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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

2015-12-16李革天

短篇小说 2015年2期
关键词:熟食店匪首李四

◎李革天

落草

◎李革天

祖母嫁过来才发现,自己同时嫁给了一个猪一样温顺的男人和一头男子汉一样神气的猪,祖母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实,对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呵护有加。

迎娶祖母的那天,祖父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祖父不肯去迎接新娘子,专心致志地给猪挠痒痒,其实祖父是在逃避——祖父对神秘的婚后生活充满了恐惧,祖父一看到女人就局促不安。乡亲们把猪关进猪圈,七手八脚给祖父洗了手和脸,足足搓下来一风车黑乎乎的猪屎和猪身上的粘液与体味。新婚的夜里,祖父蜷缩着身子蒙头便睡,在睡梦中因为腼腆害羞而浑身瑟缩着,祖父把躯壳蜷缩成一只不起眼的跳蚤,祖母在一望无际的婚床上烦躁不安地窥视祖父的青涩,直到半年以后祖父才明白女人对于男人的意义。

那年雨季,家里唯一的一头猪被土匪盯上了。一群土匪吆喝着把猪赶到山上去,土匪打算把猪喂肥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打头的土匪是村里阉猪的王麻子,祖父苦苦哀求不要抢走家里唯一的一头猪,祖父跪在地上磕头。那些昨天还和和气气的乡邻突然变了脸,他们似乎根本就不认识祖父,所以丝毫不会有同情怜悯之心。祖父抱住王麻子的腿央求放过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叫王麻子的却朝地上开了一枪,火星四溅石破天惊,子弹擦过祖父的脚脖子,祖父依然抱住麻子的膝盖,麻子没办法,就威胁再不放开就喂给家里唯一的一头猪一颗子弹。祖父绝望地放开了,目送土匪们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扬长而去,后来祖父面如死灰地用眼神央求祖母。祖母已经怀上了孩子,可祖母不愿意面对祖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祖母上了山。

祖母上了山以后,土匪们色迷迷地盯着祖母,恨不得把祖母的衣裳剥得精光,实际上土匪们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不过毕竟有些不大好意思,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土匪们兴许真的会禁不住诱惑,把祖母的衣裳剥得精光,那时他们会自豪地体验到做土匪就是痛快淋漓,土匪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他们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匪首李四说只要祖母让他在脸上捏三把,就让祖母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猪赶回家去,祖母平静地接受了。匪首李四笑嘻嘻地在祖母脸上摸了一把,祖母依然落落大方;匪首李四笑嘻嘻地轻浮地在祖母脸上又摸了一把,祖母依旧一声不吭;匪首李四抱起祖母在祖母的鼻梁上咬了一口,土匪们快活得挤眉弄眼。匪首李四把祖母放下来,祖母对土匪的哄笑置若罔闻,背过脸去低着头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猪下山。祖母在遭受屈辱的时刻,眼前浮现着祖父绝望的哀求,祖母知道失去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对祖父来说简直无法想象。

祖母赶着猪刚走了几步,土匪窝里骚动的浪潮汹涌而来。土匪们吃惊地发现——祖母落寞而沉重的背影更加动人心魄,匪首李四很清楚土匪们的欲望。匪首李四拦住祖母,笑嘻嘻地说最好祖母留下来当压寨夫人,李四说还有很多兄弟舍不得让祖母下山,接着李四掏出家伙瞄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枪声一连响了一串炮仗的工夫,祖母嚎啕大哭,当天晚上祖母咬下了匪首李四的一只血淋淋耳朵,两天后祖母下山了,人们发现祖母淹死在洪水泛滥的雨季。

祖父亲眼目睹全世界被雨水淹没,现在祖父真正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被雨水淹没的村落,又一次看见家里唯一的一头猪从猪圈里跑出来,而祖母忙着割麦插禾,当然这纯粹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幻觉。祖父揉了揉眼睛,在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是川流不息的饥民——不知从何处涌来,也不知会漫无目的地蔓延到何方。

祖父终于鼓起勇气,到山上去当土匪。

祖父背着一袋烟土在城里闲逛,漫不经心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随意打量。祖父此行是把烟土送到城里保安队长在本城一处隐秘的窝点,然后换回经过仔细估价后的货真价实的银元。城里保安队长经手烟土生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把从各处山寨里低价收购的大烟转手售出,就可以赚得肠肥脑满,当然保安队长只是直接经手这事,巨额利润被隐藏在背后的看不见的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瓜分了。祖父是头一次下山执行匪首李四的命令。李四那天把祖父叫去,吩咐下山跑一趟,把有关的注意事项一一细细叮嘱了,比如说见了保安队长要代李四和所有的兄弟问好,要不失时机地介绍山寨里的大烟品质一流,要仔细分辨银元的成色和真假,要锱铢必较而不失谦恭得体地谈判价钱,最重要的是不要迷路——对于祖父这样一个异乡人而言,对本城并不知根知底,所以不要在花花世界里流连,以免误入歧途。

祖父背着烟土在陌生的城里艰难地跋涉,内心深处忐忑不安。祖父必须在外表上故作闲暇,以掩人耳目。涔涔的汗水浸透了祖父的肩膀和胸脯,迈出的每一步其实都很吃力,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要显得轻松和悠闲自得无所事事。后来祖父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老家插秧的光景,不知不觉忘记了背在肩头的大烟,脚步逐渐轻快,就像在田埂上漫步,街上的商铺模糊成一行行清新的秧苗,祖父不禁兴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来到了和保安队长安排的人手接头的地方,祖父解下肩上的烟土,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顾不上留心打量周围的氛围,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在一处堆满柴草的破败土屋中,一个歪扛着枪的团丁正在灶里把土豆烤熟了吃,一边等候祖父的到来,刚缝制的保安队的制服上粘了几片烧焦的土豆皮。祖父用大烟交换埋在一堆柴草中的银元,一切早已成为惯例。现在祖父和那个团丁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祖父用大半银元换了白花花的带着腥味的盐,盐是山寨紧缺的物资,多收购一些盐巴回山上是匪首李四安排下的。办完了这些该办的,祖父并不急着回山寨去,他经过一家熟食店时,被一伙耍猴人迷住了。耍猴人怯生生地指挥猴子滑稽地扮出各种鬼脸,耍猴人的裤管上沾满泥巴,手中簇新的草绳还是不久前刚编好的。在夏日的午后,徒劳地试图吸引路人围观,结果场面冷冷清清。祖父几个烧饼下肚后,那一伙耍猴人便茫然地远去了,祖父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远去。祖父差一点要追随那几个耍猴人而去,就在他犹豫和彷徨的瞬间,一伙耍猴人已经去远了。祖父后悔不该到山上去当土匪,他想起最初匪首李四让下山杀人,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自语含混不清地说自己杀人了,祖父的失态被熟食店的老板看在眼里。熟食店的老板亲切地给祖父搭了脉,然后确定无疑地说祖父中邪了。

一道符咒驱走了附在祖父体内的邪魔,祖父喝下了一杯浑浊不堪的符水后,感觉神清气爽,便掏出一块银元来略表谢意。熟食店老板拒绝收下报酬,却介绍自己是天地会第七十五代传人,然后压低了嗓子沙哑地告诉祖父天下即将大乱了。熟食店老板说只要加入天地会,就逢凶化吉远离任何麻烦。祖父在一块肮脏的红布上用奇痒难忍的大拇指潦草地按过指印,就表示顺利入了会,祖父还起誓和会中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然后又吞下一杯更加浑浊不堪的符水,现在祖父已经获得佛祖保佑,估计一定会刀枪不入洪福齐天。熟食店老板让祖父意思一下给会中的兄弟们捐助一笔会费,出于本能祖父变得警惕起来,便开始了漫长的讨价还价,最后以兜里剩余的银元的一小半成交,祖父附带要求再要一杯浑浊不堪的符水,然后仰着脖子贪婪地吞咽了,心满意足地道了别。

当烧饼的飘香变得若有若无,祖父便对刚才经历的一幕无动于衷,隐约地感到熟食店老板诡计多端,便冲着经过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现在祖父来到了城里的妓院,一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接待了他。祖父笨拙地和对方做爱,竭力掩饰自己是一个刚来到城里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心要炫耀在女人这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最尴尬的场面还是出现了——祖父刚脱下裤子就射精了,在焦虑不安地尝试了各种努力后,尴尬依然如故,祖父颓唐地穿上裤子,在女人轻蔑的注视中落荒而逃。

祖父一路狂奔到山上才喘过气来,匪首李四和其他的兄弟正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匪首李四让祖父喝一大碗酒压惊。李四说祖父在回来的路上吃了五个烧饼,吃烧饼的工夫看了一场猴戏,看完猴戏后受骗上当,被熟食店的老板当猴耍了,在妓院里狼狈不堪,刚脱下裤子就射精了,之后再也硬不起来,接待祖父的是一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在私处有一颗硕大无朋的黑痣。李四说完后,大家都看着祖父哄笑起来。然后李四语重心长地告诫祖父:刚来时所有的兄弟都像祖父一样,在城里一家熟食店吃五个烧饼,吃烧饼的工夫看猴戏,看完猴戏后被人当猴耍,在妓院里焦虑不安,刚脱下裤子就不行了,和一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性交,这个女人的私处无疑有一颗醒目的黑痣。李四说所有的兄弟都是过来人,所以祖父下山的遭遇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出来。匪首李四说土匪永远是土匪,再过一千年世道也不会变——刚开始做土匪不适应,慢慢就适应了,古往今来都一样,这大概就是土匪的宿命。土匪诞生于漫长的雨季,当雨过天晴,土匪却依旧是土匪,生下儿子还是打家劫舍,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消失殆尽。

匪首李四再次打发祖父到山下去绑架人丁,祖父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转悠,无聊时就到赌钱的场合去碰运气,手气好的时候总能赢钱,但输起来更加干净利索。

祖父在赌钱的间隙也时常光顾那家熟食店,和熟食店的老板心照不宣——对初次见面时发生的那些不再提起,在聊天时小心谨慎地回避。当然在城里有很多家卖烧饼和蒸馍的熟食店,在祖父眼里全都千篇一律,每一个熟食店的老板都会压低了嗓音声称是天地会或者别的若有若无的秘密团体的第若干代传人,他们炮制的包治百病的符水一律浑浊不堪。城里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类似的阴暗陷阱,也许深不可测,所以最好不要招惹这些故弄玄虚的家伙。祖父和他们讨论天气,讨论城里最风骚的妓女,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祖父这次没有上妓院,上一次的难堪足以刻骨铭心,所以很谨慎地不去找那位姿色平平的妓女。祖父在赌钱后,头脑里总会浮现出那位妓女轻蔑的神态,痛恨自己上一次太过仓促,当然也许是没有经验,以至于连模样都没瞧仔细。祖父发誓要好好打量那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妇女,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从上到下剥掉她用以掩饰和遮羞的最后一片树叶,让她完全赤裸地呈现出私处的那一颗如黑夜一样迷蒙的痣。祖父听说城里有一种叫放大镜的洋玩意儿,听说透过两块贼亮的玻璃片就会看到天上那些不起眼的遥远星星上的小山岗——也许还有插秧的农夫戴着斗笠蓑衣,在一棵歪脖子的长满肉瘤的槐树下点燃一锅旱烟。祖父乌烟瘴气浑浊不堪的头脑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只要存在可能,就要在放大镜下慢慢地打量那个中年妓女的私处上的一颗黑甜的痣。祖父明白这个念头荒唐可笑,他竭力对自己说,那个年老色衰的肥胖的中年妇女不值得如此惦念,对那一次的尴尬和难堪不必要太在乎。而这反而足以证明他的确很在乎那一次的遭遇,满脑子都围绕同一个念头打转——他要洗雪被轻蔑地视为乡巴佬的屈辱,他要做一个炉火纯青的土匪,既能熟练地贩运大烟又能从容地出入城里的青楼并且优雅地离开。

祖父已经从赌场中走了出来,背着手踱着,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祖父现在用一种俯视的傲慢打量晦气的街道上行走的可怜虫,那一排排的熟食店门口冒出热气,每一个熟食店老板在祖父眼里都是猥琐可笑的,他们的那点鬼把戏早已瞒不过见多识广的祖父。祖父横穿过青石板街道,来到一家熟食店门口,用眼神冷冷地扫了一眼店面,形容猥琐的熟食店老板已经无法栖身于一堆热气腾腾的烧饼后面装聋作哑了,他感觉到祖父眼神里的那股子寒意,便咳嗽了一声并且明显是底气不足很尴尬的干咳,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落满灰尘的脸上雕刻出讨好而谄媚的熟练的笑容。祖父轻描淡写地说:“我今天来,一是叙叙旧,二来就是有笔账要和掌柜的做个了断。”熟食店老板全明白了,这位天地会第七十五代传人识相地把从祖父那儿骗走的银元如数奉还,祖父大度地留下两块给熟食店老板做茶钱。现在祖父和对方从容地聊起了天气和明年烟土的行情,直到一只绿头苍蝇落在刚出笼的包子上,祖父才客气地寒暄并告别。

祖父又来到城里的青楼前,空气中弥漫着女人甜腻的脂粉味,隔着一道被经年的雨水洗刷成青灰色的古典的墙,祖父闭上眼就觑见那个肥胖的中年妓女,嘴里打着呵欠,口水像前年屋檐上的雨滴一样流淌成一条细线,散发出一股大蒜的臭味和雨季的土地在日光下暴晒蒸腾出来的恶心气息,混杂了淹死后浸泡在雨水里的陈腐的家禽田鼠的南方水田气质。祖父没能看清她私处的那颗黑痣,除非祖父的肩上大汗淋漓地扛着传说中的魁梧高大的望远镜和放大镜。肥胖的中年妓女此刻正笨拙地接待和讨好一个路过歇脚的嫖客,嫖客看到了她私处的那颗黑痣并津津有味地赏玩了一袋烟工夫,之后意犹未尽又拿燃烧的烟锅恶作剧地在女人的私处烙下标记,嫖客干这种风雅的活拿捏得很有分寸,逗得女人狼狈不堪气喘吁吁满屋子臭屁,却还要装出撒娇和献媚的神气——掩饰自己的丑陋尴尬痛楚人老珠黄忍气吞声。现在终于折腾完了,妓女开始伺候嫖客抽大烟,满屋子的烟雾缭绕,嫖客和妓女仿佛在云端里飘走了。祖父在青楼门口打住了,没有继续往里走,转过身去,饶有兴趣地看隔着对面商铺一丈远的地方,一个小男孩撅着屁股在地上掘蚯蚓。

那孩子用一根锋利的棍子在地上掘蚯蚓,在青石板的罅隙里翻出腐烂的乌黑的泥土的碎末,像浑浊的溪流在山岩上溅起一巴掌一巴掌黑色的瀑布。掘出的蚯蚓在地上惊慌地弓着湿润粘稠的脊背蠕动,当不安分的蚯蚓懵懵懂懂越过了小男孩划给它们的地盘——一块不规则的略呈椭圆形的被脚和鞋子还有雨水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小男孩便干净利落地用一只手掌将这些出轨的家伙揪住,然后摊开手掌,让柔软懦弱的猎物在宽大的手掌上茫然地尝试探索一条出路,直到蚯蚓疲惫不堪便老实了许多,小男孩才得意地把这个可怜的俘虏充满怜爱地贴到生硬的青石板地上。

小男孩依然在忘乎所以地掘蚯蚓,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扔掉手中的棍子,对那些在青石板上蠕动的蚯蚓视而不见。小男孩对从街的斜对面蹭过来的祖父说:“我知道你是土匪,土匪最喜欢绑架小孩,我不怕你绑架,被土匪绑架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比掘蚯蚓过瘾得多。”小男孩被祖父绑架,这一事件就在人们眼皮底下发生,当时却无人留意其中的细节,以致几天后人们在街头巷尾眉飞色舞地谈论时却发现自己了解得太少,他们如饥似渴地向所有人打听这件事的始末,贪婪地渴望挖掘更多的蛛丝马迹,用来打发无聊和满足好奇心。一种事后目击和臆测的说法是当时小男孩异常兴奋地走在前头,紧随其后的祖父就像是一位打乡下远道而来的土里土气的舅舅。

天黑的时候,他们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抓到一只受伤的水鸟,当时这只倒霉的鸟瑟缩着在芦苇丛中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光着脚的团丁毛手毛脚地解下扛在肩头制服上的的鸟铳,沉甸甸地端在手中打量,不知所措却又慌乱中不由自主朝头顶的天空开了火,一声巨响之后团丁吃惊地看见头顶的天空塌陷下来了,在快要塌陷到脚下时他看见天空被鸟铳戳了个硕大无朋的窟窿,窟窿像石头扔进水中的涟漪一样缓慢而从容地膨胀和扩散,揉了揉眼睛之后他看见了一团盛开的硝烟,在硝烟中一只南方水乡常见的傍水而居的白色大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没有经验的团丁并不知道这种在古代山水田园诗里出没的名叫白鹭的水鸟受到了致命的创伤,在坚持飞出团丁的视野后便一头栽倒在河边的芦苇丛中。之后祖父和小男孩用枯萎的芦苇引火,捞出被浪花冲刷后漂浮到岸边的早已被河流拆解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的旧家具的残骸来——在南方的雨季照例漂浮着属于南方村庄的一部分,包括肚子浸泡得发胀咧开了嘴的各种动物,包括青葱的禾苗和被岁月漂白了的稻草,包括像船一样滑腻宽阔壮实的门和窗,包括土布织的像泥土一样斑驳的打了补丁的破衣烂衫,包括横七竖八的草鞋和毡帽。这些湿漉漉的柴火经久不息地冒出又粗又黑的浓烟,让小男孩兴奋不已。栖居在南方水乡的白鹭在火堆和烟雾中盘旋,这种鸟在南方的水田里觅食时常常让插秧的祖父眼前一亮之后陷入莫名其妙的暇思——这种鸟的到来意味着雨季不会很快结束,通常意味着雨季还会漫无边际地淅淅沥沥毫无节制地拉长与延伸,把整个南方水乡罩在一张潮湿的蛛网里,那些若隐若现的村落就是落入蛛网经过无望的挣扎后麻木不仁如槁木死灰的苍蝇。祖父朦朦胧胧地想起祖母,就像傍晚黄昏中的暮色一样隐隐约约之后彻底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团。因为年代久远,祖父已经回忆不出新婚妻子的模样,在头脑里只有一团湿漉漉的女人的气味,那是祖父踏上远离无数人生存和死亡的故土的不归路时,留给祖父的一丝抹不掉挥不走让人无法释怀的一种温暖的潮湿。

白鹭烤焦了,祖父看着小男孩狼吞虎咽,感觉食物的浓烈而馥郁的香气充盈了河滩上的像烟雾一样的芦苇丛,并且爬上了喉头和食管,像蚯蚓一样蜿蜒蠕动,最后全落到了被雨季浸泡得发霉的胃里。父亲相信白鹭是不死的,这是一种有魂魄的在南方水乡呼吸和觅食的水鸟,祖父弓着背在水田里插秧时,就时不时有白鹭飞过,在明晃晃的雨季的稻田里投下明亮的影子。祖父和白鹭是老朋友了,彼此熟悉并且习惯于对方的存在。祖父有时会看着不远处飞起的白鹭出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插秧和收割水稻以及在地里播种庄稼之后娶一个壮硕的农妇做妻子,这一切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显得再自然不过了,不需要动脑子。或许白鹭也在一大片稻田的边缘看着披蓑戴笠的祖父,在白鹭眼里的祖父和那些稻草人属于同一个世界,和白鹭栖居在同一片多雨的天空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不值得大惊小怪,白鹭懒散而悠闲地梳理羽毛上的水珠,有时动作敏捷地掠过像棋盘一样整齐像蛛网一样稠密的田埂。

夜幕降临时,祖父和小男孩眼前一亮,又一只白色的大鸟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飞起,把翅膀上冰凉的雨水抖落在祖父的鼻梁上,祖父相信死去的白鹭复活了。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雨后凉爽的风把芦苇丛中湿漉漉的烟雾全吹散了,祖父背着熟睡中的小男孩来到山寨时,天已经亮了,匪首李四告诉祖父——如果日落之前没有收到赎金就撕票。祖父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太阳已经露出了一顶染成金红色的毡帽,片刻之后便蹭到了小男孩的鼻尖上。

没有赎金的消息,山寨下的官道上一直没有传来驮着沉甸甸的银元的骡马的蹄铁踩在碎石上清脆而略带沙哑的脚步声。去城里打探消息的兄弟们说,那个肥胖的城里绸缎铺老板是个出奇的吝啬鬼——他更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元藏在发霉的地窖里。太阳落山的时候,匪首李四阴沉着脸,在山寨的聚义厅摆了一张香案,在香案上点了一炷香,匪首李四说,看在孩子的分上,破例再多等一炷香,等这一炷香燃完了就撕票。匪首李四跪在地上喃喃自语,向天地鬼神还有两百七十年前开创山寨的祖师爷解释和祈祷。大厅里静极了,几百号人黑压压全跪了下来,匪首李四的嘴唇一张一翕,像身躯庞大的翻了白眼漂在水上快要咽气了的鱼,大厅里抽搐着空气流动的嘶嘶声,一股气流从匪首李四的牙缝间飘出来,像若有若无的南方水乡的雨季的烟雾一样弥漫在山寨里。傍晚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顷刻间山下的官道就成了水汪汪的白亮亮的沼泽。一炷香点完了,但大伙浑然不觉,直到小男孩从隔壁的柴房里走到祖父跟前,神情沮丧地说死了三只蛐蛐。小男孩手里托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有三只蛐蛐的僵硬的尸骸,还有一对奄奄一息没精打采的知了,小男孩让祖父把死去的蛐蛐葬了。当珍贵的寂静被打破后,匪首李四回过头来,他对祖父说撕票吧。

从此噩梦一直在折磨可怜的祖父,祖父时常神经质地清洗手指间的污垢,不厌其烦地修理憔悴的指甲,在这个无聊而冗长的过程中,祖父彻底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幻觉像一群夏天雨后贴地飞行的燕子一样沉重而清新,也像下雨前搬家的蚂蚁一样稠密地爬满了烦躁不安的精神世界。准确地说,祖父的一双手永远是潮湿的、粘稠的、富于养分的,祖父的手一直处于一种奇痒难忍痛苦不堪的状态,似乎集中了地球上密度最大的寄生虫。

直到半夜里,才从山下的官道上传来了驮着银元的骡马的蹄铁踩在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潮湿的泥地的柔和沙哑的脚步声,因为雨季的道路洪水泛滥,让肥胖的绸缎铺老板伤痛欲绝,也让祖父历练了一场最残酷的考验。

那个肥胖的中年妓女剥掉最后一片遮羞的树叶,祖父终于看到了私处的那颗黑痣。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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