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屋的父亲

云涛

进了面前这座山，沿山脚下细窄蜿蜒的石板路橐橐地走，过一座青青的石拱桥，一个小小的村落羞羞答答地渐开轻纱，露出素面。绿树翠竹中，青石红瓦的房舍一线排开，青石垛界出的白灰墙齐齐整整，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这就是我的家乡，这里住着我的父亲。

母亲已过世八个年头，我们多次劝父亲到城里住，父亲总是摇着头坚定地说，不去。城里有啥好的，出门上锁，回家闭户，没人说话没人玩，闷煞人。没办法，只好随他。其实，父亲更多地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哥仨都清楚。还好，父亲的身体一直硬朗，照顾自己有余。

我的家乡很美，但很穷。多少年来，父亲和他的父亲们都靠种地过活，很少例外。父亲未读过书，不认得字，不晓得外边事，只知道天一亮就下地做活，天一黑就赶紧吃饭，上炕睡觉。除了耕种山坡上的几亩薄地，父亲还与母亲养猪、养鸡、养牛、养羊、养兔，不分昼夜地劳作。那样贫穷的年月，我们家总能在银行里积攒几个钱，这都取决于父亲母亲的勤劳和节俭。银行里的钱是为造屋积攒的，平日里雷打不动。父亲成年不舍得添一件衣裳，不舍得换一双新鞋，不舍得吃一口肉，不舍得喝一口酒，不舍得熬一点灯油……只有年三十中午，母亲做了迎年菜，父亲才舍得喝一小盅从镇上打来的散白酒，脸上泛起红红的光，十分满足的摸样。

有一年腊月，父亲到二十里外的公社食品站卖猪，顺便走了个亲戚，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在离村二里的桥上，父亲放下推车想抽袋烟歇一下，掏荷包的时候，听见 啷一声响，父亲当即意识到丢了钱，顾不得抽烟，猫了腰在地上寻找，半天也没找到。推起小车一溜烟跑回家，提了灯笼，让我跟他一起去找。回到桥上，父亲照着灯笼，蹲在地上仔细搜寻，啥也没有，又到桥两头的道上找，忙活了小半夜，在离桥老远的道边找到一枚五分硬币，不知道是不是他丢的。父亲捡起来，放在嘴上吹了吹尘土，又在棉袄襟上擦了几下，装在口袋里，嘿嘿地笑着说，能给你弟弟买个水煎包吃……

父亲虽没有多大能耐，却用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为我们咬着尾巴长大的哥仨造起三栋屋子，娶进三个媳妇。这对从未走出大山的农民来说，简直是上天摘星星，可是父亲做到了。聊起父亲，村人无不咋舌惊叹。父亲说，再苦再累也要为孩子造屋，有了屋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哥哥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当年冬天，父亲瞅了一眼哥哥说，砸石造屋吧。就带着他去村东的山坡上砸石头。那个冬天特别冷，雪特别勤，特别大。落雪的时候，父亲就让哥哥戴了手闷子扶钎，自己抡锤，一块一块地砸石头。天好的时候，就推着独轮车往家运，这样出活，不窝工。一个冬天，砸足了造屋的石头。第二年开春，父亲种了二亩胡秸，秋后收了，带领全家绑成把子，提空了银行的存款，再东挪西借一部分，买了梁檩木料，请了人帮忙，叮叮咚咚地造起了一栋簇新的屋子。屋子造成后，父亲瘦了一圈，却特别满足，因为哥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拖下的饥荒两年后才还清。

过了三年，我毕业回家。父亲瞅了瞅我说，砸石造屋吧。就带了我和哥哥上山砸了一冬石头，开春种胡秸，秋后绑把子，提空存款，又东挪西借一部分，买梁檩木料，请人帮忙，叮叮咚咚又造起一栋屋子。屋子造成后，父亲矮了一截，却特别高兴，因为又一个儿子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由于多了我和哥哥两个劳力，一年便把饥荒还清。

又过了三年，弟弟毕业回家。父亲摸了把他的头说，砸石造屋吧。就带了我们哥仨上山砸石头。这年父亲五十七岁，体格大不如从前。哥说，爹，我们仨能干，你不要再去了。父亲不听。他先与我们一起砸了几天，又让弟弟拉车，他往家推，这样可以节省工夫时间。没想到父亲在路上摔了一跤，扭伤了腰和腿，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开春，身体刚好的父亲又与我们一起种胡秸，绑把子，提空存款，买木料……秋后造起了第三栋屋子。屋子造成后，父亲驼了背，听力也出现了障碍，与他沟通交流越来越难，他的心情却特别激奋，眼睛里透出亮亮的光芒，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他了却了一生的心事。还好，这栋没拖多少饥荒，很快就还上了。

有了屋，我们先后成了家。娶媳妇的过程中，又不断地拖饥荒，还饥荒，父亲半生没过过好日子，上了年纪，大家都劝他不要再忙活，好好歇歇，可父亲依然如故，种地，养猪，养牛……

这些年，我和哥哥、弟弟种果树，做生意，都买了房子，住进城里，只有父亲依旧住在乡下。

去年春节，父亲对我说，回来砸点石头，种点胡秸，趁眼下我还能干点，早给阳阳造栋屋吧，再拖几年就不中用了。城里的高楼好是好，却总让人不踏实，老家有栋屋子，能进能退，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望着父亲刀劈斧斫的脸颊和凹陷昏黄的双眼，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楚，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年近八十的父亲一生为他的三个儿子造了屋，使他们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眼下刚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又记挂着为我的儿子他的孙子造屋……

这就是我的没有半点文化、深度耳聋、一辈子在土地里劳作的父亲对他的子孙们的爱！这爱是发自内心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的，是汇涓流成江河惊天地泣鬼神的。她不因季节变化而更替，也不因名利得失而增减，亘古绵长，恒久不变，像大树一样给他的子孙遮荫，像灯塔一样引领他的子孙前行！

父亲是我们的继父。

父亲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