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2015-12-16王东梅
◎王东梅
情书
◎王东梅
我在我家新盖好的房子的房山下边等田小国的时候,他却坐在他爹大水管车子的大梁上,向着村口的方向去了。一个粉红色的点心匣子挂在车把上。他爹和坐在路边的傻国庆的妈说,他们去亲戚家吃包子。我们这里管喝喜酒叫做吃包子。吃了包子的田小国,因为旷课,被李老师喝令在教室外的窗台下罚站。
被罚站的田小国屁股顶在墙上,摇头尾巴晃,很享受的样子。
二蛋偷偷地啐了一口:“这会子老爷地里比屋里还暖和呢。”“老爷”,是我们这里对太阳的土叫法,“爷”字发三声。教室的窗户很小,老爷好的当口,当院里确实是比阴凉的屋里要暖和多了。田小国此时一定是被老爷晒得身上的肉皮子都刺挠起来了。他扭来摆去的样子,很像一条在墙上蹭痒痒的狗。
二蛋说这话的时候,李老师正在给二年级的学生讲两位数的加法。作为四年级的大学生,我们已经不稀得再听这些小儿科的玩意了,所以闲得无聊的七个人,听了二蛋的话,对窗外的田小国产生了莫名的兴趣。
“田小国吃包子都吃着啥了呢?”会文问。
“要是八八席,肯定有炸豆腐泡儿。”是大王建生在说。
虽然我们班里只有八个人,却有两个同学重名,为了区分,大个的叫大王建生,小个的叫小王建生。大王建生去年的时候和他奶奶去舅爷家吃过一回包子,据说,他一个人把一大碗炸豆腐泡儿连汤带水都吃光了。从此,大王建生对炸豆腐泡儿念念不忘。也因此,他成了从来没有吃过炸豆腐泡儿的小王建生的崇拜对象。
“还兴许他偷吃了点心匣子里的大料货呢。”是王立刚在说,说这话之前,他还狠狠地吸溜一下鼻子。
“料货”这俩字我一直不知道在书本上它是怎么写的,反正是这么个音。点心匣子里一般只有两种点心,一种是蛋糕,一种就是大料货。大料货应该是江米做的,油炸之后滚上糖,又甜又黏牙。不知道是江米下锅炸过之后变大了,还是料货本身就那么大,我记忆里唯一一次吃料货的场面很尴尬。大块头的料货比我的嘴还要大,一口咬下去,江米黏在牙上,白糖都糊在了嘴巴子上。虽是如此,我却成了我们班第一个吃料货的人,也因此,我被田小国归类为我们班的“地主”。书包里总会揣着半块玉米饼子的田小国嘴上常挂着一句“越穷越光荣”。好像他爹也爱这么说。
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李东军,用肚子里长长的一串咕噜声参与了这次讨论。
七个人,都笑了。
笑声惊动了正在教室北面上课的李老师。
我们所在的这个班是一个复式班。“复式班”这个名字是在多年以后,在我当了老师之后才知道的。村子不大,人口少,上学的学生自然也就少,加之教师力量薄弱,所以就有了两个班或者三个班在一起上课的情形。虽然是几个班在一起上课,却互不影响。这个班上课的时候,其他的班就在自习。就像现在,李老师给二年级上课的时候,四年级的我们就有了闲暇的时光。
“别忘了自己是干嘛吃的!”李老师的这句话比他目光里的威严更具有杀伤力。
学校太小,所以四年级的我们已经算是毕业班了。我们身上背负着全校师生的重托,我们当中会有几个人能考上中心校的五年级将成为我们这个学校的荣耀。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里还有十七个人,到了四年级就只剩下了现在的八个人。被李老师寄予了莫大期望的我们,时常被这句“别忘了自己是干嘛吃的”警醒着。
七个脑袋默默地垂了下去。
因此,低着头的我们没有看到走进学校的宝玉。
宝玉是宋老师的儿子,和宋老师一起住在学校靠西头的两间房子里。此刻,宝玉的怀里正勾着一个年轻的大姑娘。姑娘的头发长长的,弯着很好看的卷。
宝玉应该是刚喝了酒,一张通红的大脸上几个粉刺狰狞地鼓鼓着。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田小国,宝玉站住了脚,问:“小子,犯什么事了?”
田小国羞得把身子拧成了一根大麻花。
宝玉被田小国的样子逗乐了,“吁”地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小子,你是不是搞对象让李老师逮着了?”说完,顾自哈哈地笑起来。
“进来!”
田小国是突然之间就被李老师薅着脖领子拽进了教室的。被拽进教室的田小国愣愣地站在李老师面前,如同我们愣愣地望向他的目光。
宝玉撇了撇嘴,悻悻地,挽着姑娘走了。
学校是一个长条形的大院子,东西长,南北窄。八间教室坐北朝南,与对面的院墙之间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厕所建在学校的西南角,厕所外是四棵高大的枣树。枣花早已经落了,稠密的树叶铺满了大半个院子,宋老师的宿舍就在枣树的阴影里。
屋子里有点暗。
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和一张木床,是屋里全部的家当。木床很大,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
床上,宝玉拥着那个年轻的姑娘睡得正香。突然,姑娘一翻身,一条腿就搭在宝玉的身上。
窗户下边的一层玻璃没有挂窗帘,正是课间的时候,窗台上趴了一层黑乎乎的小脑袋。
宝玉身边的那个姑娘我是知道的,她是中心校教美术的薛老师,宋老师说,是宝玉的女朋友。如果薛老师不来,宝玉是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他会睡在隔壁厨房的小床上。其实隔壁的小床他也是不常睡的,因为,他很少来学校。
很多时候,是我陪着宋老师住在学校里。
“你会害怕吗?”
那时候,宋老师还是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一次帮她抬水的机会,我问她。
“有时候,会怕。”
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眨了眨,很可爱的样子。那是我见到宋老师以来,她最好看的一次。
说实话,宋老师并不漂亮,而且,她抽烟抽得很凶。
就在宋老师说“来和我作伴”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一条红花的被子睡在了她的大木床上。宋老师摸着缎子面的被面幽幽地说:“真好!”她让我睡在床里面,说,怕我晚上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掉下去。我乖乖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来的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像个装满水的小水缸。
屋子里的灯仍旧亮着,宋老师盘膝坐在床头,指缝里的一根烟卷正闪着火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宋老师抽烟。
窗外,天,黑得密密实实。
“你怎么还不睡呀?”
“你咬牙,我睡不着。”
我的脸肯定红了,因为我感觉到有两团火正在我的脸上烧灼。
“小子咬牙恨家不发,闺女咬牙方爹方妈,你这牙咬得够厉害的。”
那两团火烧得更旺了。
“我叼只袜子睡觉就没事了。”说着,我翻身爬起来去枕头下摸我的袜子——我记得奶奶说过,咬牙的丫头叼着自己的臭袜子睡觉就不会咬了。
“别折腾了,快睡吧。”宋老师抓过我的被子帮我盖好:“那是迷信,别信。”
“你怎么办?”
“我再抽根烟,就睡。”
说着宋老师又点上了一根烟。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很快将宋老师包裹起来。突然,我发觉,我肚子里的小水缸,瘪了。
东军是在上作文课的时候掉到茅坑里的。
他说他肚子疼,李老师就让他去了厕所。东军刚出教室,二蛋就拿起东军放在课桌上的作文本,大声地读起来。“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很漂亮,一头浓密的头发像韭菜一样,挺直的鼻子像两根钢管。”大家伙轰的一声都笑了,一个个把身子扭得像满地打滚的毛毛虫。二蛋用手指在脸上圈出两根钢管的模样:“好大的鼻孔啊!”李老师也笑了:“兔崽子。”
可是,去了厕所的东军很久很久也没有出来,李老师说:“李现明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掉茅坑里了。”李现明是二蛋的大号,除了李老师没人喊这个名字。
不想,二蛋去了厕所,很久也没有出来。
李老师急了:“田小国,你也去看看。”
田小国倒是很快就出来了。田小国说,东军果然掉到茅坑里去了。
东军被剥得一丝不挂,背对着教室,站在当院的老爷地里。李老师命令班里的男生往东军身上一盆一盆地泼水,一股新鲜的大便的味道便从紧闭着的门缝里执着地钻了进来。也就是从这天起东军坐到了最后一桌,因为大家都说,他身上有股子屎味儿。
站在老爷地里的东军不像田小国罚站时那般惬意,他站得笔直,手捂在两腿之间,两瓣干瘪的屁股蛋紧紧地抿在一起。
教室里,二年级的学生已经开始朗读课文了。今天,我们的作文题目是《蓖麻》。
蓖麻,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
今天的作文我交了白卷。这对于从一年级开始就是班长的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田小国说他见过蓖麻。我问,在哪。他说,在付庄。付庄是距离我们村三里远的一个村子。于是,我和田小国商定,借中午午休的时间去付庄看蓖麻。
书上画着的蓖麻叶子很大,二蛋说,像蒲扇那么大。我问田小国真有蒲扇那么大吗?田小国支吾着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你不说你看到过吗?田小国说,坐在俺爷的马车上,俺爷说,看,那是蓖麻,俺回头的时候,就见一片绿乎乎的叶子,一闪,就没了。
田小国的话让我有些茫然。
果然,在村里绕了一大圈,我们也没有找到蓖麻的影子。回家的路上,我气咻咻地走在前面,不搭理追在后边解释的田小国。拐上大路的时候,一串车铃声响过,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飞驰而来。
车上坐着宝玉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姑娘。
宝玉和那姑娘也看见了我和田小国,宝玉一只脚叉在地上,把自行车停在了我俩跟前。
“呦呵,约会哪?”
宝玉的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我恼了,抓起一把土,向宝玉扬去。宝玉却打了一个呼哨,蹬上自行车跑远了。身后,那姑娘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我气不出,冲着宝玉的背影连连地啐着唾沫。
“别啐了,他都远了。”
看着宝玉远去的背影,田小国很无奈地说。
“呸,都怪你!”
我肚子里憋着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都怪你,乱充大尾巴鹰。”田小国蔫蔫的,像只落败的公鸡,任由我数落。平日里可难得这样的机会,别看田小国两片棉裤腰一样的厚嘴唇,二蛋、李东军之流哪个不是他的嘴下败将。田小国那张嘴,随他爹,骂人从来不带脏字。
田小国很耐心的样子,不还口,静静地等着我发泄完。闹了一大通,我自己也累了,觉得再数落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可心里仍是不过劲,于是,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树墩上,艮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田小国看出,我的气还没出透。
挠挠自己的大帮头,田小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凑到我跟前:“我和你说个秘密,你就别生气了,好吗?”
我想了想:“得看是什么秘密。”
“绝对是个大秘密。”
“那,你说说看。”
“你得保证不能和别人说。”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秘密呢,怎么保证?”
田小国似乎有些为难了。
“爱说不说,我走了。”抬起屁股,我做出要走的样子。我心里想,整天上课下课都在一块,田小国会有狗屁的大秘密,骗人罢了。
田小国真的有些急了:“好好好,我说,我说。”
“你知道,李东军为什么掉进茅坑里吗?”
“为什么?”
田小国紧张地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其实他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正是晌午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凑到我的耳根下,田小国一字一顿地说:“李东军——和二蛋——在厕所里——比赛,看——谁的——机关枪——大!”
“机关枪?”我分明看见两个人进厕所的时候都是空着手的呀。甚至,李东军连草纸都没有带。可是,任我再怎么问,田小国也不再吐一个字。
回来的路上,换成了田小国在前,我在后。
一路上,我一直在思忖着:难道,机关枪,藏在男厕所里?
天是放学以后才阴下来的。吃了晚饭,我早早来到学校,宋老师正在厨房里烙千层饼。
面和得很软,擀面棍三下两下就把面饼推成了一张大面片,撒上油,抹平,薄薄地撒上一层面粉,卷起,再擀,再撒油,再抹平,再薄薄地撒上一层面粉,再卷起,反复数次。
锅底用肉皮擦过之后,就有了一股淡淡的肉的香味,饼在氤氲的香气中,渐渐变了颜色。
厨房靠里的墙角里堆了一小堆沙子,宋老师在沙子里埋了一块干姜。浇过几次水之后,一个圆锥形的芽就冒了出来。蹲在沙堆旁,我发现今天的姜芽并没有比昨天大了多少。
“它为什么长得这么慢呢?”我问。
“它要一点一点地长。到了该长大的时候自然就长大了。”那个圆锥形的芽依旧紧紧地抿着,我看不出它有任何要长大的迹象。
天黑之前,宋老师烙完了第三张千层饼。
“宝玉要回来吗?”我知道,宋老师一个人绝对吃不完三张饼。说到宝玉,我的肚子又不由得鼓了起来。
“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宋老师把手里的一角千层饼,撕成一丝一缕的,慢慢地放到嘴里,细细地嚼起来。
枣树暗影里的屋子提前进入了夜晚。
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对面南墙下的厕所像两只鬼魅的眼睛,西面的“女”字已经被黑夜吞噬了,东面的“男”还有着斑驳的影。
悄悄溜下台阶,假装看天上堆得越来越厚的云,一点一点向着东边那只鬼眼靠近。
“你要去男厕所吗?”宋老师好像是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
“呃,不是!”我慌忙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
“别去那,很臭的。”
随着宋老师的一句话,天,突然就黑了。
躺在被窝里,我问:“我还咬牙吗?”
“偶尔会咬,我已经习惯了。”说着,宋老师的指间又夹起了一根烟。一道利闪,瞬间划破了黑暗,我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里。
我是被宋老师叫醒的。
宝玉站在床头,一张千层饼被他扯得乱七八糟。
“小华,你回家去睡吧,宝玉回来了。”我抹了一把惺忪的睡眼,望了望宝玉,下午的情形又一次浮出来。
“不用啦!”宝玉把拖腔拉得很长。“人家孩子都已经睡着了。算了,我去厨房睡!”
“不!”
说着,宋老师开始帮我穿衣裳。
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才发现,雨,并没有来。
独自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才会知道,原来许多白天听不到的声音,在暗夜里会被无限放大,比如,我自己的脚步声。
走过二蛋家的窗下,他家的老黄狗懒洋洋地冲我吼了两声。走过田小国家胡同口的时候,一颗大雨点砸进了我的后脖领,冰凉凉的雨滴在我的后背上走出一条潮湿的线。
突然,一个利闪在我的头顶划开。
立时,我的眼前,出现了田小国他爹讲过的白毛鬼。
我是三天后才去学校上的课。我妈说,我一直高烧,说胡话。
从女厕所出来,路过宋老师宿舍的时候,我看见,窗户的第一层玻璃上,挂上了一条白色的钩花窗帘。
田小国说:“刚孵出来的家雀是光着屁股的!”
我说:“你又瞎说。”
“不信,晚上去我家看看。”
“我不去。”想起那个晚上的电闪,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吧,晚自习的时候,我带来给你看。”
为了迎接马上就要到来的期末考试,每天晚上增加了一节晚自习。
对于期末考试,李老师似乎比我们还紧张。二年级已经基本被丢在了一边,大部分的时间除了圈画各科的重点题,就被他用来坐在讲桌后对我们八个人进行不厌其烦地审视。仿佛,从我们八个人的脸上就能窥探出我们中的谁会考上中心校的五年级。
八张脸被逐一掠过。
晚自习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照明。小学校没有拉电线,到了晚上一团漆黑。宋老师每天都是早早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借着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批改作业。只偶尔才会点上一根蜡烛,也大多是宝玉在的时候。
一根白色的宝塔蜡要两毛钱。
田小国点亮自己的煤油灯,不忘鄙夷地望一眼我眼前的宝塔蜡。宝塔蜡顾名思义,底座粗,类似于宝塔的形状。顶端圆圆的蜡头上甩出一根长长的灯捻,点燃,通亮的火苗啪的一下爆出一个璀璨的灯花。
“哼,只有地主家才敢这么浪费!”
田小国像他爹一样,整天把“他家八辈子都是贫农”挂在嘴上,好像那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对于我经常能去买八分钱一两的瓜子,偶尔能吃上一块大料货,晚自习的时候敢点两毛钱一根的宝塔蜡,就成了他嘴里典型的地主做派。也仿佛,是靠剥削了他们家我爹才成了我们村里的万元户。
回头看看,果然,只有我的课桌上点着宝塔蜡。七盏煤油灯瞪起七只绿豆大的小眼睛,和田小国一起,鄙夷地望着我。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淌了下来——我不想与众不同,我也想和大家一样。
可是,翻遍了我家所有的犄角旮旯,也没有找到那只脏兮兮的煤油灯。
田小国说:“我有办法。”
田小国果然是聪明,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能想出这么一个好办法——拧下我爸的凤凰车上的车铃铛,反过来,锃亮的铃铛盖就变成了一只精致的 “小碗”。把宝塔蜡放在小碗里,架在煤油灯上烤,锃亮的铃铛盖被煤油灯熏得黢黑的时候,一根宝塔蜡粗壮的身子也渐渐变成了一汪清亮亮的蜡油。灯捻靠在小碗的一角,点燃,一盏自制的蜡油灯就做成了。
田小国很为自己的发明骄傲了一阵子。
“你的家雀呢?”
时候还早,教室里只有我和田小国。
“在呢!”
说着,田小国从课桌下的书堂里搬出一个粉红色的点心匣子。掀开盖,匣子里是四只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小家雀。“这么丑啊。”我说。
“是呢,比二蛋还丑。”
“嘻嘻!”我俩都笑了。二蛋是我们班里最丑的,一个特大号的蒜头鼻子骄横地盘踞在他的一张大白脸上,把两只小老鼠眼深深地挤进了眼窝里。宋老师说,二蛋如果生在外国,也许会好些。
“我能摸摸它们吗?”我被我突然生发出来的冲动激动不已。
“能啊!”田小国像是在鼓励我,把点心匣子向我跟前推了推。
我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向那四个小家伙中的一个探去——没有肉的感觉,似乎只是一副隆起的骨架。
“给!”田小国抓起一只小家雀塞进我的手里。
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透明的身子,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地抖着。突然,软软的身子滚了一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划到了我的掌心,一个异类的皱巴巴身体的体温,瞬时,在我的胃里升腾起巨大的呃逆感,一股莫名的惊骇袭遍全身。“啊!”随着一声尖叫,小家雀从我的掌心里“飞”了出去。
尖叫声落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扑在田小国的怀里。
田小国的怀,很温暖。
被他紧紧地抱着,我能听到他胸腔里发出来的咚咚咚的心跳声。蜡油灯羸弱的火苗,在暗夜像一只瑟缩着身子打盹的猫。
田小国肥厚的嘴唇,寻了过来。
一股辛辣的大葱的味道,也跟着飘了过来。一声凄厉的嘶鸣打破夜的沉寂。仿佛,那叫声耗尽了小家雀平生的气力。
“你吃葱了?”
“晚饭吃的大葱蘸酱。”
田小国嘟着的嘴,像个鸡屁股。
宝玉走了。这次不同,他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唯独,只留下了他的妈妈。李老师说,宝玉去找他爸爸了。
宝玉说,他不想再做私生子。
我问田小国,什么是私生子?田小国说,不知道。
宋老师仍旧一个人住在小学校里。
自从发烧回校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宋老师作伴了。虽然,我的被子依旧垛在大木床的里边。
枣树上的枣儿还很绿,隐在枣树茂密的叶子里,让你很难发现它的踪影。宋老师说,等你们毕业了,枣就红了。宋老师还说,姜芽仍旧没有长大。
宋老师老了。
宝玉走后,宋老师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二蛋说,他看见,宋老师趴在李老师的怀里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我和田小国惊诧地问:“你怎么会看到?”二蛋说,从他家的后窗户能看到宋老师的屋子。二蛋家就在男厕所的前面。二蛋还说,他看见李老师进了宋老师的屋,还反手关上了门。
田小国说,其它三只小家雀也死了。他还说,东军掏鸟蛋的时候,被蛇咬了,胳膊肿得像枣木棍子那么粗。他还说,他还说了很多,至于说了什么,我也没记住,我当时在想一件事。从宋老师窗前经过的时候,我看见宋老师的身上盖着我的红花被子,那条被面上绣着一条翻滚的龙和一只飞舞着的凤,我妈说,这样的被面应该是用来做嫁妆被的。
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田小国追上来,飞速地把一个纸团塞进了我的手心里。那时,期末考试刚结束。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我打开纸条,纸条上是田小国惯常的,蛛蛛爬一样的字:晚上六点,在你家新盖好的房子的房山下,等我!!!
田小国在最后用了三个感叹号。
我重又把纸条揉成了团,扔进了茅坑里。
傻国庆的妈问骑着大水管车子正要出村的田小国他爹:“去哪啊?”“吃包子。”是田小国在说,田小国的怀里,抱着一个粉红色的点心匣子。
那天,在我家新盖好的房子的房山下,我坐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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