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小小的乌托邦
2015-12-16赫塔米勒陶金沙
○ 文:赫塔·米勒;译:陶金沙
祖母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她的躯壳空无一物。
大地上弥漫的雾气被风卷挟着掠过坟墓。
我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裙子随着我的走动而飘飞。田野之上没有风,祖母说。我穿过庄稼汇聚成的绿色小河,耳中嗡嗡作响,头颅沉重不堪,因为面对我男人广袤的土地,我显得如此贫瘠;因为当我将手指蜷曲,指间只有骨骼的触感。因为我附在我的骨头上,每当我行走时。
祖母的墓碑上有一张她的肖像。
我的婚纱是黑色的,衬衫上系着的带子也是黑色的。婚礼上的圣坛巨大而冷漠,祖母这样说。钱币从人们弯曲的手掌中滚落出来,叮当一声跌在盘子里。那只光滑的金戒指已套上了我毫无知觉的手指。离我的十六岁还有三周。你的祖父与我肩并肩地站着,他潮湿而锋利的目光望向教堂里攒动的人群,如同望向他的庄稼。
墓地的后面,是平坦而辽阔的田野。
婚礼的队伍穿过街道,变得稀落零散。祖父的马夫穿一件又短又小的礼服。他的手肘从衣服里露了出来,祖母说。马夫在我的身后击着一面笨重的鼓,我看见他短短的衣袖裂了开来。我和你祖父手挽手地走着,他却快我三步走在前面。我沉默的手臂那时就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你祖父的外套也是黑色的。他的肩背那样宽阔,我想象着它能将我完全隐藏,想象着它会啃噬我的双乳和脖子。它一触碰我,就会吃掉我的脸颊。
祖母把她的蚂蚁连同一条死去的蚯蚓,一同送给她在墓地的邻居。
婚礼的奏乐在村庄上空飘着,一直朝墓地飘去。燕子搭在半空中的窝是空的。它们追着天空一直向高处飞,祖母说,燕子要飞到那看不见的云里,那云不再是村庄的云。我把百合花束捧在我的肚子前,花束上有灰绿色的蚜虫迟疑着在花朵中穿梭。百合花的香气染在我的下巴上,夜色四合,太阳也闭上了眼睛,所有的面庞上只剩下闪着光的眼睛。眼睛们知道,馥郁的花香正向亡者的棺材里流淌。我带着婚礼的队伍来到了这里。你祖父嘴里说着长长的句子,不停地谈论着土地面积。马夫的鼓点打断了祖父的话。我看见树木之间的空气在颤抖。我们走进一件宽敞的农舍,农舍在拐角处,窗户朝后街开着。在那些惊恐的、明亮的窗户里,我看见自己的脸从一扇窗走向另一扇。
教堂背后长着成群的仙鹳草,水在闪着微光,光在摇着影子。
我一边走一边说:走到我的前面,回家去吧!一直到蚜虫被鼓点震晕,从我的手上掉落,直到那间宽敞的农舍前再也没有了蚜虫的影子,祖母说。我的影子就在我的身旁飘着。我把我的鞋给影子穿上,它便开始在土地上行走,我的影子漆黑而细长,染黑了旁边的草地,那是曾经鲜绿的毛皮。
教堂顶上修起了一座尖塔。十字架在空中漫无边际地延伸,翻涌的云海在它的周围锈蚀。
人群走进葡萄架掩映的绿荫中,在游廊里围着一块长方形的桌布坐下。一个枯瘦的女人把汤钵放到我的面前。她拿走了我手里的百合花,祖母说。那女人的脸好像一个用柳条编成的篮子。她弯下腰,把她柳条篮子样的脸凑近我,说:把你的花儿给我,它们都谢了。这花儿告诉我,你的眼睛已经累了。那女人没有眼睛,嘴唇薄薄的。她刚要踏进葡萄架的林荫,忽地又转过头来,脖子就像被谁拧断了一样,再次将柳条篮子样的脸俯向我,在我耳边低语:你的太阳穴像石头一样坚硬。你并不快乐。我把目光投向我的手指,那里套着一个光滑的金戒指。我真想死去。我听见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到,仿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嘴唇的存在。那个梦游般的干瘦女人手里拿着百合花束,在她仿佛被冲走了的嘴前把雾气扇来扇去,厚厚的头发下面漏出她的声音:我也这么想。接着,她带着我的百合花朝那片绿荫走去,百合的芬芳残留在我黑色的裙子里。
墓碑上的那个人炎热难耐。
神父吃了一整只鸡和用厚奶油渍过的马萝卜。祖父对他说:尊敬的阁下,那边还有些猪肉。神父拿起刀叉把一颗猪心切碎,就着樱桃吃了。他还喝了用糖和血酿的汁,祖母说。神父喝酒的时候放了个屁,屁的气味顺着他的教袍钻了上来,弥漫在我的椅子周围,如胆汁一样臭不可闻。你祖父对他说:阁下,那儿还有些烧酒。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着饱满的额头。
人们在大声交谈,嘴里塞满了食物。我看见嚼碎了的肉块粘在他们的舌头上。马夫把一捆草料从院子的一边拖到马厩。女人们正襟危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嚼着面包卷和糖霜。灰色的口水从她们的嘴角溢出来,和街上的灰尘一个颜色。谷仓前面摆满了酒瓶子,男人们坐在酒瓶中间唱起士兵的歌谣,祖母说,他们的歌声越过了荒野和落照。母鸡竖着羽毛动作僵硬地穿过院子。这一天母鸡咯咯的叫声格外破碎,谁也没有听见公鸡的啼鸣,它们只像在梦里一样茫然地张着嘴,鸡冠垂下来搭在眼睛旁,嘶哑的喉咙呵出水汽,无声地啜饮着夕阳。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一只苍白的手。
你祖父和我睡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透过院子的昏暗,我听见他的马儿在那头喘息。祖母说。祖父像他的马们一样大口喘气。一匹有着白色鼻孔的马藏在你祖父的衬衫下面,慢慢地爬向他的胸口。马儿很害羞,我不敢用手抚摸它的身体。我把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辫子就像一条毒蛇盘在我的皮肤上。我把辫子放在耳后,对它说:蛇呀,给自己找条血管,痛快地喝一顿吧。我的血是清醒的血,当窗户被天光穿透,你也将从睡梦中醒来。你祖父醒来时天已破晓,他爬到我的身上来。我感到肚子下面有一块板结的土地。你祖父在他的土地里忙活着,他在耕种着我。当他突然停下来喘息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现在播下了他的种子。缎面的被子包裹着我的身体,微微映着无神的光。第一批苍蝇嗡嗡叫着撞死在窗棂上。晨雾渐渐散开,公鸡打着鸣叫醒了新的一天。祖父打着哈欠,把满满一椅背的衣服穿在身上。他的目光瞥一眼闪烁着光辉的金色怀表,在蒙蒙亮的清晨走进田产登记簿的阴影里,走进记录土地的花名册里,走进他雇佣帮工的准确数字里。沉默而上瘾般地,他守望着他纸上的土地。
墓碑上的那个人长着蜷曲的耳朵。
中午的时候祖父清理母鸡的数量。有三只不见了。三只母鸡迷了路,再也找不回来。漫长而炎热的三天后,我发现了其中一只死在了谷仓后,祖母说。死去的母鸡躺在地上,蚂蚁从它的嘴里爬进爬出,两只爪子被尾羽覆盖着,一根肠子从中间流了出来,肛门周围的肉被撕裂了。我思量着三天前在我肚子里播下的种子。我把身体靠在谷仓上。
墓碑上的那个人嘴唇是黑色的。
时间过去了一个夏天和一个枯黄的秋天,我的肚子长大了。我走着走着,慢慢低下头也看不见脚下的土地了。每一个死亡般的下午,我都站在房间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祖母说。我的指尖沿着蓝色的血管逡巡,手指停在乳头上打转。站在镜子前,我突然想起教堂阴冷的拱顶最高的那根屋梁上镌刻的铭文:走向我吧,你们曾疲惫不堪、重负累累,我将给予你们安宁。我到水井后去采了一束玫瑰,
在我肚子的阴影中穿过阒无一人的村庄。教堂的门敞开着。铭文高高地悬在头顶,微光投射下来,照不到我的身体。一架梯子靠在教堂前的那棵椴树上。树荫下,神父站在梯子的最上面一级横木上,如同一只畸形的公鸡。神父看见我了,远远地在空气中伸开双手,好像要从教堂那面振翅飞来。他对我说:哦,年轻的女士,你要去哪里。我说:去墓地,尊敬的阁下。神父笑了:年轻的女士,死者无需我们的守护。我结结巴巴地说:但他们需要祈祷,阁下。神父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肚子上,轻声说:他们听不见祈祷。年轻的女士,死者没有灵魂。我望向那架梯子空荡荡的横梁,把玫瑰花束搁在我的肚子前,说:阁下,说这样的话,您已经犯下了罪孽。神父说:只有云能去到天上,我的女士。
新年的一个夜里,当雪花如灼灼炭火、如五色蜡烛在我的体内燃烧,浅睡着的马夫被叫醒,他在如梦似醒中奔出马厩,身上挂满稻草,穿过这一夜的街道和狗群的鼻息。狗们龇着湿漉漉的牙齿迎接他。马夫在村边的一所屋子前停下了脚步,他用拳头擂着木质的窗框,冰冷的嘴唇发出吼声,穿透了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屋檐口的冰柱沿着檐沟落到他的肩膀和鞋上。年迈的产婆从氤氲着水汽的床上直起她因肥胖而畸形的身体,她的头发凌乱,脸颊圆鼓鼓的。产婆举起颤巍巍的煤油灯走到窗边,透过霜花看清了马夫的脸。来了来了。她喊到。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灰色的下巴。
她来了,裹着黑色的围巾。透过围巾的流苏,我看见一群狗狂吠着穿过茫茫的雪。狗群不住地吠着,在门口停了下来。分娩时,我一声不吭地紧闭双唇,因为狗的叫声已替我喊出了疼痛,那疼痛在深夜里穿透风雪远远地飞了出去。产婆捏着细长的针和弯曲的剪刀。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讷讷望着她黑色围巾垂下的流苏。产婆从我的两腿之间取出那个孩子,她干瘦的双手鲜血淋淋。我细细打量着这个孩子,我看见我的孩子神情孤独,那是所有生活在狭小逼仄的房子里的人所共有的孤独。孤独沿着我孩子的血管流到她的脸上。年轻女佣自杀时的孤独跳动在她的颅顶,半瘫的姑母烤面包时的孤独颤抖在她的太阳穴,耳聋的祖母缝纽扣时的孤独浮在她的面颊上,怯弱的母亲削着无穷无尽的土豆时的孤独在她的嘴边忽隐忽现。
墓碑上的人长着狭长的鼻子。
孩子的下巴上有一块鲜活而滚烫的胎记。那是我的肉体生产时的孤独。当光束照亮我的躯体,点燃我又冷却我,这胎记就变成我孩子自己的孤独。我的孩子呼吸着,却在这个世界里迷失了。年迈的产婆用碱液和蓝色的酒精清洗她的针和剪刀,然后将它们按尺寸大小排列柳条篮子里。她眯着眼睛把白色的灯芯线穿进针孔,开始缝合我的皮肤。我眼前浮现出那只死去的母鸡撕裂的肛门。马夫提来一桶开水搁在桌沿上,闪烁而湿润的眼睛望着我血肉模糊的双腿。产婆把针别在她黑色的围巾上,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块粗布摊在她的柳条篮子上,对我说:你的孩子生得健康,力气又大。不过今年的雪积得太深了,她生在这样的雪夜,这是新的一年最难捱的日子。忧愁已深入她的骨髓,她的一生将郁郁寡欢地度过。她将在严冬里忍受霜雪,在不属于她的夏季里昏睡,在炎炎赤日下经历梦幻。她爱那些逝去的人胜过生活在这里鲜活的生命,爱这片田野之下的土地胜过人们在埋藏思绪时背负在额上的土地。
墓碑上的人平静地呼吸着。
我在这个乏味的冬夜产下一个女孩。你祖父的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他嘟嘟囔囔地踱来踱去,鞋子走在积雪的田野上发出嘈杂的声响,祖母说。祖父恨那些替他饲养牲口的雇农们,他成天不饮不食,只专心地恨着他们——因为他们的家里有儿子,他们是真正的男人。祖父说:把你的[文中“你的”二字是斜体。]孩子给我瞧瞧。他又说:给她洗礼吧,就取名叫勺柄,随你们的便。我不会到场的。
墓碑上的人嗓音低沉。
你祖父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我,将死之时藏在人肋骨下的死亡是什么样的。他脸着地地摔了下来,与夏日的这一天融为一体。祖父把他的重量托付给了土地,停止了憎恨也停止了守望。他遗弃了他辽阔的田产。土地登记簿发霉了,灰尘吞噬了数字,账本变成了石头。土地把驯良的庄稼们赶进了粮仓。雇农们照旧用双手卖力地干活,但没有人同我讲一句话。他们的儿子吃新鲜的面包,慢慢长得大了。我的女儿没取名叫勺柄,但她同藏在你祖父胸前那匹马白色的鼻孔一样怯弱而胆小。每个夜晚她坐在长凳上,什么歌谣也不唱。她只观望着、听着别人唱。马夫的儿子常常挨着她站着。他的眼睛因贫穷而羞怯,声音因劳作而喑哑。我对我的女儿说:那个男孩那样害羞,嗓门细小,好像我认识的某个人。他的胸前没有长着白色鼻孔的马,他不会像耕种土地一样耕种你。
墓碑上的肖像只是一个剪影。
屋子后面盛开着毛蕊花。花株分出好几条手指粗细的花茎,看上去好像世界破碎的手掌。它没有太阳那样的金黄,祖母说。整个夏季我都在渴望拥有一块花田,它不与庄稼地相连,独自就在门口长成一座花的坟墓。我把满天星连根种下,每到下雨的时候,它像一条条散发着臭味的腐鱼,在院子里游来游去,裹尸布一样粘在人的小腿上。满天星只活过了一个夏季。秋天令它腐败,冬天用风雪将它埋葬。来年的春天,小麦又从花田发了芽,顽固的作物们抽出穗,门前又长成了一片庄稼。土地被诅咒、被扭曲,因为收获,也因为贪念。
祖母的墓碑也在生长着。遍布的青苔让它好像患上了皮肤病。祖母孤独的头颅披散着厚重的头发,光脚走在世界的尽头。她一手提着一只灵鞋,鞋跟已被水流冲得歪了。祖母的坟墓如草场花田,鲜花年复一年地繁茂滋长。洁白的百合花绽放、腐坏,它的芬芳在我的下颌、我的口中、还有我镶嵌着墓碑白瓷的齿间弥漫。
塔尖的云涌积成沙丘。我对坟墓的恐惧令它们变成黑色,百合又令它们倏然洁白。
傍晚,祖母的脸颊在夏墙旁映得绯红,黑剌李丛中,她的脊柱穿过叶片变幻生长,祖母小小的死亡乌托邦在这片目盲的、安宁的土地上静静延伸。
墓碑上的人没有面孔。
夏日终结了。安息草在开花。
祖母没有墓碑。
她只有一片云、一座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