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2014年湖南小说综述
2015-12-14唐伟
唐 伟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6)
文坛热闹,文学寂寞——这一精神分裂式的文学存在方式,在2014年的中国文坛,并未看到有任何修复或弥合的迹象。纵观2014年神州文坛,各省市文学力量大多仍延续以往以“军团”形式集结亮相的方式,“文学陕军新梯队”、“文学鲁军新锐”、“文艺冀军新崛起”……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几月,可谓狼烟四起,热闹纷繁,而反观原来作为地方文学军团主力先锋的文学“湘军”,反倒显得相对沉静寂寥,悄无声息。公允而论,也不独2014甲午之年,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湘军”这么些年来,一直都不怎么显山露水。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当年以小说在全国获奖而名震江湖的湖南作家,从赢得“湘军”美誉,到时至今日在仍是由小说来主导风向标的文坛变得沉寂,这风光不再的事过境迁,并不见得湖南文学就此江河日下,充其量不过说明小说在当今文学类别中的重要性尚未衰减而已。
当然,如若简单地以文学奖项论英雄,以创作数量为指标,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文学“湘军”雄风似乎已减当年,而抛开文学之外的名利之事不论,单以文学实绩和文学影响来看,文学“湘军”其实从未淡出文坛江湖:原籍湖南或身处湖南的作家们,他们早已不再在乎所谓“湘军”名号——无论是远走异地,还是蛰居家乡,他们一律潜心创作,无一例外地显得异常低调。换言之,湖南小说家们着意的早已不再是概念游戏,而是归于韬光养晦的积累沉潜。从这一意义上说,湖南文学倒是真正进入了一种绚烂过后归于平静的“新常态”。但也恰恰是在这样一种“无声”的“新常态”中,我们看到了湖南文学的希望。2104年的湖南小说,名家老将力作频出,新人新秀不甘人后,“湘楚凤凰”踏曙光振翅,引来“惊雷”阵阵,大有浴火涅槃之势。
长篇小说:“生活政治”与“史诗野心”
文学从来都不是以量取胜,但对某一个区域或某一群体来说,数量上的指标,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这个区域或群体的文学气候来。2014年,湖南作家总计完成50余部的长篇小说创作,这一数字或许还算不上成绩斐然,但对一个经济称不上发达的内陆省份而言,交出这样一份答卷,也足以让人欣慰。2104年的湖南长篇小说创作,延续了湖南作家一如既往的现实主义精神,准确地说,这是一种带有浓厚政治情结的现实主义精神。
为有效区分“政治化的现实”与“现实化的政治”起见,我们不妨借用吉登斯“生活政治”的概念来澄清二者的异同。在吉登斯那里,“生活政治”的概念是吉氏置于全球化后传统社会背景下的伦理框架中来展开的,以此区别于国家阶级、议会政党意义的那种宏大的“解放政治”概念。详细说来,在吉登斯的语境中,“解放政治”是指把人从外在的和制度层面上的剥削、压迫和不平等中解放出来。而其所谓生活政治学则是关于生活方式的一种政治学,且在制度反射性语境中运作,“它关注的不是狭义上的‘政治化’,即生活方式的种种决定,而是对这些决定加以重新道德化——更准确地说,是把日常生活中被经验所隔离且被搁置一边的那些道德和生存问题挖掘出来”[1]。“生活政治”的概念无疑反映了吉登斯欲以一种微观政治取代宏观政治的努力。这里我们倒没有必要去细究吉登斯“生活政治”概念的成败得失,从“日常生活”、“生活方式”、“道德”、“伦理”、“价值”、“选择”等关键词上,我们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吉登斯的“生活政治”与汉语层面望文生义的“生活政治”其实有着暗通款曲的形似及神似——也正是在现代人如何生活以及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这一伦理价值层面上,即日常生活的爱情、家庭、事业、生存质量等方式方向意义上,我们说2014年湖南长篇小说的“生活政治”意味十足。
对某些喜欢贴标签的批评家来说,王跃文2014年出版的《爱历元年》或称得上是作家的一次大踏步“转型”——由官场大戏切换到都市爱情,怎么看都像是一次转身。与其说王跃文的《爱历元年》是其转型的一次回眸,不如说是作家以小说艺术的方式将“政治”的意涵赋予了一种家常味道,在王跃文那里,政治的诠释图景从原来的广角镜下的官场社会切换为显微镜中的家庭社区,故事主角也由原来的权力斗争中的圈子帮派变身生活意义的饮食男女。
从小说开篇的情节,我们即能一窥文本所含容的隐晦“政治”意图。小说主人公孙离和喜子的所谓“爱历”,最初其实是源自一场小小的纪律“风波”,时任中学班主任的孙离,其所带班级的所有男同学那天都理了光头,在当天有校长参加的班会上,孙离则借题发挥,不仅大谈特谈发型的历史,还特意说到了发型的政治。直至读罢小说,我们才明白,这一草蛇灰线式的铺垫,并非仅是为了让小说主人公登场亮相,实际上更是小说后来欲展开的“身体政治”言说的一处绝佳伏笔。
实际上,我们从小说的题目“爱历元年”,似乎也不难读出作家的某种生活政治的预设意味来:“爱历元年”是一种私人意义的时间创制,这一私人意义的时间纪元,不仅有别于物理意义的公共时间,同时也开启一种区别于个人以往的全新生活维度——当时间的自然刻度被赋予一种特殊意义,从而进入到一种有目的性意图的规划中来时,时间的政治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我们看到,小说以孙离和喜子两人婚姻关系的开始及危机处理为线索,故事主要围绕婚外恋出轨这一身体的伦理政治轴心来展开。小说中的生活政治,首先以现代人的身体如何安置的问题形式凸显出来:“他俩甜蜜了没多久,慢慢就开始吵架。大事也吵,小事也吵。喜子越来越讨厌这个小县城,肮脏的街道、难听的土话、奸诈的小贩、不学无术的同事、自高自大的校长,如此等等,都叫她难以忍受。”是继续寄身一种难以忍受的生活环境(脏,小)还是投奔另一种光明的向往?喜子选择通过考研来改变窝守县城的命运,并最终来到了苍市的一所大学工作,而孙离也妇唱夫随,跟随妻子辗转苍市当起了一名自由作家。
当身体如何安放的外部环境不再成为问题时,关于身体的情与欲的自身处置,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生活注意力的焦点。我们看到小说的前半部分偶生枝节,但基本上是波澜不惊,本想期待孙离和喜子的对手戏,但这种期待一再落空,除了孩子出生时的一些争吵矛盾,大多时候都是孙离一个人带孩子的独角戏。小说步入半程之后,貌合神离的孙离和喜子,二者以身体是否越出婚姻伦理规范为表征的中年危机进一步加剧。最终,他们各自找了一个情人,为身体的情与欲找到了一个寄居的新处所,于是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尽管其间掺杂不少寻禅问道、玄机妙善之事,但这个时候的小说看起来仍跟一般婚外恋故事没什么两样。直到小说行将结束的后半部分,突然冒出当年在医院分娩时抱错儿子的一对夫妇,情节才陡然发生逆转。无私的母爱似乎让喜子的灵魂经历了一番洗礼,而血浓于水的亲情既融解了两人的隔阂冰霜,同时也掩饰遮盖了各自过往的婚外情。
小说结尾以“大团圆”的结局,来告慰孙离和喜子当初“元年”之后的“爱历”,这一最终相安无事的大团圆结局很难说是一种虚构的生活侥幸,还是一种生存意义的荒诞?但恰恰也是在此,小说所虚构的“真实性”意义才充分体现出来,也即是说,王跃文一方面不动声色地道出了城市里饮食男女生活的真相——揭开秘密的帷帐,生活表面上貌似风平浪静,内里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另一方面,作家似乎又超越了那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让笔端止于一种未竟的无声胜有声状态,从而使得小说回归于一种生活真实。正如小说一开始就写到的,孙离和喜子既没意识到他们的“爱历”始于何时,同样,他们也不会知道这“爱历”会终于何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是这样一种首尾对称式的结局,让小说获具一种存在性的哲学意味,换言之,《爱历元年》既不为好为人师的道德说教,也不为提供一种纸上的反面教材,而是尽量让生活裸露出光秃秃的事实本相。当然,这种存在性意味并不是作家刻意经营的效果,而实则是通过情节发展的必然性取向来完成的。正是从这一意义上,我们说,《爱历元年》所凸显的又何止是一种基于身体中心的生活政治?而简直就是活脱脱一种人生政治的现实。
阎真的《活着之上》延续了其此前《沧浪之水》的写作路数,再次聚焦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一如既往地面向当下现实发问,拷问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精神境遇。或也正是作家这种逼问现实的执着精神,这种素朴的文以载道的创作姿态,《活着之上》2014年年末甫一发表,即从几部极具竞争力的作品中突出重围,摘得首届“路遥文学奖”,2015年1月,又获得由《当代》颁发的2014年度长篇小说奖。
对在高校任教近三十年的阎真来说,新作再次聚焦知识分子,或也印证了卡佛的那句话,作家“对于现实的每一种解释都是基于某个特殊的位置”:阎真本人在高校工作多年,其所见所闻或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得不写的感觉。《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考博士、选导师、找工作、拿项目、评职称等,其经历无疑是当前“学术民工”或“青椒”们(高校青年教师的别称)最真实的写照。从鱼尾镇当年追鞭炮的少年到麓城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聂致远既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初启的风潮,也体验了新世纪中国房价一路飙升的疯狂,作为青年知识分子,他一方面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处境问题,另一方面来自灵魂与精神的诘问,也令他迷顿不已,这一切无不都是在现实的夹缝中求生存,毫无知识分子的体面尊严可言。对聂致远来说,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而是事关安身立命的灵魂栖居,从这一意义上说,《活着之上》里聂致远的“生活政治”无疑比《爱历元年》中的孙离更有形而上的意味。所幸的是,聂致远一路走来虽有坎坷波折,但总的来说倒也还算顺利,房子、工作、职称等基本上都逐一目标达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们发现,小说也隐含着一重内在矛盾,即是说,小说里的聂致远始终想活出一种知识分子的尊严感来,但对“市场经济”可提供的那种体制外的解放又心存芥蒂,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他对靠经商发家的凌子豪不屑一顾,认为那样的人生沾满了铜臭味。换言之,聂对“市场”及“市场经济”持那种传统文人式的否定排斥态度,而殊不知,恰恰是“市场经济”才使得另一种有独立尊严的生活成为可能。
《活着之上》真实地揭露了高校畸形的学术生态,对“青椒”们的艰难的生存处境也给予一种同情性理解。阎真的长篇小说创作始终着眼于一种深刻的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意识上承文以载道的文人传统,下接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与社会批判意识。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阎真始终能保持一种孤傲的姿态,既不随波逐流追赶文学时尚,也不人云亦云力求同气相应,在他的字里行间,始终保持一种适度的温热。无论是此前的《沧浪之水》还是而今的《活着之上》,阎真从来不是简单地图解概念或生造问题,而是尽可能地贴近生活真相,充分展示出问题的复杂性来。就《活着之上》来说,小说所讲述的聂志远的故事并不陌生,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的知识分子题材早已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而在像“知识分子死了”此类的话题早已不能再掀起什么波澜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这样一种题材,这种近乎固执的立意本身就值得思量。《活着之上》的创作表明,阎真并不因题材的传统而放弃质询的力度,更没有因为身处高校就对小说中的主人公全然肯定或同情。我们看到,聂志远在一种生活的“合理性”与意义的“可能性”之间徘徊游移,他的“to be or not to be”的处境不仅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艰难抉择的表征,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所有时代所有知识分子面临的永恒课题。就此而言,与其说《活着之上》是以故事的时代特殊性而获得普遍的赞誉,不如说是以一种超越现实背景的诘问而赢得广泛的尊重和敬意。
如果说《活着之上》讲述的是青年知识分子如何在当下体制内苟延残喘维持生计,那么何顿的《时代英雄》道出的则是知识分子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走出体制外的知识分子,他们将面临怎样一种“活着”本身的生存境遇。对何顿来说,在完成《湖南骡子》《来生再见》等英雄主义叙事之后,且此番小说又是以“时代英雄”为名,这不免让人怀疑,习惯了现实主义题材的何顿是否要彻底转型?但翻看小说之后,我们便会发现,《时代英雄》实则是重回到了何顿之前熟悉的市民生活题材上来了。当然,重返熟悉的题材并不是原地踏步地重复过往,喜欢何顿小说的人都知道,《时代英雄》其实是对此前《喜马拉雅山》的重写,对于这番“重写”,何顿自称《时代英雄》的写作初衷“是为了把这个时代‘兜售’给读者”。这从作家的自白以及小说题目也不难窥测《时代英雄》的野心之大。但问题在于,在一个早已没有英雄的时代,时代英雄又如何可能呢?从这一意义上说,何顿所要面对的,不仅是尽可能地来展映这个价值观混乱的时代,更重要的是重新来给出他心目中所谓“英雄”的定义。
《时代英雄》主人公罗定因在单位的一次“站错队”而尴尬出局,在一个只有寥寥数人的小公司谋生。跟身边同学、姊妹连襟比,罗定的日子相形见绌,过得灰暗无比。跟《活着之上》里聂致远的妻子赵平平一样,罗定的妻子黄江丽也是“为职称的事情苦恼得似乎把自己都丢失了”。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恰恰是在自己失意困顿的时候,妻子当年的暗恋对象因回娘家的一次客车偶遇,重又向妻子展开攻势,所有这一切都让男主人公罗定感到无力。“在妻子面前总是不够胆量,主要是自己没有社会地位,什么都不是,其次——恐怕也是最主要的,出来打拼却没赚到钱,让妻子感觉生活紧巴巴的。我觉得自己是个小男人,只配给女人提草鞋。”无助的罗定为挽回一家之主的仅存颜面,甚至不得不靠勤恳地做家务来讨好妻子。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的双重危机,让罗定痛定思痛,决心辞职创业来自谋生路。最终依靠倾慕自己的谭元元以及两个连襟的帮助,罗定赚足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一路飞黄腾达,女人、财富以及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跟《活着之上》那种“形而上”(活着之上)与“形而下”(活着之下)、“历史”(传统)与“现实”(现代)二元对立如出一辙的是,我们看到,《时代英雄》的叙事逻辑依然也遵循一种二元对立的套路:物质—精神、身体—心灵(小说里罗定的原话是“没钱,精神就膨胀,靠精神武装自己”),正是这种简单二元对立逻辑的驱动,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发达之后足以靠金钱来武装自己的罗定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罗素的 《婚姻与道德》塞进了垃圾袋——精神对开路虎自驾游的罗定而言已是味同嚼蜡。换言之,尽管何顿在小说里最终否定了英雄的存在,但这个时代的复杂性,在作家二元对立的叙事逻辑下还是不经意间被稀释了。
与何顿《时代英雄》大致相似的是,肖仁福《平台》里的主人公李见好原本是大学老师,为了“想多赚点钱,早日搬出当年学校安排的三十平方米的两居室”,他主动换了个“平台”,去工程监理公司当监理师。我们看到,虽然故事背景和人物身份有所变化,但小说的结构模式依然端赖于“生活政治”的支撑。或不同的是,在《平台》这里,小说知识分子的身份标记由《时代英雄》中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罗素的《婚姻与道德》换成了《春江花月夜》和莎拉布莱曼的《斯卡博罗集市》而已。与《活着之上》《时代英雄》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相比较而言,《平台》则更侧重于职场权术纷争的细节展示,换句话说,肖仁福是把新闻报道事件所见的梗概,铺展为曲折的萧蔷内斗的阴谋叙事。有意思的是,跟《时代英雄》里罗定得到谭元元的青睐帮助一样,《平台》里李见好的平步青云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昔日情人曾亦嘉的暗中支持,读来倒也不乏一定的戏剧性。
至此,我们可以说,虽然在“生活政治”的现实问题意义上,王跃文、阎真、何顿及肖仁福,为我们艺术化地还原了当下生活真实的一重面相,《爱历元年》《活着之上》《时代英雄》《平台》等几部小说的“大团圆”结局甚至还在现实的意义上提供给我们某种心理慰藉,但遗憾的是,在一种二元对立的逻辑预设中,人性的丰饶及生活本身的复杂性被强行过滤掉了,或者说,读者仅凭故事刚一展开的那冰山一角,大致就能判断小说整座冰山的吃水深度。质言之,在生活政治的框架中,生活合理性的撕扯并未得到有效展开。小说固然可凭借生活现实做文章,但作家并不需要提供一己定论,对读者来说,读罢一篇小说,最理想的状况,不是轻易获取一个一锤定音的答案,而最好是惶惶然竟无言以对。或正如昆德拉所说,小说的艺术其实是对“可能性的一种勘探”。从这一意义上说,如何以生活政治入题但又能超越生活政治的局限,仍是留给湖南小说家的未解之题。
我们看到,2014湖南成名小说家选择的是跟社会当下现实贴身肉搏,而出道较晚的青年作家则是退一步,选择在少数族裔的历史脉络里望闻问切,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寻访确有其事的人物,考证子虚乌有的神话。湘西作家黄青松的《毕兹卡族谱》正是这样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毕兹卡族即土家族,在这部有关土家族神话、图腾、习俗、信仰的大书中,小说全篇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边地乡愁,“我只能说,天底下每一个地方都是太阳底下独特的风景,必然会产生属于这个地方的独特故事。记忆中的故乡是有私密属性的,一旦形成文字,它就不再只属于某一个人的。那么,花桥的世界,也就是世界的花桥。”而套用小说的话,《毕兹卡族谱》无疑是一部有关土家族的“名堂经”。小说以人物为经,事件作纬,经纬交织,时间与地点纵横交错:赶年、舍巴日、三月三、牛王节、六月六、鬼节等花桥主要祭祀活动在本身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作家笔下充满了神秘色彩,而从梯玛、喻旅长、五俺杯、石望拔普、偷天卖日的八生等一个个“很神的人”身上,我们不仅能看到土家族人的血性与柔情,同样也能领略到“边地中国”的特殊风气。就中国当代文学的谱系而言,《毕兹卡族谱》很容易让人想起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而如若从百年中国文学史的精神谱系来说,《毕兹卡族谱》无疑是一部向沈从文致敬的小说——这不仅是说作为沈从文的同乡,黄青松的小说里走车路或走马路等情节有着与沈从文小说的高度形似,更重要的是,读《毕兹卡族谱》,我们自然而然地会想起沈从文小说的流风神韵,人性的美好种种。当然,如果从“关键词”式的小说形式层面看,《毕兹卡族谱》也无异于一部 《花桥词典》——就此而言,黄青松这部大作所致敬的对象里或许还应加上他的湖南老乡韩少功。
《毕兹卡族谱》将土家族的历史分为“前时代”、“远时代”、“近时代”、“后时代”四章来展开,史诗的野心一览无余。这里所谓的“史诗野心”不仅是从小说的叙事时间跨度来指认,而更多是从小说磅礴的内容与足够沉稳的叙事耐心处得以确认。而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的“前时代”、“远时代”、“近时代”、“后时代”并不是线性割裂的四章,而是互有渗透穿插,如此,小说的纹理在做到条理清晰的同时,又自然地形成一种丰富多变的图案。“在花桥生活十多年,也在外游历了十多年,到过大大小小许多地方,反观这个历朝历代生息繁衍着自称为毕兹卡一族的小山寨,更觉神奇。这便是故乡的个性。个性都是寓于共性之中的,这样我觉得故乡的种种又具有某种隐喻性和超常识性,就想把他们记下来,为社会的、经济的、宗教的、文化的、民俗的、猎奇的、消遣的等等各种家们,提供一些参考,各取所需。自古以来,题写故乡的篇什是如恒河沙数,美文不少,矫情过多。对聒噪和充数滥竽保持高度警惕是一个普通现代人应该坚持的立场,如何较为准确地认知我们生境与文化内蕴,安放心灵是我们应该面对的课题之一。因此,我的讲述力求保存故乡在时间隧道里艰难行进的原生性,本土阅读能找到熟悉的认知,境外阅读有新奇的感觉,两相观照,便是。”这原本属于小说内容的楔子倒像是作家夫子自道的创作谈,让《毕兹卡族谱》的开篇有了某种元小说的味道。而事实上,如上所述,作家在小说形式层面确实下足了功夫。
我们注意到,黄青松在试图描摹一个少数族裔的历史与现实的时候,并不是以一个外来的现代文明人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指东道西,而是将其自身的生存经验和困惑和盘托出。从这一意义上讲,《毕兹卡家族》的景深不仅仅在于描绘了一幅瑰丽宏大的土家族人的史诗,而是延展出一场现代与传统的文明对话。在小说行将收束的结尾部分,五俺杯“想在花桥成立一个戏班子,演阳戏,打溜子,吹唢呐,只要以前有的都要拉进来”。因为对毕兹卡族人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瘟疫不知不觉就进了花桥。说是瘟疫却又没见人倒床,每个人都光鲜鲜的,吃得饱也吃得好,什么东西也没缺少,但又好像缺少什么东西。于是就变得没精打采的。”吃好穿乖了,没病没痛,反而像害病一样难受得很,让他们的生活“没的味,一点卵味都没有”。五俺杯想通过唱戏把原来的“味”给找回来。但对作家本人以及毕兹卡族人来说,在弄清楚这不知不觉的“瘟疫”之前,原来的那种“味”还能找得回来吗?
其实根本不用作家明言,小说中那不知不觉的“瘟疫”,其真身正是全球化。但小说家的任务不在于图解某种既定的观念,而是看能否将一种历史形变的不可逆命运做一番生动的故事化处理,是否能将现实剧变的过程描述得惊心动魄。庆幸的是,我们看到在《毕兹卡族谱》中,黄青松不仅做到了这点,而且做得相当好。正如鲍曼在《全球化—人类的后果》中描述的那样,“对某些人而言,‘全球化’是幸福的源泉;对另一些人来说,‘全球化’是悲惨的祸根。然而,对每个人来说,‘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脱的命运,是无法逆转的过程”[2],全球化将偏隅一方的毕兹卡族裹挟进一元格式化的浩荡洪流,是“诗”抑或是“史”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黄青松的《毕兹卡族谱》向我们提供了极具形式意味的 “命运感”。
除以上几部代表性长篇之外,《潇湘梅》和《湘西秘史》也是2014年湖南长篇小说有必要言及的收获。《潇湘梅》是梅季坤历经5年写就的一部136万字的煌煌大作,在这部以家族史为线索的小说中,湖南的特色地方文化、风俗民情得以百科全书式地展示。李怀荪的《湘西秘史》诚如小说题目所标示的那样,是一部有关湘西地域文化的小说,从“解密”的意义上说,它与《毕兹卡族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中短篇小说:“地方感”与“内心戏”
“我们其实都是持不同文化的土著”,在吉尔兹意义的“地方性知识”讨论框架中,“地方性”或“地方感”其实是一个有着相当灵活的方法性中介。有论者认为,“地方感”是一个 “文化行为的构成”(a form of cultural activity),或者说是一种“想象的经历”(a kind of imaginative experience)。“地方”是被感觉到的,感觉是被地方化的,因为“地方”塑造感觉,感觉也同样塑造“地方”。抛开人类学家和理论家们生涩的定义,在文学的语境中,若做一种实证意义的理解,“地方”既是一种“想象的经历”,实则也是作家频频回首的记忆腹地。至少在小说家这里,“地方”一般都是想象的原乡,是故事生发的策源地。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等,它们既是作家虚构的文学地标,也可看作是作家们现实生活的再现凭藉。
从上述意义上说,文学语境中的“地方感”所面对的对应项,不是文化意义的“全球化”或空间意义的“普遍性知识”,而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可通约性——也因此,我们说作为文学批评方法论意义的“地方感”,其对应的参数是人物场景的“内心戏”而非其它。具体到中短篇小说这里,就中短篇小说的篇幅容量来看,中短篇注定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可以把一个故事延伸得太长,也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可以设置一组组人物画廊,从这一意义上讲,如何在方寸之间闪转腾挪,并排演精彩的内心戏,也就愈发成为考量一篇中短篇小说成色的重要依据。
2014年的湖南中短篇小说创作,老树开新花,青木结硕果。2014年适逢鲁迅文学奖评选之年,王跃文凭借《漫水》斩获本年度的鲁迅文学奖——尽管《漫水》非王跃文2014年度的作品,但王的获奖对湖南中短篇小说创作而言无疑是一大鼓励。从小说题材上讲,2014年的湖南中短篇小说涉猎广泛,取材多元多样。跟长篇小说的执念现实问题一样,中短篇小说同样也瞩目中国当下社会: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弱势群体等是2014年湖南中短篇小说频频触及的话题。而这些故事的展开又多是置于基层农村、县城小镇、南方工厂等这样的地方性环境之中。我们看到,在《长寿碑》中,田耳的“佴城”系列继续发酵,渐成气候;郑小驴的“石门故事”则不遗余力地展示湘南小城的风土风物。尽管“佴城”与“石门”能否像沈从文的“边城”那样誉满天下,现在还不好说,但至少我们看到了一种基于“地方”想象的努力与期许。
老作家向本贵宝刀不老,《母亲是河》(2014年第9期《民族文学》)讲述的是“俺爹俺娘”的亲情故事,但作家将小说置于空巢老人这一社会问题背景之下,此又显得别出心裁,独具新意。小说里宅心仁厚的娘,辛苦操劳一生,省吃俭用,连儿媳玉秀都心疼地哭着说:“这么多年来,我们也没有对娘想一想,只管在外面打工挣钱,娘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了,也没人照顾。”小说不以曲折的情节取胜,而是以一种静水深流的叙述来直抵人心,钩沉出娘素朴艰苦的一生,在道出生活不易的真相同时,也凸显当今社会底层的生存困境:对娘而言,养儿也不能防老;对儿来说,父母在,仍需远游。这是怎样的一种尴尬与困顿?小说人物全部的内心戏,或都可归结为一句话:牙打碎了往肚里咽。
万宁的 《波士顿的邂逅》(2014年第 1期 《十月》)写的也是老人的故事,不过比较而言,《波士顿的邂逅》的故事没有《母亲是河》那般沉重,小说涉及的是两位偶遇老人的黄昏恋。不甘心独守空巢的老一辈,为见着日思夜想的儿孙子女,不惜两地奔波,名副其实地成了“候鸟老人”。而不同常规的是,作家将黄昏恋的背景放置在异国他乡的波士顿,这就颇有点“北京遇上西雅图”的味道。小说里,早年丧偶的苏子民和中年离异的柏珏两位长沙老人,在波士顿的一个公园开始邂逅相遇,有意味的是,反倒在两人回到长沙后,这段黄昏恋不得不画上一个句号。“不管她曾经多么恨这个男人,但她却不想他的身体有个闪失。理由很简单,他是她最亲的人的最亲的人,她最亲的人都在为他担忧。离婚导致的现实,就是尽管他们之间是陌路人,可是儿子孙子孙女夹在他们中间,向双方传递着人类最原始的亲情,你没有拒绝的能力。”小说以黄昏恋入题,但其实也在探讨家的界限以及情的边际。小说里中西方文化的对比碰撞,增添了异域情调,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人物的内心戏,读起来多少显得力道不足,但在细节上的拿捏,倒也显出作家的不俗功力来。
姜贻斌的《逝去》则可看作是一位50后作家的“致青春”——在21世纪眺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逝去的火热青春。作家以回忆的视角翻检青春故事,但较之于当下某些青年作家矫揉造作的 “青春写作”,姜贻斌的“青春故事”无疑来得更加凌厉,更显火爆。《我为什么要调走》里陈丽君是工厂里众多男青年心仪的对象,厂里的大放坚持说陈丽君身高是一米六三,而另一个爱慕者五子则固执地说是一米六二。两个人就是为了这一厘米,居然针锋相对:“大放跟五子的耳朵仿佛都聋掉了,像孙悟空一样跳来跳去。两人挥舞着铁棒,汗水淋漓,满腔仇恨地直逼对手。空中银光闪闪,铁棒的撞击声尖锐震耳,车间顿时乱作一团。看那个阵势,双方的功夫不相上下,谁也伤不到谁。相持一阵子之后,双方的锐气未减,进攻的冲劲也未减弱。一个大喊,你娘的脚,是一米六三嘞。另一个也大叫,你娘的屁股,是一米六二嘞。”我们看到小说的这段打斗描写,较之于70、80后作家笔下的爱情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青春的冲动都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结果,难以抑制内心的躁动和狂热;不同的是,较之于今天的靠物质诱惑来俘获女人芳心,那个年代男人为女人发生械斗的决绝以及在心底苦思念想的纯粹,无疑来得更加阳刚,更让人肃然起敬。《恋爱谋划者》(2014年第2期《芙蓉》)是一篇“生机勃勃”的小说,小说以一种恶作剧般的叙述腔调来调侃那个荒诞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爱情。老三绞尽脑汁为大哥牵线搭桥创造约会的机会,在百般努力成功闯过家长这一关后,最终还是敌不过时代的巨变,上山下乡让大哥跟他心爱的麻婆分道扬镳,活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恋人。连诡计多端的老三也不由得感叹:“这个年代急速的变化,让人无计可施。它是一个比我更大的截然相反的谋划者,它强硬,它霸道,它不可违抗。”
永州籍青年作家李砚青2014年出手不凡,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中篇小说《钝刀》同样也是聚焦工厂生活,但跟姜贻斌所不同的是,90后的李砚青笔下的工厂不再是国有企业,而是南方的私营工厂。《钝刀》一开篇即以一起自杀事件来凸显社会边缘底层青年的凌乱、苟且以及卑微。男主人公林东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在十字街上摆了一年小摊,卖盗版的中外文学名著和课辅资料,原以为能混个半饱,谁想最后却落了个血本无归,无奈之下南下广东打工谋生。跟姜贻斌的《逝去》大致相同,林东所在的工厂也有一个跟陈丽君一样让众多男人垂涎的女人鲁琴,“线上那些已婚或者未婚的男人们也喜欢鲁琴”。但较之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爱情,新世纪打工仔、打工妹们的感情生活更多是以生存逻辑为依据。所以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青年男女的内心戏一般不是发生在两人有关系之前,而更多是发生在有了关系之后,才想起要如何为继。短篇小说《积雪》讲述的是一个少女复仇的故事。陈天华以漂亮的橡皮筋为饵诱奸了懵懂少女阿芸,待阿芸长大知晓事情真相之后,覆盖心头的“积雪”慢慢融化,裸露出荒芜的地表——从预谋复仇到一步步付诸实施,阿芸的愤怒、犹疑、决绝并非一马平川,期间的内心戏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对另一位早已成名的青年作家郑小驴来说,2014无疑是一个创作丰年,累计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10篇。《蚁王》从一开始就充满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在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主宰的小镇上,金钱、暴力、女人是恒久的主题。“吃完馄饨,小马继续坐在那抽烟。墙角里的彩电模糊不清,正在播李连杰的 《龙之吻》。小马喷出一道烟,赶走桌上的饭蝇。集市上到处都是忙乱的身影,全世界好像就他闲着。门口拐弯的电线杆上,贴满了‘男女性病,一针见效’的广告。小马恍惚了一阵,昨天贴的好像是快速贷款的好消息。有阵子,他老喜欢撕这些小广告,快速贷款的,办证的,枪支迷药的……”这就是小马混迹的江湖,生猛混乱,令人血脉喷张,但这又何曾不是当下中国所有县城小镇的一个现实缩影?作为街头一霸,达哥曾是小马的老大,但即使称王也不见得就一劳永逸高枕无忧,达哥最终没能逃过横尸野外的下场,后来的黑疤老五以及小马本人同样如此。《入秋》(2014年第6期《花城》)是一篇带有锋刃的成长小说,通篇弥漫着一种乖戾的荷尔蒙气息。主人公秋红从小被父母抛弃,由一对残疾夫妇抚养长大。叛逆多疑,班上的男生纠缠不休,被老师性侵,险遭恶人强暴,现实中能想到的几乎所有耻辱经历都发生在这个原本柔弱的少女身上。对于一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恐慌、心酸和无助,小说做了一种极限化的情境处理。《我略知她一二》是一个有关留守儿童的故事,读来同样令人触目惊心,当然这也是郑小驴“石门故事”系列的延续。缺少父母关爱的青梨,跑进派出所招供说杀了自己的哥哥,引来民警们的破案。而经过一番细致调查后,才发现跟奶奶在家相依为命的青梨,其实根本就没见过很早就夭折了的哥哥,在缺乏安全感的严峻成长环境中,这一虚构出来的“哥哥”,实则是青梨精神分裂的征兆,更是她渴望得到关爱的心理镜照。作为中国经济发展的牺牲品,留守儿童不仅需要社会公众的关注,更需要切实的关心和爱护。从这一角度说,小说的现实意义或正在于“引起疗救”。
薛媛媛的《无根芭蕉》讲述的是一个有关信任的故事。故事背景发生在边境傣族小城,主人公岩香仲是一位开旅舍的傣族阿叔,游客刘琪伟是一名晚期癌症患者,身患绝症离家出走的他来到岩香仲的旅舍住下来。善良的岩香仲在得知刘琪伟的病情之后,不仅不催交房费,还不惜代价寻找无根芭蕉做药引来为刘琪伟治病,因为他相信戴眼镜搞研究的刘琪伟,看上去不是坏人,而女儿咪么欢对此不置可否。我们看到,小说中刘琪伟的忐忑、内疚,岩香仲的平和、单纯,咪么欢的警惕、怀疑,人物的内心戏并不追求大开大合,而是随着情节的进展徐徐推进。小说的结尾,刘琪伟留下一张歉意的纸条仓促离开,岩香仲那金子般的信任,最终输给了市场经济的交易法则。
田耳的《长寿碑》尽管故事始于岱城,但故事背景依然不离佴城。有意思的是,作家自己声称是“恶作剧般编造了这个故事”,但通篇读下来则让人感到,小说情节的荒唐和怪诞完全是对现实的摹写复制。为达到长寿县万分之六的硬性指标,岱城全县上下搞得鸡飞狗跳,非但如此,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基层政治权力织就的网罗中,文人与商人如何扑腾。夹杂其间的,小说隐隐可见传统与现代两种价值观的闪烁交锋。《长寿碑》的叙述显得颇有耐心,作家并不着急直奔主题,而是慢慢进入故事的要津,这种足够的叙事耐心甚至让情节变得有点散乱,以致让人担心作家在处理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做到游刃有余。
吴刘维的《无处可逃》有种静水流深的味道,小说以长沙的老巷子为故事背景,以一个“三句半”的四人组合来书写普通市民的英雄传奇,人性的温情在小说中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古宅老巷,落寞市井,向闹中取静,以城市中被遗忘的群落为景,笔落无声,犹如在隔世的恍惚中道出无尽的苍凉。于怀岸的《一眼望不到头》讲述的则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故事,小说的“古老”,一方面体现在作家灵活取用了《聊斋志异》的“鬼怪”模式,县图书馆的武长安在卡西村深夜遇到的白衣女子小欣原来在七年前就已服毒自杀;另一方面,就小说主题而言,向小欣不愿遵从父命早早嫁人而一心想着凭自己努力走出大山,这无疑又是一个“现代性”的突围故事,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当代小说中屡见不鲜。在“新世纪”文学的语境中,于怀岸借旧体来重温旧题,别有一番怀古幽情之意。聂鑫森的《都市人生》(二题)由《风生水起》和《正线导车》组成,在这两则凡人小故事中,“风水师”和“导车员”这两门比较特殊的职业走进了我们的视线。《风生水起》的舒实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所谓评品指摘全在虚实之间,周易玄理实则故弄玄虚,舒实的业务从某种意义上是靠与客户上演对手戏来完成的,即通过客户言行举止及环境布置来揣测对方的心思想法。《正线导车》里仲线子承父业,老父亲的“活地图”在仲线这里稍加变通,活灵活现干起了“正线导车”的行当,也算是与时俱进了。
结语:“老把式”·“慢功夫”·“新常态”
仅在地域文学的意义上总结2014年湖南小说的创作成绩,并不能一窥事实的全部真相,公正而言,唯有在全国小说乃至世界小说创作情况的总体参照下,2014年湖南小说创作的得失成败才能得到客观检阅。我们看到,2014这一年,全国的小说创作依然延续着产量惊人、影响平平的故往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无所作为,更不等于说是文学的全然失败,恰恰相反,一味追求那种爆炸性的轰动效应,总想着一发表就是力作经典,一出版便石破天惊,那才是文学的非常态。
2014年,已过花甲之年的贾平凹推出了他的新作《老生》,被誉为新生力量翘楚的徐则臣则完成了他45万字之巨的《耶路撒冷》,旅美女作家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让人再次惊艳,宁肯的《三个三重奏》、刘醒龙的《蟠虺》等长篇也都可圈可点,而那些数以万计的中短篇小说则更不待言。如果我们将《爱历元年》《活着之上》《时代英雄》《平台》《毕兹卡族谱》等放在上述这样一个序列中来端详,2014年湖南小说的分量或更加让人瞩目。即以70后青年作家为例,如果说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托出的是一群“走到世界去”的花街青年的奋斗成长史,那么黄青松的《毕兹卡族谱》则以花桥为支点,描绘的是一个族群自远古至今的宏伟史诗——除了小说篇幅上的差距,《毕兹卡族谱》较之《耶路撒冷》要单薄了点外,就小说体现的艺术匠心而言,《毕兹卡族谱》丝毫不逊于《耶路撒冷》。
由稗官野史登堂入室,中国现代小说历经百年沧桑,一跃成为独霸文学样式的盟主,作为一门传统悠久的“老把式”,小说创作至今仍历久弥新。但在电视、电影、互联网等媒体的冲击下,文学的纸质传播方式注定是小说这一艺术形态的软肋,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为赢得一种比较优势,小说家们必须开足马力加速前进,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小说要想获得持久旺盛的生命力,小说家们要想把这门“老把式”推陈出新地继续玩下去,眼下这个时代的创作步子,应该慢下来,慢点,慢点,再慢点。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当我开始我的写作生涯时,每个青年作家都有一个明确的紧迫感,就是要表现他的时代,我满脑子良好的愿望,试图使自己与推动本世纪各种事件的那些无情的能量联系起来。不管是集体事件还是个人事件。我试图在推动我写作的那种富于冒险精神的、流浪汉小说式的内在节奏,与世界那乱作一团的、有时充满戏剧性有时充满怪诞感的奇观之间,找到某种平衡。”在卡尔维诺这里,我们看到,无论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家,还是申言为生活而艺术的小说家,“表现他的时代”都是不言自明的写作初衷。当当今世界愈来愈乱作一团、愈来愈奇观化的时候,相信每一个有野心的作家都会有这样一种冲动,都希望在“艺术”和“现实”之间找到那样一种平衡——受湘楚文化经世致用思想影响,湖南小说家尤其偏好“试图使自己与推动本世纪各种事件的那些无情的能量联系起来”。但卡尔维诺接下来马上又提醒说:“很快我就意识到,在理应成为我的原材料的生活事实与我希望在写作中体现的轻盈笔触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我必须付出日益巨大的努力去跨越它。”“轻”是卡尔维诺赋予文学的一个重要品质,但如何成功跨越作为原材料的生活事实与轻盈笔触那道鸿沟则是一个问题。在我看来,既要掂量生活事实的重量,又要拎清自己笔头的重量,别无他法,只有慢下来。只有慢下来,才能让文学不可承受之“轻”由梦想变为现实。与“轻”一样,“慢”不仅是小说的品质,也是几乎所有文学样式的另一个可贵品质。
慢工出细活,“老把式”进入“新常态”。2014年,处于“新常态”中的湖南小说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阵阵“滚雷”响过,浇灌大地的瓢泼“大雨”还会远吗?
2015,对湖南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我们充满期待。
[1]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51-252.
[2]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人类的后果[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1.
[3]吉尔兹.地方性知识[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204.
[4]Keith H.Basso,“Wisdom Sits in Places:Notes on a Western Apache Landscape”,Senses of Place,P.83.转引自杨念群.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 [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