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15-12-16胡正银
○ 胡正银
一座陌生的城市
喧嚣的暮空
我攀上高楼
望川流人群
灯火阑珊处
我知道总有你——
迈出门槛,我的一双眼睛就极不老实地东瞄一下,西窥一眼,引来一片警惕的目光。一位姑娘与我对过眼立刻就报了警,说是碰上了坏人。
我被捉进派出所后马上就出来了。毕竟,我那目光再坏,也只是看了别人一眼,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派出所抓人是要讲证据的,看人一眼有啥证据呢,那目光就一道光线而已,看过就没了,不可能成为指控我的证据。“看人一眼也犯法?”我反问警察,所以,警察只得把我放了。
吃过一次亏后,我依然没有半点改变,出门依然东瞄西窥。这也怪不得我,来这座城市,就是为了用我这一双眼睛,寻找出藏在这座城市中的一个秘密。
其实也不能叫秘密。不能叫秘密的原因是,秘密应该是隐藏着的不让人知道的。而我要寻找的这个秘密是一开始就是这座城市广为人知的,只是大家都在找,大家都在藏,使得原本极其简单原本该大白于天下的东西变成了秘密。这让我想起了小孩子与大人捉迷藏,小孩子藏起来的时候,大人一下子就能找到;轮到大人藏起来的时候,小孩子怎么也找不着。找不着发现不了就成了秘密。
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3个月了。我接触了很多人,目光扫描过很多人,但是,要寻找的那个秘密依然是个谜。
我也知道,我这种寻找方法很类似于小孩与大人捉迷藏,小孩一门心思要找到隐藏的大人,大人却千方百计地躲藏严实,他不出来,小孩要找到隐藏的大人,真的不容易。
大学毕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做过艰难的选择。本来,当地一家很不错的单位已经下了聘书,但是,为了寻找当年未寻找到的秘密,了却心愿,我还是决然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我在邮政快递公司找了一份工作。选择这份辛苦而收入并不高的工作,就是为了方便寻找那个秘密。我坚持相信,既然秘密在这座城市里,就一定能找到。
信念来源于我的生活经历,来源于一条道走到黑的执着性格。初中毕业的一个暑假,一个远在贵州的仅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发来邀请,我欲去看看,身边的所有人都说不能去,怕是陷阱。我固执地去了,结果人家是要给我资助,试试我这娃儿有没有胆量,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资助。我去的原因也很简单,我相信当今社会好人多,倾己之力,赢温暖之心。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已经黒了。我又累又饿,打算烧一壶开水,泡一盒方便面凑合一顿。去厨房打水回来,刚把水壶电源插上,门便被轻轻的“磕磕”声敲响。开门一看是房东老头,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还没等我开口,老头先说话了:“小伙子,注意随手关灯。”我这才想起厨房的灯忘记关了,脸微微一红,说道:“不好意思,忘记关了,下次注意。”目送老头离开。
房东老头姓张,叫张文华,60多岁,看上去很精神,只是……我隐约觉得自己在心底里有些讨厌这老头。租住这房子完全是因为房租便宜,我能承受得起。条件也比一般出租房好些,更关键的是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着顺眼。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也想过,邀约几个年轻人合租一套房,年龄相仿好相处。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去邀约伙伴呢,碰巧有这个便宜的去处,就租下了。还好,除了房东老头,再没有其他人进出,倒也清净。只是这老头事事计较,很多时候让人不爽心。比方用水吧,我吃完饭洗碗喜欢开大水龙头,用水冲着洗。我认为那样洗碗干净。可是老头看见了,不吭声走过来,伸手就把水龙头关小了。嘴里还说,小伙子,节约用水。弄得我很是尴尬。再比如用电,临睡前,我喜欢开着灯看一会儿电视。老头发现了,便提醒说“看电视可以把灯关了”。 还有更打脸的事,老头也做得出来。那天我下班回来,正碰上老头在吃晚饭,“来来来,一块吃吧。”老头热情招呼。我正饿着,老实不客气,就吃了,谁想不小心掉了两粒饭在桌子上。当时也没在意。一两粒饭,在乡坝头,再穷也没当回事,可老头先是看了饭粒一眼,再看看我。我没理会,埋头吃饭。他见我没反应,再盯着饭粒看了那么几秒钟,竟然当着我的面把饭粒捡来吃了。我当时就一张脸绯红。那回过后,我再没吃过老头一次饭。这些事,你说,放谁身上好受呢?
算了,忍忍吧,谁让在别人屋檐下过日子呢,我这样告诉自己。当然,我并没有被老头的苛刻吓退,因为要找寻的秘密还没有找到,心中的疙瘩没有解开。对老头的不快是短暂的,第二天起来,我又恢复了昨天一样的精神。
我骑着电动车满城市疯跑。
我来到香泉村严家嘴。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几年前离城里还老远,现在城市扩展,把整个香泉村都占了。严家嘴稍远,属最后被占的部分。但是征地补偿已经完成,拆迁已是早晚的事。眼前破败的墙上,就写着大大的“拆”字。我来的这户人家是个熟客户,已经接过几次邮件。主人是一个老人,70多岁年纪,清瘦,常咳带喘,走路颤巍巍的,很让人担心会被风吹倒。邮件差不多都是上门来拿,再寄出去的。衣服裤子汇款单。收件人杂乱无章,没有一回是同一个人。这回是寄包裹,一个厚厚的包裹,物件栏填写的是衣物,寄往贵州习水的三元镇,收件栏是一个孩子的名字。我知道那是个大山区,山里还穷,这应该是给孩子过冬用的。
这样的包裹我很熟悉。小学到初中,我收到过很多。是这样的包裹,帮我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季,最困难的岁月,温暖了我。
我觉得是不是找到了要找的那个秘密。
我一直在注意老人的一切信息,所以,老人有需求,我跑得特别快。老人的每一个邮件,我看得特别仔细。可是,每一次看到那个寄件栏“吴明”的署名,我又有些失望。
我要找的秘密其实就是一个人,找一个叫钟华的人。这个吴明是不是就是“钟华”呢,我反复问自己。
我心里犯着嘀咕,吃不准这位老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我调查,然后吃惊。“严家嘴那老头吗?人家姓严,叫啥高,对了,叫严龙高。”老人的名字是假的,不叫吴明。吴明——无名,我突然明白老人用这个名字的含义。既然不是真名实姓,就有可能是要找的人。可是,几次的邮件署名都没有变过,从没用过钟华的名。我旁敲侧击地问过老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钟华的人。老人先奇怪地看看我,然后笑笑,说自己也在找呢。所以,我无法确定。
我出生在一个穷山沟里,8岁死了父亲,母亲拖着我们3兄妹过活,生活特别艰难。我是靠乡亲们接济长大的。从读初中一年级起,我就收到一个人寄来的学费。每期开学前,学费总会按时寄到,直到大学毕业。每一次汇款单上,署名都是钟华,邮戳上的地址,都出自这座城市。这个叫钟华的人,让我有机会读书,读完大学。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丢下考卷就来到了这座城市。6年了,那个人一直寄来钱,却连面也没见过。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决心要找到恩人,当面向恩人致谢。我要谢谢他(她),谢谢对我的帮助。
我按照记下来的汇款地址,找到那个地方,没想到,那地方竟是一个活动广场。我傻了眼。原本以为很顺利的事,却一下变得扑朔迷离,到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呢?根据笔迹,我推定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而且应该是男性,但又吃不准,原因是女人男性化的笔迹也不少。于是, 50岁上下的男的女的,我都观察。
城市很繁华。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发现,看谁都像自己要找的人。
我在邮局蹲守三天,没有看见叫钟华的人出现,于是我去茶馆,去滨江广场,去跳广场舞的地方……我早出晚归,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
“钟华?我晓得。”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阵狂跳,终于有眉目了!
“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我晓得这个名字。好多人都找过,没找着。”
这不是白说吗,像开玩笑似的。一句话又把我打蒙了。
我在这座城市里整整找了半个月,连钟华的影子也没见着。万般无奈,我去了派出所,请求帮忙查找名字叫钟华的人。可是没想到的是,叫钟华的人倒是有七八个,除了三个成年以外,余下的都还是孩子。成年的三个人也都很年轻,两个在外读大学,常年不在这座城市。一个虽然常住这座城市,却收入很低。连养活自己都困难,根本不可能寄出钱资助别人。
这些人不是我要找的人!难道真的找不到?
我在江边徘徊,在去与留,在继续寻找还是离开这座城市之间徘徊。江风轻轻地吹着,江水一刻不停地流走。我走到水边,站在卵石滩上,清清的江水照出倒影来。多好的江水,多美的城市!不能放弃,一定得找到!我下定了决心。
为什么不找电视台帮帮忙呢。穷尽一切办法之后,有人这么提醒我。
我猛一拍脑袋,走进电视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好人,你在哪里!”电视台播出了寻人节目。
我充满信心。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要找的人。“真笨,怎么早先没想到用这个方法呢。”心里,生出对自己大大不满。我有确信的理由。试想,人世间有谁不想看看自己帮助过的人长得怎么样?有谁付出了不想得到回报得点好处?哪怕是一点点。至少,“好人”这样的名誉应该想要吧,人的本性啊!于是,我等着。一天,两天,三天……没有动静。电视台反复播放着。整整二十天过去,没有人站出来,我的期望落空了!
难道是钟华没看电视?难道是我不够真诚?
该上学了,我怀揣失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这回来,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从严家嘴出来,我把包裹拿回公司,赶时间发出去。一路上心神总不安宁,起初不知道为什么,想想突然有所悟,赶快又折回严家嘴。我想去看看老人。拿包裹的时候,我发现老人面色有些不正常,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有气无力的,看样子病得不轻。为什么不上医院呢,家里还有别的人么?我怀疑,所以要回去看看。
“磕磕”,我轻轻敲门,好一阵,没有动静。难道这么快就出去了?我加重了些,再敲。这回有了动静,听见了迟缓的脚步声。又等了一会儿,门才开了。开门的还是那位老人。看见是我,有些意外。“我忘了给邮资了吗?”老人闪着不确定的眼神问。“不不,你给邮资了。我看你老气色不太好,回来看看。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去医院,我陪你去吧。”怕老人误会,我赶忙一口气说完。
老人扶着门框,端详我好一会,用力迸出一句“好后生”,强颜笑笑,说“没事,老了,就这个样子,谢谢你。”我看着老人关上门,这才离开。
接老城区的邮件已经是第二天。一个新客户,女的。打电话联系的时候,说在家等着,叫快点过去。
上午10点过,正是上班时间,除了全职家庭主妇,退休后的老年人,谁有空闲在家呆着呢。寄件人应该是两类人中的人。我猜想着,问明地址门牌号码,骑上电瓶车就往老城区跑。
到了一看,的确是个女的,但年轻着呢,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寄出的邮件是两件包裹。收件人是两个学生,地址是云南鲁甸县龙头山镇小学。这不是刚刚地震过的地方么!我不免多看了女人几眼,再仔细看看寄件人署名——阳光。真名么?我的目光里,再次透出怀疑。
干嘛这样看我?年轻女子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有些不悦。害怕再次被当着坏人,我赶快收敛。
匆匆赶回单位,把包裹交办好,取上要送的邮件赶快往外走……下午6点过钟,我送完了新到的邮件。今天早一点,心里有事,脚下跑得快,所以比平时提前了一点。我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来得及吃晚饭,再次去了老城区,去了上午接邮件的那个地方。我要去问问,寄邮件的年轻女子到底叫不叫阳光。
“谁啊?我们这儿好像没有听说谁姓阳。”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上前问,老人仔细打量我好一阵,才回答说。我哪点又不对了么?我问自己,以为又是被怀疑了。
我道过一声谢谢,回头去门卫室,报上单元门牌号码,请保安帮忙查查户主姓名,说是有邮件要送。“打电话啊。有规定,业主的信息不能随便泄漏。”保安回答说。
查不到,我不死心,就在楼下守着,看见楼上有人出来,便去打听。终于,我问到了实情。一个年轻女人听到我的问话,有些惊讶。“二楼那家呀,女的姓刘噻,好像叫刘什么兰,对,就叫刘兰,没听说有姓阳的。”
又一个假名。我懵了,这座城市到底有多少人在用假名,藏了多少秘密呢!
往回走的时候我有些泄气。正如所猜疑的,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用不同的名字做着同样的事。要找到钟华,看来的确不是件易事。
我继续着,继续着找寻要找的人。
一个星期后。一天上午,我来到公司,整理好要送的邮件,放到电瓶车的后座上,匆匆地往外走。快递邮件增加得很快,刚来时一天两趟轻松跑完投递,现在要跑三四趟,才能把邮件送完,所以很忙。
我推着电瓶车往外走的时候,被两个警察挡住了去路。“你叫华夏是吧,有件事需要你协助调查。”两名警察亮明身份,冲我说。我脑子立刻轰的一声,不知道又是什么事被警察盯上了。
我说过上次被警察捉进过派出所,虽然立即就被放了出来,但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特别是对被报告流氓嫌疑的人,警察个个冷脸相向,不怒自威。即使啥事没有,从那里出来,外边的人也会给你一个鄙视的眼神。
“什么事啊?我这么大堆邮件等着送呢。”
“要耽搁一会,邮件嘛,等会儿再送吧。”
我很无奈。我不知道自己什么事被要求协助调查。我知道协助调查是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是嫌疑人,自己被当成嫌疑人了!
“怎么啦,到底什么案子要我协助调查?”
“去派出所还是在你这儿找个地方?”
警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质问,而是向我征询意见,找询问的地点。
听警察这样说,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可以找地方而不是非要去派出所,说明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警察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等问明到底是什么事,三句两句说清楚,还得去送邮件呢。
“你去过香泉村严家嘴没有?”
坐下来,警察第一句话就问。严家嘴?这下我明白了,肯定是那老头出了啥问题。
“严家嘴,去过呀,接送过邮件。”
“最后一次见到姓严的老人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上午10点过吧。老人怎么啦?”
“死了!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那是接包裹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趟香泉村。老人拿出伍元拾元叠在一起捏得皱巴巴的500元钱,让我帮忙寄出。我拿出汇单,递上笔,让老人填写。老人接过笔只写了两个字,便停下了,手颤得厉害。在老人的要求下,我帮忙填好汇单,让老人签了字。老人停顿好久,才用颤抖的手在署名栏再次写下了吴明两个字。当时我没在意,可回来把钱寄走后,感觉老人气色很不对……送完邮件后我抽空返回严家嘴,想再次看看老人,确定一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可是,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门没上锁,我轻轻推开,进去看看,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人。我喊了几声严大爷,没有人答应。我又把几间屋子都看了看,只有几件破旧的家具,依然没有人。我只得退出来,带上门,回来了。
“就这些?”
“是啊,老人好久死的,在哪儿呢?”
“有一个星期吧。就在家里。”
“我第二次去怎么没见着?”
“那屋是双排的,你可能只看了前边的屋子,他死在后排的屋子里。”
“多好的老人,可怜,可惜!”
“你确定自己说的全是实话?”
“你们不是在调查么!”
我脸色灰暗,再不说话。
在询问笔录上签完字,紧赶慢赶把邮件送完,回家时天已经麻黑麻黑的了。
走到楼梯口,发现梯间扶手斜靠着一个人。我拍亮感光灯,一看是房东老头,上前看了一眼,继续上楼。我今天心情不好,对房东老头又没有好感,觉得老头无大碍,或许在那儿休息,所以自顾走了。租住的屋子在4楼,小高层的屋子没有电梯,我得继续往上爬。走了两步,又赶忙停住,感觉不对劲,老头既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出声招呼,这不符合习惯。我退回一步,但马上又停下,迟疑着。看还是不看呢……正在我停顿犹豫的时候,身后传来突的一声,是东西与楼梯碰撞的声音。响声虽不大,但惊人。我急忙回头,老头已经倒在了楼道上!
“怎么啦,老人家?”
来不及多想,我急奔上前,伸手扶起老人,伸手一探,老人气息微弱。我赶紧蹲下身子,背上老人冲出小区,招来一辆的士,直奔医院。来不及挂号,我把老人直接背进了急救室,说明危急,看到医生开始抢救,才去挂号缴费。
两个小时过去,老人呼吸趋于平稳,但仍然昏迷着。我当着医生的面,去掏老人的手机,打算找找老人儿女或亲友的联系电话,通知他们。当我的手从老人上衣口袋里伸出来时,多了一把纸条。一看是几张汇款单存根,汇出的日期就是今天,看样子是从邮局汇款回来。收款人有贵州的、湖南的、云南的,都是在校学生。款额都不大,几张汇款单加在一起才3000多元.。我的眼睛,盯在了汇款人的名字上,“钟华”两个字,震撼得我动弹不得。我没有料到,自己苦苦寻找不得的恩人,竟然就在身边,就跟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下!竟然会是这种方式,这样的地方出现在面前。
“他就是钟华?!”医生们惊讶,顿生敬佩。
我傻傻地愣了半天,突然醒悟,双膝突地跪在了老人病床前。我不再找老人儿女亲友的联系电话,提起笔,在入院亲属签字那一栏,重重地写下了“儿子钟诚”四个字。
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心如江海。纳百川万派,澄清无碍。渺渺渊源几人知,情无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