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猜谜纪事
2015-12-13申树凤沈骋宇
文/申树凤 图/沈骋宇
乡村猜谜纪事
文/申树凤图/沈骋宇
一
童年的故乡,静谧而祥和。清凌凌的漳河,在村下流淌,河里有嬉戏的鸳鸯,也有洁白的天鹅;四周的青山随着季节的改变,不断更换着自己的服装,总是那么自然得体。村里的人们忙起来几乎不要命,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屁股不沾地。在闲暇时,他们则尽着性情玩耍,有打瓦的,有跳绳的,有荡秋千的,也有讲故事、猜谜语的。这时候的故乡最有情趣。
也许是性情使然,在故乡这么多的娱乐活动中,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猜谜语。
说到猜谜语,就想起了父母亲,他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肚子里却装着很多趣味横生的谜语。我刚刚懂事时,父母便开始给我出谜语了。他们给予子女的启蒙教育,就是从猜谜语开始的。
在家里,母亲是名副其实的“总理”,一年四季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农忙时不用说,每天跟着男人们出工下地;稍有空闲,又开始纺线织布、拆洗被褥、推磨赶碾子。母亲白天忙,晚上也忙,常常忙到后半夜才吹灯睡觉。
像陀螺一样忙碌的母亲,始终没有忘记教育儿子,经常是一边忙着手中的营生,一边出谜语让我猜。
帮母亲推磨时,母亲给我出谜语:“道路弯弯不见头,石头层层不见山。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说完就问我:“说说这是什么?”根据以前的经验,知道母亲的谜语是“触景生情,因事起意”,我也就“顺藤摸瓜,由远及近”,我很容易就说出了“推磨”的谜底。
母亲出的谜,多与身体和日常生活有关,既风趣又幽默。比如:
“一个南瓜圆又圆,七个窟窿在上边,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也不行。”(脑袋)
“半墙两个小圪窑,里边两颗黑葡萄。”(眼睛)
“一母所生弟兄多,先有弟弟后有哥。”(牙齿)
“我家有个陶乖乖,早晨走了黑夜来。”(夜壶)
“小时青蛋蛋,老来红蛋蛋,扯开没裆裤,露出黑蛋蛋。”(花椒)
……
二
村里人猜谜语,没有谜面、谜底的说法,把这项活动通称为“破谜”。
这种破谜活动很好玩,尤其对处于童年的孩子们来说,既形象生动,又别有风趣。刚听到谜面时,云遮雾罩的,不知道如何猜,但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也慢慢喜欢上了这项古老的益智活动,经常缠着母亲给我破谜。母亲没有时间,我就会去央告父亲。
父亲的谜语多与劳动有关。
父亲说过一个关于耧的谜语。他说:“南山下来一只猴,虼蚤壁虱往下流。我也不是做饭的,不管你的稀与稠。”耧,是一种用木料做成的播种庄稼的工具,大致可以分作上、中、下三层:上层是耧斗,盛放种子,有耧门与中层沟通,通过调整耧门来控制播下种子的多少。中层有两到三个耧眼,把耧门流下来的种子平均分到各个耧眼里,耧眼下边的空芯木管与下层的耧腿连接,种子通过木管最后播进了犁铧翻开的土壤里。下层安装一个用绳子吊起来的木头疙瘩,叫耧蛋,它的作用有两个:一个是农民摇耧,耧蛋敲打耧壁,震动着种子从耧门流出来;二是摇摆的耧蛋可以把流下来的种子打散,使其均匀地流进耧眼里。种地时,耧蛋有节奏地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空回响,富有诗情画意。对父亲的这个谜语,刚开始我理解不深,只觉得把耧比喻成一只猴很形象,把种子比作虼蚤、壁虱也很贴切。对最后的两句,我只简单地理解为是开玩笑的调侃语,没有去深究。后来我才知道,村里能够使唤耧的农民都是劳动中的好把式,历来受人敬重。可是村里有的人家办事小气,招待请来的摇耧把式也很抠门。后边的两句话是双关语,既是轻松的调侃,也是郑重的提醒:如果你过于小气招待不好我,我也就不管你将来庄稼的稀与稠,胡乱给你摇耧下种了。这也可以理解为农民们特有的一种人生智慧吧。
父亲给我破谜,有趣的时光常出现在晚上。
童年时,村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晚上的生活显得漫长而单调。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睡得早,母亲担心我干扰她,也让我早早睡下。全家人挤在一个大炕上,我一时睡不着,就缠着父亲说谜语—
父亲:“一个木箱子,铁匠铺里敲梆子。是什么?”
我:“风匣。”
父亲:“风匣不风匣,两头绣花叶,常在炕头歇。”
我:“枕头。”
父亲:“枕头不枕头,石板上边来回走,谷子黍子压破头。”
我:“碾子。”
父亲:“碾子不碾子,长着铁刺刺,地里一片子。”
我:“耙。”
父亲:“耙不耙,三条腿儿都朝下。”
我:“耧。”
旁边补衣服的母亲听见了,忍不住插话道:“一个小女儿,咕嘟红嘴儿,不吃三茶六饭,只喝一口红水儿。你猜猜?”
我没有猜出来:“你说的太难了,不要你出,让我爹出。”
父亲接着说:“枣也长,枣也大,三间房子放不下。你再猜。”父亲看我一时想不起来,就提示道:“我出的和你妈说的是一个东西,这会儿咱家里就有。”我突然明白了,脱口而出:“灯!”
父母看我猜对了,一家人笑起来,这笑声伴随着我们进入了梦乡。
三
夏天的饭场,也是人们猜谜的好地方。天空朗月高悬,地面凉风习习。吃过饭后,余热难消,村民仍然坐在一起,山南海北侃大山。
这时候,孩子们也完全自由了,有的做游戏,有的听大人讲故事,有的则互相猜谜语。
在邻居的几个孩子中,珍珍、苗苗大几岁,已经上学了;黑蛋、豆豆小一些,还在家里玩。那时,村里还没有幼儿园,学龄前儿童都处于放养状态。珍珍和苗苗作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要给黑蛋、豆豆出谜语。
珍珍:“东一片,西一片,隔座山头不见面。你们快猜。”
苗苗躲在珍珍背后,使劲地揪自己的耳朵,向两个孩子挤眉弄眼使眼色。这个动作被眼尖的黑蛋看见了,急忙说:“我猜出来了,我猜出来了,是耳朵。”
珍珍似乎发现了什么,但没有吭声,继续出谜语:“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在地底下。你们说这又是什么?”
苗苗一时想不起来应该怎样比画谜底,发了愁。黑蛋看不到提示,也只好与豆豆趴在席子上,双手托着脑袋,老老实实思考起来……
四
流传在乡村的谜语中,有一些语言简练,绘声绘色,可谓民间艺术中的精品。
我的岳母从小没有读过书,“大跃进”时只上过一冬天的扫盲班。我儿子出生后,她常来帮忙带孩子,也喜欢给孩子破谜。我无意中听到这样两条谜语,至今记忆犹新。
一条是描写冬天屋檐下冰溜的谜语:“冬生冬长,夏天不长;有圪枝没叶,根朝上长。”这条看似普通的谜语,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整个谜面对冰溜进行了惟妙惟肖的刻画,先说冰溜生长的时间,它是一种冬天特有的景观;再说冰溜的形象特征,它虽然也像普通植物一样,是由小到大可以“生长”的东西,但又有别于一般植物,没有枝杈,也不长叶不开花;虽然它也有根有梢,可它的根与梢是颠倒了的,根在上边,梢在下边。整个谜面可谓句句抓到了关键处,字字凸显着事物的个性特点,把冰溜的形象特征表述得淋漓尽致。
另一条是描写农作物—麻的谜语:“青枝绿叶长得高,临死落个水里漂。剥下皮来沿街卖,留下骨头火里烧。”麻是一种常见的农作物,浑身是宝,与百姓的生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麻在劳动人民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每每说起这条谜语,我就想到于谦的《咏石灰》一诗:“千磨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则咏麻的谜语与《咏石灰》有异曲同工之妙。说它是在咏麻,在歌颂麻,还不如说是在借题发挥,是在歌咏普普通通的劳动人民……
谜语,其实不单单是谜语,包括民俗的、艺术的所有东西,只有普及到了民间,只有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它才富有生命力,才是常青的……
(李米松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15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