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距离
2015-12-11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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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老家的距离约为十五公里。
现在的我在岛的南端,县城里,老家处于岛北边的位置,一个以晒盐为主的村落。十五公里的距离就这么横空隔离了出来。
十五公里外的老家,有我曾经居住的老屋。老屋是我心目中老家的形态。某种意义上说,老屋代表了老家,以具象而刻骨的含义存在于我心里。然而,那老屋后来已基本不属于我。我在老家所留存的,仅仅是父母的坟墓。
十五公里的路程,开车十几分钟可到。可在这老屋不再属于我之后,老家的概念便渐渐淡化,几乎从未再去住过。我似乎已无老家,抑或已无老家可回。
然而,老家浸润了我近三十年的生活,我哪能失却?现在,当有人问我老家时,我会脱口而出:在岱西镇的俞家。有时乘车路过老家,我还会指着路边的老屋,说这是我的老家。
那一天,小弟来电,征求我想翻修老屋的意见。我当即表示一定要修。翻修的钱,我们兄弟自是会共同承担。
尽管老屋已不属于我,可在我们这辈人身上,就不能眼看老屋破败、倒掉。倘若老屋坍塌,老家也将渐渐湮没下去,会失却精神家园一般。
老屋有两处。除原先的老屋外,三十多年前又新建了两间瓦房,一路相隔,至今也早已成为老屋。原先的老屋的顶上已塌陷了一个箩筐大的洞,若长时间不去补修,势必会将整个屋顶全都崩塌下去。后来建的老屋地势较低,前两年沿那屋的外缘修建了环岛公路,高高的路基把屋的形态硬硬地打压下去;今年,村里又在打造美丽海岛建设,原先穿村而过的汽车路自是成为了村道,也增高了路基,浇制了水泥。如此,那老屋便低陷在两条路间,成洼地中遗弃似的。就得升高地基,筑高墙壁,修葺屋顶,除了四面的老墙,几乎成新建一般。
即使如此,也必须翻修。老屋在,老家就在,如一处坐标那般矗立在心堪里。
最先的老屋其实只有一间半,我不知道建于何时。自我记事起,那老屋已在。而那半间,看起来是顺着后面屋檐搭建的,成为我家的饭间。我家的西边住着爷爷、小伯和小姑,小伯和小姑那时还未婚聚出嫁,与爷爷住在一起;南边则是二伯家的,与我家的一样,也有搭建出来的半间;二伯家的边上是堂屋,一间爷爷、父辈和我们所共用的祠堂。上一辈的人就一起住在这么一幢切角状的房屋中。
原先的一间,大半用作卧室,小半却作为了走廊。走廊前边有个小廊间,分别连接三道门。廊间的门外便是道地。从道地进来,要经过两扇门,才进入我家。搭建出来的屋子开着扇后门,门一开便是汽车路。所以,大多情况下,我们其实都从后门出入。
十三岁前,我就一直住在那老屋里。高中毕业后,我又去住过一段时间。那老屋,就有许多难忘的记忆。
因为低矮,也因为地面是黑黢黢的泥土,天井上的阳光洒下来,会泛出光亮。梅季一到,地上就湿漉漉起来,像是冒汗似的,令人难受。有时甚而鞋底会粘上薄薄的泥土,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烦闷的心绪就在梅雨天里弥漫。石灰粉刷的泥墙自然经不起潮湿的折腾,泥墙的脚跟便疏松,脱落粉刷的石灰,裸露出褐黄的泥土。地上的东西纷纷添上了尘埃,发霉的踪迹随处可见。夏天的时候,饭间虽只一扇小窗,可还能开着门,习习的海风还能随着门窗飘拂进来,感受阵阵凉快。即使出汗,也可用冷水擦洗一下。到了夜晚,可就难熬。卧室尽管也有扇小窗,却只有箩筐那般的周方,更要命的是,窗外便是汽车路,睡觉时必须将它关起来。卧室就像封闭之中,在炎热的夜晚会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冬天里,坚硬的泥地渗透出丝丝的寒意,一冬的寒冷就充塞在那老屋里。
我不知道当时住在那样的老屋里是如何生活过来的,照现在的生活要求和标准来看,我都无法想象。然而,我就在那老屋里自小生活着,渐渐地长大。似乎,从未感到过那老屋有什么不足,一切的烦闷、忧虑、委屈、丧气、灰心、卑微等仿佛都与那老家无缘。大多的时候,我好像还快活的成长。
三伏天时,夜饭多在后门外的汽车路边吃。将小方桌搭出来,几把竹椅子一围,就行。也不怕人家看我家的菜是好是坏、是多是少,反正就多为地里种上来的茄子、芹菜等,当然也有海瓜子、小鲳鱼、糟鱼等,家家都差不多吧。有海风轻拂,吃着舒意就行。汽车路沿村穿过,砾石铺就,碎粒的石子撒在路面上,风猛刮时会扬起阵阵灰尘。一辆汽车驶过,同样会拖曳出一缕尘埃。但夏天里风猛的时候较少,夜晚里更见不到汽车踪影,汽车路就如村里的一条大道,宽阔的路面成了村人纳凉的地方。大人们饭后就站在路边聊天,或者摇着蒲扇,围坐一起,东一摊,西一拨。孩子们也东转转,西听听,似乎将炎热的天气早已抛掷在暗夜里。有时,我们还将两条长凳横在路边,架上木板,铺上席子,就那么睡在临时搭建的床上,仿佛从未想过被蚊子叮咬这样的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小伙伴们是将被褥拿到晒谷场上,发疯似的玩耍,然后数星星,沐浴在夜露之中。像我这般住在老屋里的孩子,在那个时候的夏夜,大多如此,热出了一番快活的时光。
寒冬时,西北风刮得呼呼叫,家里的后门关得紧紧的。泥地倒干燥起来,却铁板似的冷。母亲就将碳火装进铜制的火盆里,让我们烘手。有时双脚冻得簌簌抖,火盆又垫在了脚下,一股暖意就从脚底升腾。灶的边上有个灰坑,每次烧饭前,母亲总将灶里的柴灰取出来,倒在灰坑中。有时做斋饭,或者煮米做米酒、年糕,烧的柴火多,也将快燃尽的柴火用小小的煤铲取一些倒进灰坑。我们就把番薯煨在这依旧冒着星火的柴火里,个把钟头后扒出来,火热的番薯便披上褐色的外衣,剥开,一片金黄,甜香扑鼻,顾不得烫嘴,美美地吞吃起来。说不上大快朵颐,却有一种甜美回荡在肠胃间。
也在那老屋里,四五岁时,我已学会了写字、算数。父亲从小学的老师处讨来粉笔,卧房的衣橱侧壁就成了我的黑板,写了擦,擦了写,每个字都端端正正,每道题都规规矩矩。也因了我这般看起来有点聪明好学的模样吧,我虚岁七岁时——实足才五岁半,父亲便将我送进了村里的小学。村小就在我家的斜对面,为堂伯的堂屋,设一二年级,二三十个学生,只一位女教师,复式教学。我成了班中的佼佼者,自然也当起了十几位同学的班长。之后,虽三年级之后的小学距家的路渐远,也一直住在那老屋里,读完了整个的小学。老屋的那张小方桌总留着我做作业的身影。
就在那老屋里,母亲终于给我们兄弟生下了小妹。在父母来言,我以下为两个弟弟,三个儿子足以养老,要是再有个女儿,那自是梦寐以求。我自是也多想有个妹妹,可更疼爱她。当母亲的肚子痛得嚎叫时,我们被拦在房门外。父亲、二婶、姑姑和隔壁上了年纪的婶婶走进走出,忙这忙那,一切都听从那接生婆婆的。好一会,传来接生婆婆明亮的声音:是个囡。房里房外顿时一片欢呼,父亲的脸上更是灿烂一片。我自然也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我终于有个小妹了。
现在想来,小妹在那老屋里出生,我也必然在那老屋里出生的吧?母亲必是喊着疼痛,憋足气劲,黄汗直淋,硬是将我挤出来。接生婆也如此高喊一声:是个小囝。房里房外就一片欢呼。父亲是爷爷的大儿子,我则是大孙子,传宗接代就有了保障,哪一个不欣喜、不兴奋的?那老屋,可是我的出生之地。
小妹自是成了家中的掌上明珠。小妹也长得可爱,瓜子脸,白白净净,从嘤嘤之言,到蹒跚学步,再到不顾不管地随时在家里“翻油坛”(将东西随意乱翻),甚是惹人喜爱。那时,母亲在村里的印染厂里做工,将小妹托付给一位近邻的婆婆。然而,想不到的是,四岁的小妹竟在近邻婆婆的转身间,跑到了汽车路外侧的小河边去玩,溺水而亡。当我被一位叔伯从教室里叫出来,奔到小河边时,小妹的肚子鼓凸成半边排球般大,嘴唇黑紫,小巧的嘴巴里吐着白沫。父母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小妹的尸身边,摇着小妹的手,凄惨地呼唤小妹的名字。小妹的灵魂早已飞向了天国。父母为此躺在床上,整整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之后,父亲依旧躺在床上,只用嘶哑的噪子吃一点东西,母亲则辞了印染厂的工作,她以为假如不去印染厂上班,小妹就不会溺死。那老屋里的欢乐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似的。那年十二岁的我就感觉到要为父母担负起一份重任,尽管懵懂,但心里明了。
后来,在我高中毕业后一年半左右的时光里,我又睡在那老屋里。白天我在先村后乡的学校里代课,晚上就一个人住老屋。高考复习时,尤是初夏时节,朝汽车路的窗户又紧闭起来,因为怕人们打扰。老屋里闷热一片。我不得不只穿短裤,露着上身,静静地复习。身边放一脸盆水,热了就擦擦。蚊香燃在桌边,烟雾萦绕,倒也能令人静心。功夫自是不负有心人,我成为村里第一个高考恢复后考上大学的人。那老屋的复习,终于有了一个明亮的答案。给了我一个台阶似的,我仿佛就从那里昂然离开了村子,离老家渐行渐远。
自我上了大学,那老屋几乎空置着,只有放假时才去短暂地睡上几夜。有了新的屋,哪还会再去住那老屋?
那老屋最后的用途是让病入膏肓的父亲躺在床上。我在那老屋里为父亲送了终。
当父亲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后,为了不让小弟到时害怕(母亲早三年已仙逝,我和大弟也已在外成家立业,家里只剩未婚的小弟),就提出到那老屋里去住。其时已是腊月,我们将那老屋打扫干净,我曾经睡过的床铺就作为了父亲的病榻。父亲就一直躺在床上,多数时间闭着眼,怕光,或者连睁眼的力气也已失却,懒得睁眼样的。屋里就只能点一盏瓦数小的灯,暗蓬蓬的。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儿子、儿媳都想请他一起吃年夜饭,这该是他与我们一起的最后一顿年夜饭。可是父亲已打不起兴致,身体虚弱得连坐在椅子上都难。我们兄弟三个只能轮流去伺候父亲,年夜饭也只能匆匆在悲凉的气氛中结束。到正月初六早上,已在老家待了十来天的在厦门工作的二弟一家一早就返回。那老屋便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父亲的床边,陪看父亲。父亲的脸蜡黄,毫无光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却又闭不紧似的;气息如游丝,让我几次感觉好像已断了气,仔细地盯着他的胸口,看是不是在微微的起伏。这个养育了我,对我寄予厚望和信任,让我充满崇敬和深深感激,也让我对他生命的后几年产生失望、气忿的父亲,才五十八岁,就要走完他的人生,离我而去。悲哀的意绪早已渗入心里,不由长长地叹口气。父亲动了一下,喉底里发出要小便的声音,我伏下身,侧耳才听见。就慢慢地扶他起来,将他已瘦成皮包骨的双腿放到地上,双手又搀扶着他。在父亲无力地站立地上的一刹那,他的一滴唾液掉了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一阵冷意随即升腾我心里。这是父亲在世时留给我的最后一滴汁液?带着点父亲的体温,却瞬间又溶化成冰点。我欲哭无泪。解了小便,父亲仿佛再无牵挂似的,没一会,就追随母亲而去。
那老屋,自此后再无人去住过。随着前后邻居都建造了楼房,那老屋显得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破旧。因为无人居住,天井已曾塌陷过。现在,乌溜溜的破洞又如一张巨嘴似的张开着,如不及时修补,倾塌的结果就会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
看着那老屋,有时会想,那样的老屋怎么能住人?又怎么生活过来的?一笑,所想的问题随风飘去。
事实上,那老屋里的生活委实不舒畅,可是又有何办法?随着我们兄弟的渐渐长大,父母建造房子的想法便越来越浓,也千方百计地付诸行动。
我十三岁时,父亲已在大队里当着出纳。那时候,水泥、木材、砖头等建筑材料都需凭票购买。父亲就利用他实诚、好客的秉性,还运用那么一顶点的人际关系,讨得了购买建筑材料所需的计划——票子,有票子,价格就便宜。更难得的是,父亲向大队里争得了老屋对面的宅基地。汽车路西边的属农地,过去只有一户不知建于何时的人家,算是不在建房规划之内的。然而,父亲还是争取了三间屋地基。父母的设想是,三个儿子一人一间,以后有条件,可一人建一幢楼房。可是,当时家里实在穷,连三间瓦房都建不起来,只能新建两间。而这两间,也简易得很。除栋梁为圆木,其他的多为水泥横梁,小竹竿做椽子,竹篾铺为屋面,瓦片一盖,两间瓦房倒是竖立起来。路基自是填得与汽车路相平,后来渐渐下陷一些,路面上的雨水就流入道地。好在道地的前面和侧面都是自留地,雨水才不致淤积,却将道地里的水井灌得一片浑浊。道地并没有浇制水泥,山砂填得并不平整。但无论如何,我们家终于有了新屋。
十三岁时,我读初一。初中在一个叫做青黑的山脚下,被大片的盐滩所包围。每天早晚,我都要穿过横贯盐滩中的小路,鞋底总会粘上潮湿路面上的咸碱泥土。建房时,父亲依旧让我上学——只要我在读书,看书,父亲总不会分扰我的注意力。何况我个子不强壮,建房派不上用场。每天放学回家,见到墙壁越筑越高,心里喜滋滋的,只在上梁办喜酒时,我才请一天的假,将喜悦之情融化在栋梁上挂着的红布绸上。
从此,我们住进了那新屋里。
新屋的外间作厨房和吃饭用。灶为能放置两口锅的大灶,外侧架着风箱(后来安上了鼓风机);吃饭的依旧是从老屋搬过来的小方桌(后来自是也做了张大圆桌)。因为有了自家的道地,夏天的夜饭就在道地上用餐。另一间自是为卧房。前面一张床,由父母睡,后面摆两张床铺,一大一小,我的睡小床,大的让二弟和小弟睡。一家子的生活就在那新屋里有模有样地过了起来,有喜悦,也有烦忧,更有悲痛。
新屋做卧房的那间有屋檐,屋檐里的墙壁呈淡红色,中间开着扇窗户。簇新的墙壁诱发了我的激情。一天,我从学校里偷拿来粉笔,在那墙壁的左右两边分别书写上了王焕之的《登鹳鹊楼》、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其一百二十五),以此来激励自己。望着这两首诗,心里就会荡漾出“更上一层楼”的情怀。后来,当我考上大学,看着这幼稚的行书,想擦掉,那笔迹却已深深地嵌入墙壁。我想这样也好,那两首诗就当自己年少时的一种心迹记录吧。
屋檐是个很有用的平台。冬天,可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夏天,则让人乘凉。对我家来说,傍晚时的屋檐下最有用。母亲自打小妹溺亡后,便在家务农。除了三分多的耕地外,每天的下午多在自留地里,按着季节,种着葱、大蒜、韭菜、带豆、梅豆、青菜、白菜、茄子、芹菜等蔬菜,不时松土、施肥、除草、打药,然后,将已长成的蔬菜收割一些。回到家,烧好晚饭,就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清洗收割上来的蔬菜,再将它们一一梳理,一束束地用稻草扎好,放进蒲箩里。父亲从大队下班回来,也总帮着忙。我则坐在门口,做作业,或者看书,想帮一下,父亲嫌我搡手搡脚,让我做作业,看书。有时也抬头看父母忙碌的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帮,却又懒得动身。父亲的爱护,令我在某种意义上说,以书本来学会了偷懒,并渐渐养成了习惯。但是,望着父母忙碌的情景,心里也感到他们的辛苦,就暗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就这样,父母每天傍晚或者夜饭后在屋檐下打理蔬菜。翌日一早,母亲便挑着两蒲箩的蔬菜,到靠近海边的菜场,吆喝着卖掉,中午时分才回家。屋檐下,成为母亲从地上种上来的蔬菜的梳妆台一般,不知沉浸了父母多少的心血。
道地上的水井如一个磁场,吸引了许多近邻来我家洗衣洗菜。这水井,五六米深,低低的沿口。尽管处于一大片农田之中,水还是有点咸涩,想来那农田早先是海域的缘故,几百年来,地下的水依然未脱离咸滋滋的成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村里此前似乎未有一户人家在道地上打井。我们做饭用的水,都是水库大坝下的一口井,用水桶担挑过来,盛在水缸里。我家掘了口井,虽不能烧饭炒菜,洗衣洗菜却派得上用场。每天一早,邻居的婆婆、婶婶便在我家的道地上洗这洗那,话声、笑声传扬在井旁。人缘很好的父母为此在屋柱与抱桐树之间拉了绳索之外,又在泡桐树与楝树之间拉了条绳索,两条绳索上就常常挂满了五彩的衣服、被单等,仿佛随风轻扬出一阵阵的笑语。有一年天大旱,水库的底朝了天,道地上的水井却依旧水流如注,邻近的人家便排队挑水,倒在水缸里后,拿明矾荡涤一下,也做饮用。结果没多久,水井也被掏空,只得耐心等待。到第二天,半井的水还是会清亮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夏天时,井里的水透着一股凉意。常常地,我们兄弟赤膊打水,然后将铅桶里的水往头上一倒,哗啦一响,清冽的水就从头上往下倾泻,一种畅爽立时涌现全身。记得大学毕业那年的一天午后,几个同学来我家,就坐在泡桐树下的井边,纳凉,聊天。父亲从小店里买来几瓶啤酒,把它们放进铅桶,沉入井底。过一会,将啤酒提上来,喝着,一股凉爽便穿越肠胃,直沁胸际。至今,这些同学还记忆犹新似的,碰上总要说起。水井,增添了太多的美好。
两间屋边的宅基地上搭建了一间简易的小屋,后墙开了个小窗,放置劳动工具,也作厕所。便桶是现成的,一双,其中一只就放门边。憋急了,就在那便桶上一站或一坐,畅快的感觉便释放出来。烦人的是炎夏天,便桶里的屙虫密密麻麻,臭气冲天。然而,这粪却是蔬菜的好肥料。待到便桶里的粪积存到大半桶,就倒入自留地边的粪缸,继续让它沉烂、发酵,过段时间,掏出半桶,和上水,浇在蔬菜上,那样的蔬菜鲜嫩、生态。有时为了这一泡尿一堆粪,虽人还在外,却也要憋着回到家才放掉,也是肥料不可外流。小屋还养过猪,那是母亲特意为我结婚所养。当我确定当年下半年准备结婚后,母亲年初就买了只小猪,养在小屋里。割猪草,摘番薯叶,然后给它们煮熟,或者担泔水,搅拌米糠,天天都得伺弄。这些活,可是母亲每天做农活之外加上去的。原本已天天劳累的母亲,或许因为增加了养猪的活而更加劳累。也就在这一年的八九月间,母亲积劳成疾,再也干不了农活。我年底的婚期也不得不提前两个月,在二伯的楼房里租了一间,匆匆成婚,为了让母亲见到她大儿子的婚礼。我不知道母亲的病是否与外加了养那头猪的辛劳而加疾,但我至今还在疑虑,要是母亲不养猪,会不会得病?或者说,虽病着,却不会这么快的爆发?
都是因为家里太穷。
家里的生活看上去还有模有样的,穿着人人整洁,不比村里其他人的差,每天的菜肴总比其他人家的来得好些。但是,钱终究是未能积聚下来。所有的钱,一开始多花在我和大弟的读书上。我参加工作后,交给家里的也才那么一点点,还得准备结婚用的。二弟高复了几年,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了厦门,工资哪还会寄到家里?小弟后来在一家乡办轧钢厂工作,所赚的工资也大多用在二弟的读书上。家里的生活开销,实际上全靠母亲自留地里种上来的蔬菜来支付。面子上看,家里出了两位大学生,很荣耀样的,事实上却是外红里亏。母亲便偶尔有怨言,说读出了大学,对家里有啥用的?连楼房也建不起啦。母亲的观念是实用的,她的心里,最好能建造三幢楼房,这可是光耀面门的事。楼房,是母亲的梦想。相邻的几户人家相继建了楼房,我家的还是两间瓦房,母亲的梦想便越来越强烈。或许,母亲还曾失落过,悲叹过。然而,母亲建造楼房的梦想直至因疾而亡也未能实现。
令我遗憾的是,见已给穿上一身黑色棉衣的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我几乎三天三夜未睡,一直坐在床边,陪伴母亲,想为母亲送终。可当第四天半夜里亲戚让我在饭间临时搭的床铺上睡一会时,我竟深深睡去。就在那一刻,母亲想不到离我而去,将我为她送终的愿望碾得粉碎。我只有以恸哭来表达我的悔意,我的悲伤。
两间瓦房依旧静默的呆立着,毫无生气。
就在母亲生病期间,几个亲戚提议,在面向汽车路的一侧建造一间小屋,用来开爿小店,说是待母亲的病减轻时能让她管店,做点小买卖。当时我也发昏,父亲想来也如此,竟同意建造那小屋,平顶的,还在屋的东面墙上开了扇门,进出便利。母亲的病已被医生判了死刑似的,又哪能痊愈?
母亲过世不久,原本在大队任出纳,后因撤村并村,而被调到乡办拆船厂当材料保管员的父亲,由于企业倒闭,失业回家。也因为母亲的过世,给父亲斩断了胳膊似的,父亲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父亲的情感似乎也一直处于哀痛之中。我们就让父亲开小店,既能赚点钱,所谓“好汉不如站店”,小店赚点钱还是可行的,又能顾着家。未成婚的小弟还得父亲顾着点,他从轧钢厂辛苦的工作回家后,依然能像母亲在世时那样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父亲的小店终于开张了起来。前两年,小店的生意还行,我携妻儿也每月去一趟,看看父亲。可是,后来父亲沉浸在了麻将阵里,小店的生意便一落千丈。生意越不好,父亲打麻将的时间也越长,形成了一个恶性打循环。而且,因为打麻将,常常就忘记烧饭,有时小弟傍晚回到家,带着一身的疲惫还得烧饭炒菜,有时父亲竟喝着老酒,拿小店里的饼糕充饥。父亲已变得颓废起来。小姑、小婶等亲戚都劝阻他,父亲总以“生意不好,整天在小店里坐不牢”来搪塞。在父亲心目中,可能惟一在意的人是我。
我却犯了个至今依旧令我深深歉疚的错误。我曾经几次劝说过父亲,也对回家时见到父亲打麻将的情景发过火。然而,在我离开老家后,父亲依然我故,沉湎于麻将之中。那天黄昏时分,我路过老家,就踅了进去。小店里没人,平常在饭间打麻将的情形也未见到,以为父亲在小屋间里方便什么的。想不到的是,他竟与村里的三个叔伯在卧房的后半间打着麻将,将小店置于无人看管的境地。我的火一下子喷发出来,挥手将小方桌上的麻将牌来个横扫,又抬起一脚,把小方桌的一条腿踢得“吱呀”一声,小方桌立时倾斜。我的喘息声从剧烈的胸膛起伏中粗鲁地涌腾出来,脸色铁青。三个村里的叔伯像做贼被捉一般呆立边上,不声不响。父亲则还坐着,木然似的,没一会眼眶里淌出了泪珠,嚷嚷着要去母亲的坟头。我的心里一颤,才知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不仅让他在村里叔伯面前下不了台,更是我作为一个儿子不该有这么粗暴的态度,令父亲的心感到这么不懂人情,直至痛楚。可是,我当时还是板着脸,任凭叔伯及后来赶来的小婶她们对父亲的劝慰。好在父亲最终没去母亲的坟头,要是父亲在母亲坟头嘶声地悲哭,我不知会如何面对,如何难受。后来,我就不管父亲的麻将。让父亲以自己的活法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或许也是对他的一种尊重,尽管心时有点酸楚,也常常哀叹父亲怎么会有这般的消沉,这般颓唐的活法。之后,每次回老家,便总会事先打招呼。如此,父亲也总坐在小店的柜台里面,笑吟吟地迎候着我们——我与妻,以及他幼小的孙子。
在那两间房子建造二十年后,我人生中的莫大哀痛再次钻入心底,深深的痛。父亲的身体也被病魔侵袭,彻底摧垮。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一旦降临,心里的悲伤还是如波涛般滚滚而来,将我置于一片黯然之中,身心憔悴。然而,我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父亲一旦病危,我作为长子,家里的千斤重担就压在我身上。
那年快过年时,二弟一家也从厦门过来。面对父亲行将逝去的情状,舅舅、小伯、小姑丈等上一辈的亲戚一起来到我家,商量家里财产、债务的问题。按照村里的习俗,这样的问题先由我们兄弟商议,倘若出现纠纷,则由舅舅来评断。舅舅俗称“大石头”,外甥结婚时必须坐“上横头”(最上面最中间的主宾席)。这“大石头”一掷,所有的东西就会被压沉下去。其实,对于家里的财产、债务的分割,我已初步征求过二弟的意见。我们兄弟俩都已成家立业,也不会再回到老家,而小弟尚未结婚,工作单位也只为乡办企业,作为我们必须充分为小弟多加考虑。那两间所谓的新建房屋全部分给小弟,原先的老屋属我们兄弟三个共有——名义上如此,只考虑我们两个兄长万一退休后要落叶归根,也可有个居处,而倘若我们今后不回老家,便归属小弟所有;我与二弟结婚时所留下的债务各自担负,为母亲、父亲的医疗费用所负的债务,除给小弟一点道义和名义上的分担外,其余的均由我和二弟对半承担。当我提出这样的分割方案后,二弟、小弟都接受,舅舅他们自是认为这样再好也没有了。这个方案就在上一辈亲戚的见证下达成。
当我们兄弟告知躺在原先那老屋里的父亲有关财产和债务分割方案时,父亲怕光的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像是静静地听着。待我一五一十的说完后,父亲又张开眼睛,看我一眼,那眼神里该是一种宽慰的神情。父亲所担忧的是小弟,仿佛他欠着小弟的太多。我又由衷地向父亲表白,小弟的事我与二弟会尽心尽力地相助,请父亲放心。父亲轻微地点了下头,又将眼皮闭上,露出一种安详的神态。
屋是家的形态。老家所指的特定含义即为老屋。老屋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老家。
当距离县城十五公里外的岱西镇俞家的老屋已不属于我以后,老家的概念也渐行渐远。尤其是小弟一家也搬到县城后,除了每年的清明、正月初一,从老家边缘的坡道上北畚斗水库上面的父母坟头,扫墓或拜坟头岁,我已极少去老家,老屋也只是路过时看一眼。
十五公里的距离很短,在我,却在无形中遥远起来,显出一种淡漠的意味。过去,当有人问我老家在哪里时,我甚至只说个大概,不想道出具体的村落。我似乎已无老家,抑或已无老家可回。
直到那两处老屋要修缮,仿佛才唤起我对老家的记忆,令我清晰地想到了老家的过去。从老家走出来的我,一下子拉近了与老家的距离。
老家,就在我的眼前。
现在,原先的老屋已看不出房顶坍陷的痕迹,后来建造的那两间瓦房也翻修一新,白墙黑瓦,道地用水泥浇制,也砌上了围墙。按照村里打造美丽海岛的要求,围墙上开设了几个长方形的窗口,雕花的模块镶嵌其间。门窗的顶框和墙头上则装饰了马头墙的檐子,一种古朴的韵味淡淡地飘逸出来。道地上的水井筑高了沿口,模样依旧。屋里还支起了一小间的卫生间,倘若居住,就很方便了。尽管它不属于我,我却也非常欣慰。毕竟,那老屋生养过我。一想到老家,老屋的形姿就立时涌现脑海,割不断,情依旧。
有屋在,老家就在。十五公里远的老屋,像一枚指针那般早已定格在心际。如此,老家又哪有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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