宋苁蓉说起这蹊跷事,宋苁蓉提醒她,会不会是编辑将书稿偷偷转手他家,又贼喊捉贼。“怎么可能?”秦沐兮不能相信。
还没等她提出质疑,编辑先发话了,说合同要终止,书没法出了。他要秦沐兮先弄清书稿流失的来龙去脉,理好版权问题再说。秦沐兮一筹莫展,不知怎样维权,还是宋苁蓉帮她联系了在音协的同学,又辗转找到出版系统的朋友,一问这事维权难度不小,因为作者是已经过世的,秦沐兮虽是作者的女儿,但不能证实这书稿的版权独属于她。且从联系那本书的出版方看,这书实际上是一家图书策划出版公司运作的,那家公司虽然在行内名气不小,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打官司怕也是夜长梦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秦沐兮哪见过这么复杂的局面,她的世界一直只有那么大,直径超不出艺校范围多少。琴音再辽阔,也辽阔不过现实。这时大有眼泪独自往肚里吞的情势了。好在,身边还有花青陪伴她。一到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场合,秦沐兮心里先自疲软了,时时有出离的念头冒上来,不是花青在一旁提醒她,帮她出主意,她真不知怎么应对这种种复杂场面。
那段日子,秦沐兮常常失眠,肠胃也不适,镇日里人松软无力。花青差不多每天来,给她熬薏米红枣桂圆稀饭,为她洗晾衣服,帮她收拾屋子。相处一年多,她早知道秦沐兮是容不得屋里有一点点脏乱的。忙完这些,她就洗净手坐下来弹琴给她听。秦沐兮软绵绵地坐在琴音中,感慨万千,这一年花青进步神速,果然有天资,琴音常常让她挑不出毛病。有时,她坐在琴音里,竟慢慢地盹着了。
看到那一幕时,秦沐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拿手揉揉眼睛,没错,是花青。而她旁边那个人,她更不会看错,长发洒肩,是姚未从。
他们有说有笑地从超市出来,有一刻花青还将手插进了姚未从的臂弯。他们怎么在一起?再细看,花青全然不是平时的素淡打扮,红艳艳的长羽绒服,长统靴,头发束在脑后,翻滚的波浪,蓬蓬勃勃……这一身红彤彤的,想让人不注意都不行啊……亏她肯花心思,每次去艺校时还将头发弄成了直发……这就是他要找的燃烧的火焰吧……可是,他们怎么在一起?
回到家秦沐兮就躺下了。她听见花青在外面敲门,叫老师。她没有起身。这声音娇弱弱的,和她在街头的大笑有天壤之别。这样骗我有什么意义?就为了看我的笑话吗。她冲着漫涌而来的暮色摇头,她不能将姚未从归为这么低级。她宁愿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还可能为了什么?为了学琴艺,为了这把古琴,为了父亲的心血……思绪像一根奔跑的线团,绕出无数的曲弯,将她的头缠缚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但她只躺了一天,就起来了,而且在花青敲响第一下门时打开了门。实际上,她一早就守候在了窗边,她看见花青走到楼下,抬起头来望了望她的窗口,她看见花青的长发在白色羽绒服背后轻盈地一闪。每次这样打理头发不辛苦吗,也许是假发,她听宋苁蓉说过,现在好多女孩喜欢假发。那是什么滋味?戴着不属于自己的头发,四处行走。一抹笑意无声地攀上了她的脸颊,在窗帘投下的暗影中,刻出渊深的笑靥。难道他不记得了,她容许被忘记,不容许被欺骗。当然,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
她在心里嘱咐自己冷静,冷静。可她不是善于掩藏的人,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讥讽,动作也不觉带上了躁气,甚至连呼吸吐纳的气息都不对了。花青似乎觉出了她的异样,常常小心翼翼地瞟她。秦沐兮捕捉住了这微妙的眼神,她现在是一只敏感的兽,可以洞悉任何微小的讯息,她在心里频频发出冷笑,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看你还能装多久。她有时故意逼视花青的眼睛,直看得她心虚地低下头去。
夜晚,她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个假设慢慢在暗夜成形,或许,那部书稿正是姚未从和花青合谋的结果,他们在她毫不提防之时攫取了父亲的心血之作。再向前延伸,或许花青的出现并非天意,而是阴谋的一部分。可恶的阴谋……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牙齿磨动的声音,它们将她的夜晚咬噬得千疮百孔。可是一些时刻,她又全然推翻了自己的推断,也许,也许一切只是巧合,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欺骗。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里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她蜷缩起来,抱紧自己的身体,像个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紧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他为什么?她一遍遍问自己。
不知从哪天起,秦沐兮忘记了早晚的诵经。即使在为父亲书稿最忙乱的时候,她都没忘记这功课。可现在,花青突然想起来,提醒她,却只换得她一个奇怪的微笑。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愧疚地赶紧去弥补,而是手底顾自忙乱着,似乎很快又忘记了这一茬事。
她的琴音也不像以前那么清幽了,有时忽然的一个音,尖利地一滑,仿佛指尖没含住劲,或是呼吸的节拍乱了。甚至有时弹着弹着,她突然三指猛烈地一拨弦,推琴而起,让琴音兀自吊在半空。
秦沐兮看得出来,花青也越来越慌乱了。有时候,她觉得花青其实很可怜,眉眼间都是不知所措的惊惶,但一转念,她又觉得这是伪装,只能说明这女孩的伪装术太高明了。
她终于开始尾随花青。她必须找出谜底,否则她无法过去这个坎。在花青离开出现在楼下时,她也下楼了,轻悄着脚步,落在花青身后五十米的地方。她的身影不得不时常闪躲到树影后面,这让她的步态有些不同寻常。从宿舍楼到艺校门口是一段艰难的跟踪路程,她能感觉到路人看她的诧异眼神,她顾不上这些了,好在这段艰难的路程终于过去了,出了艺校,汇入喧嚣的街景,她就比较容易隐藏自己了。她看见花青微埋着头,目光依然在水平线以下30度角,秦沐兮记得这姿态曾打动过她,让她仿佛在一面镜子里看到年轻的自己。
花青一路步行,向右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再向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走进了一扇门。秦沐兮一直不远不近地走在街对面,她迎着阳光辨认了一阵门侧悬挂的匾牌,看清楚了,未来书画研究中心。
这似乎能说明什么,又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秦沐兮站在阳光下犹豫了一刻,决定继续在街对面等。她站在一根电线杆的阴影里,不时向着那扇门眺望,同时和离开的念头做着斗争。时间刺目地流逝着。秦沐兮忽然觉得眼角一花,一侧目,一个红彤彤的身影从那扇门里走出来,边走边在接电话,同时挥手招的士。很快,那撇红影子装进了的士里,滑出了她的视线。整个过程短促得秦沐兮来不及用手揉揉眼睛,让视线更清晰些。但是,她还是能够确定,是花青没错,清清白白的鹅蛋脸型,细瘦的身形。她已经太熟悉了。
那个夜晚,秦沐兮再次失眠了。她决定出击,而不是坐等狐狸现出原形。她对自己说,你要坚强,什么样的结果都要面对。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摧垮你。
秦沐兮在几种方案中确定了一种,她要守在那个书画中心的门口,等着姚未从和花青同时出现,然后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两个,就像在梦里姚未从死死地拿目光盯着她那样。她要让目光里腾起火焰,这不正是姚未从渴望的吗。然后,她转身离开,挺着胸抬起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将那两个人遗留在火焰的灰烬中。
如果一天等不到,她就等两天。如果两天等不到,她就等三天……老天并没有让秦沐兮等多久,她看到了,但不是姚未从,而是一红一白的身影。她们一个长发垂腰,一个束成波浪形的马尾,她们手挽着手,在街角一个的头发被风吹拂在脸上,一个伸出手姿态亲昵地将头发拂开了……其时阳光迷离,秦沐兮远远看着,如在梦中。
第二天花青来时,秦沐兮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家中独女吗?”花青抬起头,露齿一笑,“还有个小我三分钟的妹妹,叫花红。”秦沐兮也笑了,脸颊上两朵深深的笑靥。她没有继续问下去,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她只在心里对自己叹一句:真险。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常态。秦沐兮重新开始了早晚的诵经,她低垂着头,目光含在垂闭的眼帘里,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默诵读《心经》。
这年中国传统新年前夕,秦沐兮接到了宋苁蓉的越洋电话。在互道新年祝福后,宋苁蓉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兮兮,还记得临别时我给你的那个拥抱,和说给你的那段话吧。”话筒里静了一刻。“都是姚未从让我替他做的。”踏着这话的尾音,听筒里突然传来杂乱的“嘶嘶嘶”声,秦沐兮下意识地连“喂”几声,回答她的都是不知传自天宇哪个方位的声音。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