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朗鲜花遍野
2015-12-11姚筱琼
姚筱琼
一
母亲住在一个叫列朗的地方。
不知道这地方为何叫列朗,只知道五月的鲜花开遍列朗,明媚得叫人心慌。
那是一种像极了蝴蝶的花朵,或粉或白,半栋楼那样高,枝叶上很多刺,花茎上也有细细的刺,不摘它也会扎手。
我喜欢开花的列朗。喜欢花香的五月。每年都会从遥远或不遥远的地方赶回家。列朗不是我的家乡,只是我母亲的家。我的家乡一直没有确定,但回家的季节已经确定,就在开花的五月。
列朗是一所废弃的中学。当年,继父是这所学校的创建人,废学校那年,他死了。他死后,这所学校也死了。围墙里留下一座独屋给母亲,让她成为孤独的“守墓人”。
我沿着习惯的小路往家走。小路林荫覆盖,落英缤纷,香气氤氲,很似英格兰格调。隔老远,我看见学校的青砖围墙又黑了不少。这个颜色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加深的。别人不觉察,我有感觉。继父当年种的香樟树如今遮天蔽日,让人感到好生奇怪,我怀疑那是继父的生命托付在它们身上。
接近学校铁门,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我想在铁门外大声喊妈,似乎这一刻我已经期待好久,酝酿了足够的情绪,可偏偏临了失却勇气,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大声叫妈了。作为长女,我曾见过弟妹们欢天喜地蹦进家门,没见过他们进门老远叫妈,难道我要与众不同吗?我忖度着,强行按捺着激动的情绪。一年长似一年,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把握和拿捏得更准确一些。矜持、成熟、深沉,都是我这个年龄需要的符号与标志。
究竟有多久没回家,没喊过妈了?算起来,从动笔写长篇小说开始,去年春节和今年清明,我都没回家看望母亲和祭拜继父。清明前,母亲借口生病打电话要我回去,我告诉她小说已写到最后关头,如果放下来,怕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失去冲刺的力量。母亲没吱声,用缄默表达了她的宽容。清明过后是五一,我还没回家,母亲的不满和怨怼终于爆发了,她让小妹转告我:你告诉她,再不回来,可别后悔。这是明显的恫吓,我为此心惊胆颤,连夜收拾行装。
继父去世那年,我所在的城市正暴发“甲流”,城市对外封闭,不准进出。我申请出城,有关部门告诉我,出去可以,但不能进来,我犹豫,母亲当时就用这句话戗我:再不回来,可别后悔。为了这句话,我不惜丢掉饭碗赶回,家门外目睹弟妹们匍匐在地,每人膝盖下面跪着一把稻草,当场就晕倒了。后来我趴在地上,像绝迹的恐龙从大门外爬到继父的灵柩前磕头,母亲一滴泪都没流,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记忆到此,母亲的隐忍和抗争让我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在门外大声叫了一声“妈——”
母亲没应声。但我看见她跑步出来。事实上我连她跑没跑都不敢确定,因为我几乎没敢认真看她一眼。人说父子之间是没有目光对接的,怎知我跟母亲之间也是没有目光对接的,我几乎在喊了她一声之后,情绪就散发完了,剩下的只是常态和理智。
我自然而然地换鞋、进屋、放下东西和招呼客人。这一次,我带了一位朋友回家,我希望母亲见到这个比我漂亮,比我天真活泼的女子会高兴。
二
跟家人介绍过客人之后,我跟神龛上的继父打声招呼。这是我家的规矩。
我家神龛很高,我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上面的香烛。我仰头看着继父,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旁边遗相框里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这个老妪我曾经视她为巫婆,因为她喜欢殴打和谩骂我们,童年许多闪烁寒光的记忆都是由她深深刻在脑子里,如今,麻木和苏醒就在一闪念,但我选择了麻木。父母都是教师,从小不准我们信迷信,却不知道家里是从何时起有了神龛,这个不伦不类东西,是我家宽敞明亮的堂屋唯一显得有些阴暗的角落,夜里散发着衰老味道和恐怖气氛。
继父看穿我的心思,宽宥地笑了一声,高高在上地说:“你带回来的这个女孩我喜欢,尽管说话有些聒噪,但直性子,不像你,阴柔古怪的性子。”我说:“就知道你不喜欢我。”继父说:“放下。不喜欢你的人和喜欢你的人最后都死了。”
我跟继父的对话没人听见,那是我们曾经在梦里的交流。幸亏有梦,继父常常在梦里出现,不然继父死了,母亲和这个家也就死了一半。
三
母亲见到我朋友很高兴,宰杀了最后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鸡。
朋友跑到园子里挨着一棵花树照相,她的天真活泼吸引了母亲的眼球,母亲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出门望着她笑。母亲的笑让我真实地感受到她曾经的美丽动人,而且是极为懂得爱、懂得美、懂得生活与感情的人。
我们饭后去屋后原野上拍照。母亲也破例随我们一起走进黄昏的原野。
原野无风,黄灿灿的油菜籽一望无际,显示出一种富庶的霸气。远处有一片大大的蓝天做背景,蓝天下伫立着一座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拉长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失去青烟笔直向上伸延的动感,但那种肃穆和破败却显得更为庄严。烟囱使我心头为之一跳,将我眼里一切事物都跳模糊了,让一些更遥远的往事涌上心头。
这家工厂曾经为继父创办这所学校捐过很多钱,厂里不少职工是继父的学生,继父去世,许多人跪在这条路上隆重地向他告别,我当时跪在路边的稻草上,用弯曲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向继父表达养育之恩。小时候,他教育我的方式很粗暴,我曾经发誓将来不跪他,但他真的去世,我心里十分哀痛。小时候我得过一场重病,四十八天没退烧,浑身长满水泡,头发全部掉光,继父最后没辙,悄悄找到一位民间高人,求他为我“罡神”,高人说如果做了这场不该做的法事,继父会折寿十年,他无语了半天,最后应允了。也许世上真有许诺,真有神灵,否则继父那样结实的身体咋会被狗追赶,一个躲闪不及就摔死了,那么猝然,那么不可思议。他的死,让我忽然明白,我一生最痛恨的人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
四
暮色降临,屋外天空缀满隐约的星星,夜色幽静而透彻。
黑夜里弥漫着柚子花香,香源在屋后的菜地。屋后的菜地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什么时候长出什么蔬菜瓜果我全然不知,譬如这次回家看见墙角长出两棵枇杷树和三棵沙田柚,我懵懂地问妈:“怎么不见了那棵梨子树?不是说结的梨子又大又好吃吗?哪去了?”母亲笑着说,早被我砍了,树大了遮荫,把地都挡死了。“呵,又被你砍了。”我笑了一声,心想:你什么时候不再砍树,你的一切怪毛病就都好了。
说真的,我们家的院子在我看来永远是变幻莫测,动荡不安的。这种人为的动荡在我记忆里有着深刻印象。记得前院的西南角曾经有三棵参天的香椿树,笔直地耸立云霄,每年都要蹿出两人高,长速让人惊讶不已。后来这三棵树不见了,长树的地方配了一个偏筲做厨房。与椿树同期生长的还有东北角的一株桃树,每次回家,桃树都已开过花,时而青枝绿叶,时而坠满果子,时而叶子落光剩下一个丑陋古怪的光树干。记得继父退休那年我家桃树挂果特别多,一看那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锦的样子,同时也希望到夏天能有一树累累硕果。可是继父说果子挂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节会凋落。“所谓桃李满天下,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挂在枝头的。”他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时,教了一辈子书的他刚退下来,心里正有许多失意,不料学校也被撤销,这对他来说更是一种失落。等我再次回家,那株桃树不见了。不见桃树的地方凭空长出一棵葡萄来,粗大,虬髯,使人想到葡萄精作怪的故事,夜里不敢到院子里乘凉。如今这棵葡萄树自然是没有了,替代它的是几株带刺的阔叶植物,另外,靠墙又有了三棵香椿树,仿佛从西移到东,印证了那句古话:苍生更替,岁月永恒。
最生气的是,母亲又砍光了院门口的芙蓉花树。这棵象腿粗的芙蓉树被母亲砍了三次,每次都砍得精光。可是这棵花树也奇怪,每次都能在光秃秃的树干顶端冒出密密匝匝的笔直枝条,当年就会打苞开花。回家的路上我还向朋友介绍芙蓉花的多彩和美丽,初开时是白色花朵,几天之后变成粉红,有的红白相间,花蕾很多,一拨一拨,花期特别长。
回家一看,树没了,我脸色便很臭,毫不客气地责怪母亲:你一次又一次砍它做什么?你当它是猫,有九条命让你砍?你看它现在不再发芽生长了,你高兴了?说到猫,我对母亲养猫也有意见,继父在世,家里从来不养猫,只养狗。继父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记得家里曾经养过一条名叫阿黄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欢蹦着迎接。继父养狗很文明,不会放养,用铁链拴着怕咬着人。阿黄从小拴到大,最后绝食而死。据说是到了青春期,受不了身体本能的冲动和桎梏下的煎熬。
发了一通牢骚,母亲也没说什么。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很多花蕾掩藏其中,有的已经咧开嘴,突出火焰般花苗,形成一片薄薄的阴凉和适当的热闹,也许,要不了几天,这院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周围田野蛙声嘈杂,听着这聒噪的声音,竟然觉得很宁静,很天籁。
借着夜幕,我偷窥母亲的表情,很后悔刚才对她的指责。
夜里,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绣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眼神也不再忧郁。但是我的心情却转为沉重,想:母亲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难,需要通过绣花来贴补家用?惭愧的是,时至今日,我从没过问母亲有多少退休工资。我当过很多年记者,没少关注和关心过民生问题,但我竟然从没过问母亲的生计与生活。今天要不是亲眼看见她七老八十还在绣花,我肯定还会继续忽略这个问题。继父去世三年多了,少了他的退休工资,家里的负担却没有减少,那么母亲是怎样应对的?想到这里,我问妈到底有多少退休工资,妈说有一千四五。我说怎么会这么少?妈解释当年身体不好,没到退休年龄办的病退,工资一直没加上来。我又问那爸爸呢?“他差不多是我的两倍。”听了这话,我呆了好一阵子。我在心里算账,家里这两年少了继父的两倍收入,却增加了两倍开支,因为这两年的物价比以前涨了不止两倍。想到这里,很是愧疚和自责。虽用不着向母亲道歉,但我决定从今起定期给母亲一点钱补贴家用。具体多少我还没想好,但这样决定了,心里释然许多。
五
母亲是一位音乐教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人也长得不俗,可惜命运不幸,一辈子爱恋的两个男人都先她而去,为此,她变得郁郁寡欢。以前她很爱唱歌,但很久以来我们都没听她敞开歌喉。回家前,我特意选了一首新歌,打算献给母亲。这首歌名叫《白狐》,歌词痴情,婉约,很符合母亲的审美情趣。
我先念一遍歌词,以为母亲会震撼,谁知她只是轻轻由衷地说了一句,词写得真好。我说,只有你们那个时代的女人,才像歌词里写得那么好。母亲没说话,她的沉默也许代表默许?母亲投桃报李地拿来一本书给我,说是她同事写的回忆录,很感人,那些往事经历太熟悉和深刻,少许触碰,灵魂便痛不可支。母亲说她常常读着情不自禁会哭,说这话,她面露濪冷表情。她的神情让我感到局促。照常理,像她这年龄的人,心中一切恩怨情仇、红尘俗事早就尘埃落定,化为乌有,不应有此表情。我心想,难道她心中的沉积和块垒还没消弭吗?那她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在心里暗自叹息。
我默默地翻完这本书,收起,没有母亲说的那种非比寻常的感受。母亲让我带走那本书。我说:还是让它陪你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说完,我试探性地拉起母亲的手,渐渐用力,扣紧她的手指,我感觉到那一刻母亲的手指在我掌心无力地颤抖了一下,一种柔弱的心悸,猝然让我感动,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