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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2015-12-11阿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莱阳泡桐老房子

阿占

1

祖父母留下的房产,像个百岁老人那样老,站在一流的风景区里,为一天盖过一天的车水喧嚣而不安,而无措。

与之相邻比肩的一幢幢,都是城市形成初期留下的具有度假功能的别墅群。近一个世纪过去了,不同的政治运动带来住户的变迁,几进几出,物归原主,老面孔还是老面孔,老房子还是老房子。即便在地产开发如动物嗜血般凶猛的今天,也没谁肯来对这条街大动干戈,精明的商人明白,有些地方是拆不起的,充其量,打着修旧如旧的幌子,把外墙粉刷翻新一下,只是,那每一次刷上去的新颜色都像村妇进城时涂抹的劣质香粉,满脸欲盖弥彰的局促。

老房子有着极阔绰的挑高,比照现在的民宅结构,它的空间完全可以改造成跃式,多出一个层次的生活。楼幢入口处两扇锈蚀的镂花黑铁门,有关傲慢与尊严的传说,都是从它吱呀开合的声音中流淌出来的。临街的花石墙,保留了石材的粗粝,一块块的衔接和垒筑,产生了一虚一实的变化,街景与人情从方格子图案中涌进来。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花石墙上望向外面的世界。祖母老了以后同样如此。每天上午10点,她都会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倚靠在花石墙上,晒着不变的太阳,看着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

房子北面身后,是个诡异的后花园,有两棵泡桐、两棵刺槐、两棵皇家松,另有一棵紫丁香、一棵白玉兰、一棵石榴树,三棵无花果。藤类草本就更多了。从小到大,树们用自己梦想生长的方式提示我,活着,最重要的就是阳光、雨露和自由。

后花园尽头是另一个低矮的花墙,用以作为两个院落之间的相隔,我常常轻意翻越,如同戳破界限,进入下一个院落,下一个领地,蹑起手脚,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深行探进,在别人的走廊里揭开谜底——那时,逼仄的居住环境让居家秘密可以一直流淌到家门外,借着走廊天窗微弱的光线,我通过辨别他们的油盐酱醋和腌渍咸菜的多少而断定其生活水平的高下……楼道天顶接近4米,蜘蛛做网,倾斜悬挂,墙皮脱落处,我像猫一样嗅出了不同于自家楼宇的味道。

四周气息沉静,不知谁家的挂钟敲过了半个钟点,又敲过了半个钟点。

除此之外,没有街市的声响,没有汽车的声响,一切仿佛已经死在半空,又仿佛有种神力的化学变化,将此情此景瞬间固化为琥珀,表面保留着气息流动时产生的纹路,内部可见气泡、蜘蛛、植物碎屑。一瞬即永生,都是最好的时光。

13年前,父母搬离,搬进了三居室,老房子租了出去。我更是大学毕业后再没回去住过。身份证上倒是老住址,户口也一直没有迁往新住处,我愿意永远保留着这样的家底,用以对最好的时光致敬。我怎么会舍得更改,我曾经在那里面用童子功幻想外面的模样,然后,出发,头也不回,像个奔向新大陆的掘金狂。

现在,偶尔与人一起路过那个风景区,我会得意地扬起手:看!我家的老房子。更多时候,我只路过,而不敢推开那两扇生锈的黑铁门,踩在泛出青光的石阶上,去相逢衰老到几乎失忆的老邻居——他们那么善良,我却怕面对面的一瞬间,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

2

这条房地产商拆不起的老街,在青岛,叫做莱阳路。

这个永远的所在地,在我的精神坐标里,叫做莱阳路35号。

上世纪40年代末期,父亲在这里出生、参军,英俊之年把我母亲娶回来,过日子、退休、衰老。我和妹妹也在这里出生,发育、早熟、青春不再。我的祖母,作为见证莱阳路的最后一个老人,93岁那年从这里直接去了天堂。

莱阳路是青岛最早的路。会前村有了人烟之后,青岛的先民们在往西迁徙的过程中,踩出了这条路的雏形。根据《胶澳志·交通志》所载,德占时期的莱阳路叫会前路,第一次日占时期的莱阳路叫旅顺町,1922年中国政府收回青岛后,才被称为莱阳路。

1924年的莱阳路只有24户,133人,1926年有44户,401人。因为秉承了德国人将其规划为夏季渡假别墅区的功能,莱阳路上的建筑全部依照庭院式落座,有楼,有院,有缓坡,有车库,有露天的观海阳台。花砖铺地形成多变的图案,建筑不会高过三层,界面柔和,有凸凹;镂空或雕花的黑铁门,燕窝一样的阁楼,花石墙上缠绕着藤萝。此中有名门望族的住宅,也为商业大亨商住两用,到1939年左右,基本上就没有了可以进行规模建筑的土地。

从我有了记忆的那天起,莱阳路就全部属于我,那是1978年左右。连带着为我所有的还有鲁迅公园、黄海研究所的后院、水族馆、第一海水浴场以及周边与莱阳路或平行或垂直的歪斜小路。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每天,祖父把我安置在鲁迅公园的某个风水佳地,潮涨潮落,我便长大了。

莱阳路8号海军博物馆,其前身是海军基地,每个周末都放映露天电影,原则上是为官兵和军属服务,人小鬼大的我却能拿着小板凳混进去。只一次,我被一个兵给拦住了,“不是说军民一家吗?”——我是学校合唱团领唱出身,不会怯场。兵笑了,我们对视了5秒钟,他做了个放行手势,很帅,白手套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8号的露天电影以黑白战争题材居多,一阵海风吹皱了大屏幕,影像有些变形,但英雄们高亢的声音异常清晰。放新片,我会看得入迷;放老片,野女孩特质就藏不住了,蹿到屏幕背面,和男孩们一起反行其道,同时觉得自己很另类。

暑期一到,莱阳路的孩子就吆喝着,嬉闹着,每天往返海水浴场数次,在满月的夜里用马灯“照”螃蟹,挖蛤蜊,男生则在堤坝上“扎猛子”,在沙滩上摔跤。单调的岁月里,青春的躁动被海蚀,被风干,在父母耽于生活饱暖而疏于孩子教育的过程中,莱阳路的孩子肌肉结实或者曲线有致起来。

青春从来都是被浪费的。在做梦的时候,挣扎的时候,与所有规则做斗争的时候,单相思的时候,叫做青春的东西也正悄然无情地发生着化学变化。18岁,我发誓要到外省读大学,越远越好。从此,整整十年,莱阳路作为我的驿站,只在静夜想家时分泛出悠远的青光。

3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第一个政治运动开始,莱阳路房主的遣返率就相当高,有的被赶进车库,有的蹲了监狱。在我居住的院落里,有一个关于五少爷的故事。五少爷读的是复旦,35岁以前享尽荣华富贵,1957年反右运动一开始,听昆曲、盘紫檀、吃春和楼,这样的生活关键词与他再也没了干系,五少爷的光鲜一夜褪色,等着他的是铁索寒窗。这期间,他的妻子病逝,儿子们因为成分问题不能考大学……

五少爷重见天日,已经是55岁的老人了。苦难并没有改变他对生活质量的不苟,天再热也要穿月白色的真丝衬衫,白背心在里面隐约可见,下面配深色长裤或西短裤。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他拄着考究的拐杖,拐杖撞击着腐朽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而他粗粝的喘息正飘浮在灰尘中。老房子屋檐高,回声大,拐弯处是他的一声叹息,久久不肯落地。

他跟我母亲说,给我介绍个老伴吧,要有文化,有性要求。

五少爷经常和他的新老伴手牵着手去海边,或者从菜市场回来的半途,坐在树下歇息。夏天,他们一起吃棒冰,脸上的幸福和掺了糖精香料的棒冰一起,点点滴滴融化着。他见父亲把月季侍候得很好,便隔几天要一枝,送给老伴。他得知我在江南读的大学,就兴奋地问:“你会唱绍兴戏了?你会做上海菜了?”每见每问。我嫌他啰嗦和迂腐,嫌他喜欢炫耀从前的荣华,常以愚弄的口吻作答。

后来,我无可逃遁地领略了生命之痛,也顺带理解了五少爷。再回家的时候,父亲说五少爷已经去世,新老伴嗜酒,他们越发不合。

我的泪砸在残痕的地砖上,为所有世事的无奈又无常。

在那同时,我发现莱阳路真的老了。它的房子漏雨、断裂甚至倾斜,颜色是粗糙翻修后的唐突,涂得尘土一样厚,也遮不住憔悴的沟沟壑壑。每个院落里都有人口泛滥时的违章建筑,晾衣服的绳子肆无忌惮地纵横着。老房子弊端百出,除了电压低,还有取暖、卫生设施等问题,父母坚决地搬走了。

搬走之初,他们是庆幸的,毕竟,配套设施的齐全让老年的他们感到了“方便”。很快地,不出半年,他们就开始想念莱阳路,想念老邻居。尤其是父亲,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骑着自行车到莱阳路遛一趟,站在梧桐树下或院门口和旧相识拉呱,刮风下雨也不间断。

母亲担心地问,你还去吗?这样的天气。

父亲淡淡地说:去看看。

在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中,莱阳路与青岛所剩不多的、可以代表城市历史风韵的建筑或街区,一起转化成特有的孤本。观光客们常常好奇,这样风格别样又暗合统一的老别墅群落究竟建于哪一年?里面住过什么人?他们选择心仪的角度拍照,又在早年的临街车库改造的咖啡馆里点一杯蓝山,企图从店老板那里打听到一些讯息,哪怕是七零八落的,哪怕是飘忽不定的,哪怕是兀自杜撰的。

店老板往往说不出一二。观光客却没有失望。聪明的他们知道,老建筑是历史片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何必认真。

对于这一切,莱阳路已经不动声色了。沧桑沉淀以后,莱阳路就像那些荒废的后花园,在喧嚷的背后沉默。

4

时光走到了2014年的芒种。

那天晚上,海雾须臾,没有月亮,我喝醉了,醉的不是很厉害,但已经扑捉到酒精燃烧起来的勇气,走路的时候,身子有所倾斜——我能控制我的倾斜,只是,我不想控制了。

推开莱阳路35号的黑铁门。拾级而上。邻居们的灯都熄了,他们仍然保留着早睡的习惯。我轻巧地绕过黑暗,脚下没有丝毫犹豫,似乎每一颗沙粒都铺陈在心底。来到后花园,站在树下,风过叶摇,听见祖父祖母在说话。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向人世间的我示意问好,让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换了一种途径却与我共同存在。

一滴雾水打在了头发上。接着就是两滴,三滴。第四滴,顺着脖颈停留在了锁骨的位置,沁凉而意美。是泡桐花雨。我抬起了头,复制出多年以前小小女孩的仰望。泡桐花是略浅的雪青色,花形似缩小的百合,又像放大的牵牛花,丝绒般的肉身,像砂纸打磨过的亚麻油画布,结实厚密。它们总是并排有序地开在一枝上,总是委婉含蓄。经过了才能嗅到它的香,人们会匆匆回眸,并惊呼:泡桐啊。或者,停下脚步,再深深呼吸一番。很多时候,泡桐似乎不曾开放过一样。泡桐树是空心的,泡桐花败了便缩回花苞状,落英缤纷不属于它的形容词。除非是风中雨后,紫紫地落了一地,演一场意外。

芒种夜,站在树下,浸润在泡桐似远似近的幽香之中,跟祖父祖母说完话,四周漆黑,我乐在其中。熟年之我,越来越相信“童年形成说”。我确信,我性格根本的开朗、嬉闹完全形成于那无拘无束的童年;与此同时,眼前的自乐独处,其实就是童年里独自“捡险”的续集——从6岁到15岁,常常一个人玩下去、玩下去,忘记回家的时间,忘记吃饭的时间,忘记做功课的时间,直至天色完全黑尽。

“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于是我只有把它们拍出来。我称它们是,最好的时光。”这是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第五滴泡桐雨落的时候,我想,它与最好的时光并无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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