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火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
2015-12-13余世磊邵晓昱
文/余世磊 图/邵晓昱
乡村的火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
文/余世磊图/邵晓昱
乡村的火,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
乡村有多少火孩子呀:灯火、灶火、炉火、窖火、烧窑的火、照路的火……它们穿着蓝衣裳、红衣裳、黄衣裳,帮我们取暖,陪我们玩耍,和我们躲在村后的山上,偷偷烧鱼干和红薯吃。多少年过去了,火孩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可不像我们,脸皱、头白,心里头满是沧桑。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点的是一种高脚油灯,灯管伸得老长。亮在灯管尽头的火,又瘦又长,像一个牵牛花的花骨朵儿,像一只倒立的红蜻蜓。我跟祖父睡,夜深人静,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吹灯睡觉。灯放在床前的桌子上,我鼓着腮帮用力吹,但我的气力太小,吹得灯火摇摇晃晃,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绊了一块石头,险些跌倒,却似乎突然清醒,又站稳了、站直了。再用些力,灯火似乎灭了,只剩下一点火星,就是这点火星,很快又亮起来,像我们去捉红蜻蜓,它惊飞了,然而,绕了一个圈,又飞回来了。祖父也来吹灯,他的牙齿缺了,关不住风,也无法把灯火吹灭。祖孙俩一起来吹:“一、二、三,吹!”灯火终于吹灭了。不,灯火不灭,不过像只红蜻蜓,飞进了黑暗里。明天夜幕降临,它又会从黑暗里飞回来,停在这盏灯上。
灶膛里,才是乡村最热闹的地方。我喜欢坐在灶门口,帮妈妈塞柴。你看,松毛火、槎栗火、芭茅火,各种各样的柴火在灶里疯玩,上蹿下跳,一会儿分散开来,一会儿抱成一团。火也会说话,你听,叫喊声和喝彩声,响成一片,只是我们听不懂。如果柴烧尽了,灶里便渐渐黑下来、静下来,所有的火都不见了踪影,这时赶紧塞一把柴,把脸贴近灶口,吹起一点火来,那点火一喊,数不清的火现出身来,又是闹得不可开交。细竹火好恶作剧,不时“啪”的一声,放响一个大爆竹,把人吓一跳。松树劈成的片柴火,像个老实人,性格温顺,火力大,少言语。灶里只要塞上几块片柴,可以烧上半天都不用去管,最适宜办红白喜事和过节时烧。
锅里的饭已经熟了,赶紧去掉灶里的明火,剩一堆红通通的炭火烘烤着锅底,烤出喷香、焦黄的锅巴。盛过饭后,烧一锅锅巴汤,这可是城里人绝对吃不到的。炭火,是乡村另外一种性格的孩子,内向、娴静、温柔,是个女孩子。冬夜,多烧柴木棍,积一堆炭火在几个火桶钵里,温暖着一家人。夜深了,要去睡,拨一拨钵里,那火还在。我去睡,让那火再把我的鞋垫、湿衣裳烘干。家家都有那种红泥小火炉,不必一定要晚来天欲雪,每餐都烧一个热腾腾的火锅。
有时去别人家做客,到夜里方归。主人家没有手电筒,找两根葵花秆,点一个火把,为我照路、做伴。那温暖的火光将我罩在其中,一路上狗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叫上几声。过河过沟时,我把火把举过头顶,火把俯身向前,先过,再牵着我的手过去。我到家门口了,转过身来,也送一程火,送它回到那根还没烧过的葵花秆里,直到完全看不到火的身影,这才敲响家门。我想:人生路上,有这样一个伙伴足矣!
挖了红薯,背一篮干牛粪到地里。先把地边的灌木、杂草伐倒,拢在一起,和干牛粪一起点燃,再压上泥土,做一个火粪窖。把地重新挖一遍,说不定还能掏到几个红薯,放到窖火里去烤。窖火也是个女孩子,比炭火还要娴静、温柔,烤出来的红薯格外香甜,有香味直扑入鼻。把红薯从窖火里刨出,像刨出个金元宝。待其冷却,剥去灰黑的外壳,露出黄澄澄的“身子”,不是金元宝又是什么?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有人走亲戚,或者到别人家玩牌,归来晚了,远看前方,一点鬼火闪闪烁烁,不免心生害怕。硬着头皮往前走,走近,呵呵,哪是什么鬼火哟?不过是一个正在烧着的火粪窖而已。鬼不吓人,人常常自己吓自己。
乡村的火,毕竟是个孩子,贪玩,有些不懂事,清明节上祖坟,烧了纸钱,别忘了把烧纸钱的火一同带走。倘若将它独自留在山上,便成了无人管的野火了,被同样贪玩的春风一怂恿,就把整个山都烧着了。人去打火,那火越打越疯,成了疯火了,见什么都烧。在火桶里烘衣、烘鞋垫,千万别与钵里的火靠得太近。火不知道什么东西能烧,什么东西不能烧,凡是挨着它的东西,都会被它烧着。可别小瞧了火,哪怕是一星火、一块炭火、一个烟头,都可能酿成一场灾祸。因此,对待这些长不大的孩子,要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照看它们,它们可是跟好学好,跟坏学坏。
什么时候,乡村的火才能长大呀?不,还是不要它们长大。它们真的长大,就没有这样可爱了。就像长大的我们,比起从前早已面目全非。
(赵文昌摘自敦煌文艺出版社《想做个庄稼人》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