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的陌生人
2015-12-14月呀么沈骋宇
文/月呀么 图/沈骋宇
祖国的陌生人
文/月呀么 图/沈骋宇
宗庙隳,没关系;坟茔没,没关系;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没关系,都没关系。倒下的可以一点点扶起,遗忘的可以一点点回忆。只要心中有乾坤,有列祖,信仰不在别处,就在我们叩首的瞬间,在我们朝拜的这里。
我之前的室友是个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姑娘,特别喜欢许知远。我因为她才去看了许知远的《祖国的陌生人》,看了序言就想放下。每一处措辞都非常的西化,每一个不常用词都来自英文,每一句都要还原成英文你才可以读得通。连那种感叹、起承转合都充满了翻译腔调……这么喜欢英文,你拿英文写呗!
许知远来伯克利学院演讲,我室友拉我去听,我懒,没去。
许知远走了以后很久,我回国,自己一个人在山东与河南旅行。许知远书里的那些迷惑和迷茫的情绪,忽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涌了上来。然后是共鸣,无比强烈的共鸣。他的书简直就变成了我的地图,他的声音则成为我的导游、我整个旅行的话外音。我走在曲阜、临淄、泰山、郑州、洛阳这些地方,许知远对于中国二三线城市的描绘像影像一样,与眼前我所看到的,无缝重合在一起。
在曲阜,曲阜三孔的古碑全都已打碎。想要在孔庙夫子像前叩拜,有90元、150元、300元不等的香,不买香不可以叩拜。孔陵夫子像亦如是,不买香不可以拜。周公庙与颜庙非常冷落,工人正在新修的殿宇柱上涂红漆—可是也不能阻止他们收50元钱的门票。对于曲阜这些孔子的后人来说,孔子对他们唯一的意义,就是向游客收钱。
在临淄,齐都故城在破败的农村,齐都博物馆住着一群负责收钱的冷漠女人。车马坑在乡下,巴掌大的地方,进门收50元,停车收20元。管仲纪念馆亦是完全新修的建筑,连墓碑也是簇新的。纪念馆中的雕塑落满尘埃;对管仲生平的介绍错误百出。临淄人自己也许并不认得管仲了,可是既然史书说管仲在他们这里,那么就造出一个管仲来,好向慕名而来的拜谒者收钱。
在新加坡的Kallang,一个据说是毗邻红灯区的地方,我百无聊赖地漫步,就这样遇见一个小庙。庙中的老和尚正在用南洋式的英语,讲述佛法如何能够化解苦难。大约十来个人跪坐在地上,在缭绕的烟雾中,静静地听老和尚说法。我走近跟前,跪坐听法的女孩冲我回头一笑,推给我一个蒲团。
在韩国首尔,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爬到半山腰,忽然遇见一个寺庙。庙里有一位老奶奶,安静地跪在供花的观音像前。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她回头,问我从哪里来,冲我点点头,回身静坐佛前。
日本东京—全世界地价最高的城市之一。在这里,一旦离开热闹的主干道,拐进居民区,每隔几步,你都会看到一个小小的神社,夹在两座房子的中间,绘着神祇的怪模样,供着鲜花与干果。
在伯克利,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出门散步。有一天下雨。有个流浪汉,将被子铺在檐下,他的床单快要湿透。我匆匆从他身边路过,他问我有没有钱。我那时书包里是有钱的,可是下着雨,我匆忙赶路,就说了声“对不起”,飞快离开。然后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我脑后说:“上帝保佑你。”
我浑身洇湿,走在雨里,一遍遍地自问:“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我明明有钱,却没有给他。他不气我,不恨我,不骂我,反而跟我说:‘上帝保佑你。’”
很多人不断地说美国拜金,可是无论它怎么拜金,它的所有钱—1美分、10美分、25美分、1美元、10美元、100美元,所有硬币与纸币上必有一句:IN GOD WE TRUST(我们信上帝)。
他们不断地说美国精神沦丧,可是任它怎么精神沦丧,从总统到乞丐,总是有人会对你说:“上帝保佑你。”
去年暑假在函馆,我住家的妈妈说,她在离婚以后,最绝望的时候,曾去四国遍路。所谓遍路,就是按指定的路线,从一座寺庙走到另一座寺庙,一处一处地拜佛巡礼。四国有88座佛寺。遍路者们一顶斗笠,一身白衣,一根金刚杖,徒步行走,遇庙谒庙,遇佛拜佛。
我问住家妈妈:“88座佛寺都要收钱吗?”住家妈妈笑着说:“不收钱呀!四国待遍路人很热情。一路上都有人给你水,还有好多橘子。”
遍路起源于中国,来自遍照金刚空海。空海于804年到达中国,在长安学密教,之后遍路巡拜,走遍中国的佛寺,并把遍路的传统带回日本。在四国,空海开始了日本的第一次遍路。
这个传统,日本一坚持,就坚持了1200年。
台湾的师姐跟我说,她的祖父母辈,也就是最早跟蒋介石去台湾的那批“外省人”,在逢年过节时,想要祭祖,可是既没有宗庙,也没有坟茔,他们就用木头削成牌位,写上“天地君亲师”,叩首以拜。
宗庙隳,没关系;坟茔没,没关系;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没关系,都没关系。倒下的可以一点点扶起,遗忘的可以一点点回忆。只要心中有乾坤,有列祖,信仰不在别处,就在我们叩首的瞬间,在我们朝拜的这里。
可是“天地君亲师”,我已不认得了。谁能为我写这样一个牌位,指点我,告诉我哪里是天地,哪里有君亲?
(旅 人摘自豆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