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的女人
2015-12-11周芳
周芳
1
孙兰花从一剪美出来,捏着一把刮胡刀。她冰凉着脸,谁也不看,径直往家里走。
是剁掉刘成文下面那玩意,还是剁烂他那张脸哩?田二翠和几个女人嘀咕着。孙兰花走到自家门口,猛地一转身,田二翠来不及停住嘴巴,半张着嘴呆住。孙兰花死死地盯着她。孙兰花又一转身,手一抬,照准自家春联一把猛抓过去。
哎,哎,兰花。几个女人惊叫着跑过来。春联上的“旺”和“家”两个字已经被撕得稀巴烂。不过了,不过了。孙兰花狠狠地低声说着。望着一地碎红,女人们心里发憷。不是对这日子没盼头了,谁会连春联这张脸都不要了啊。
刀呢?刀?女人们想到刀,又吓了一跳。孙兰花仍旧紧紧捏着它。
女人们退回到田二翠家门口。有人说,田二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戳人家伤疤。田二翠看到撕烂的春联,也一脸悻悻,她说,这伤疤还要我戳,你们看不到啊,元宵节舞龙灯,她家刘成文人呢?什么东西嘛。
刘氏家族定在正月十五舞龙灯。从正月初八开始,一家派出一个男人训练舞龙灯。刘成文不在家,刘成文六十多岁的父亲上场。
田二翠的男人刘长旺执龙头。他是刘家的大能人。每年三月一过,率领一批人上东北做工程,年底回家,个个钱袋饱满。他执龙头,是众望所归。青年后生们随着龙头扭,挥,仰,俯,跳,个个生龙活虎。刘成文的父亲疲于应对,前一节龙身已舞到右边来了,他的步子还没及时从左边收过来。待他收回,龙身又绕过去了。中途休息,他还咳痰,一口一口浓痰。叭,吐在地上,他的黄球鞋踩上去,一碾一拖,拖出一条长绿印。看热闹的妇女们别过脸去皱眉头。孩子们也欺负这老队员,抢他的撑杆,绕着他转圈。
正月十三这天,刘达追着一个大孩子抢撑杆,一头撞到田二翠身上,一双脏兮兮的手顺势抓住她的大衣。我的衣服呀。田二翠一声惊叫。这白色貂皮大衣是刘长旺从东北带回的,花了一万五千块。有小道消息说,刘长旺在东北有相好的。有相好的,肯舍得为她田二翠花一万五?田二翠就每天穿着这一万五,给那些乱嚼舌头的看。现在,两块乌不拉叽的手爪印盖在大衣上,像两块大伤疤。田二翠揪住刘达的耳朵,一巴掌还没打到屁股上,他猛推她一把,做个鬼脸跑到龙灯前面去了。白衣上又添了一块伤疤。弄得田二翠哭笑不得,妇女们笑成一团,说,这小子,真是刘成文的种。
哼,刘成文,什么东西,让个老家伙在这丢人现眼。田二翠气哼哼地说。谁知,她的话还没落,孙兰花的话接上来,你家刘长旺什么东西,买什么貂皮,装什么样,谁不知道谁呀。
孙兰花是来找刘达的。孙兰花不想看龙灯队伍。大过年的,人家男人都在家,自家男人不在家,这算怎么回事。
在红光新村,刘成文在武汉昆林三路的情事比传说中刘长旺的相好更有可信性。东北太远了,消息不可靠。昆林三路离红光村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传言更多更杂。传言让它传就是了,若一把锤子砸过来,偏要将相关人物砸到相关事件上,就是存心让人过不去。田二翠这一哼把孙兰花砸到尴尬境地。孙兰花不甘示弱,把东北相好的尾巴给拽出来了。人群中有妇女暗自笑起来,这半斤对八两的,又掐上了。她们深吸了口气,作好了劝架的准备。
田二翠没有扑上来,她冷冷地看着孙兰花,只说了一句话。她的声音响亮而尖锐,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田二翠说,你孙兰花有本事,大过年的,就用裤带把自己男人系住。
2
大年初二晚上,孙兰花做完最后一个烫发的,回家已是九点多钟。刘成文在和刘达玩扑克牌。见到孙兰花,他立马乐颠颠地给她打水。来,来,泡个脚。刘成文摸了摸水温,有点烫,他又乐颠颠跑到厨房里,舀了瓢冷水。
刘达玩得起劲,缠着还要玩牌。快睡,快睡,明天到舅舅家给你买奥特曼。刘成文慌叽叽地哄着刘达。他的两只眼贼亮贼亮地冲着孙兰花发光。孙兰花嗔了他一句,猴急。刘达的鼾声一起,刘成文就压过来,孙兰花就势抱住他的腰。母亲说的还是对的。母亲说过年了,他晓得回家就行。
眼看刘成文就要长驱直入了,忽然,手机响了。刘成文的手搁在孙兰花大胯处僵了会,他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光着腿钻出被子。
好久,刘成文才打着哆嗦从堂屋里跑进来。“王经理电话。”他说着,伸手到孙兰花被子里拉她。她一转身,甩掉他的手。他又抱,她又甩。“给你说了是王经理电话。”刘成文气哼哼地嘟囔一句,躺在一旁不动了。过了一会,孙兰花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明天,年初三回娘家拜年,两口子怎么也要秀一点恩爱,给娘家人看个踏实。今晚得让刘成文高兴。孙兰花把手伸到刘成文下面,摸他,揉他。
天亮后,孙兰花装好烟酒,没看见刘成文。孙兰花打手机,不接。再打,接了,刘成文说我有事,王经理找我。
王经理?是不是那个妖精?
你乱嚼什么,公司有事。刘成文挂掉电话。再拨过去,他关机了。
刘成文带着六百块钱一块跑掉了。
六百块是孙兰花这几天理发赚来的。人家过年,孙兰花不过年,一剪美照常营业。昨夜上床之前,顺手将六百块钱压在枕头下。
孙兰花望着空空的枕头底下,气得浑身发抖。她追不上他,追上了,一刀就杀了那个王八蛋。大门外,田二翠正扯着嗓子指挥刘长旺。“长旺,烟带了吗?酒呢,那盒东北特产呢?”“呸,做戏”,孙兰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掩上门,从后门沿小路领着刘达回孙家湾。
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坐在场院里,嗑着瓜子打麻将。孙兰花的父亲原本围在桌子旁,笑呵呵地看牌,一见到孙兰花一个人领着孩子回家,马上变了脸色。母亲上前一步,接过烟酒,递给孙兰花一个眼色,她高声问道:成文又忙去了?孙兰花连忙说是,是,公司里有急事。他过两天再来拜年。母亲说好,好,公司要紧。来,你来帮我包饺子。
你又和他吵了?一进厨房,母亲劈头就问。给你说了多少次,忍,忍,只要他在家过年就行了。孙兰花的泪水忽地一下就漫出来。他跑到那个妖精那里去了。孙兰花说。
母亲叹了口气,默默地往锅里下饺子。
过了会,大哥大嫂从大嫂娘家回来了。孙兰花赶紧起身迎接,大嫂淡淡应了声,说咦,刘成文哩。孙兰花说他工地上有点急事,过两天再来给大嫂拜年。大嫂说,哟,那我可不敢当,他那个大忙人。二姐把麻将推得哗哗地响,说大嫂快来打麻将,我们四个女人来打。大哥说我们男人负责搞后勤。大嫂冷笑一声,说,哼,知道你孙大贵是大好人活菩萨。大哥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三圈牌下来,大嫂赢了不少,脸色也舒展不少。孙兰花看到大嫂杯子里的茶快喝完了,连忙站起来,去堂屋倒茶。厨房后面,母亲和大哥背对着后门在说话。开年了,就让她离,我不信,离了刘成文还活不了。离,离,一开口就是离,一个女人拖儿带女的,离了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知不知道,刘成文不是个东西……大哥还想说什么,一回头,看到孙兰花,赶紧不说了。他脸上那道鲜明的抓痕跳进孙兰花眼里。孙兰花一阵心酸,不敢再看大哥的脸。刚才他趁大嫂不注意,迅速地将一个厚厚的红包塞进她的口袋。她这个妹妹,成了他的无底洞。
半年前,刘成文又一次以开厂为由从刘大贵手上借走一万块。
年底盘存,大嫂清理财务,发现又少了一万,追问下落。大哥说借给别人了。谁?别人。别人?是不是又是你妹夫?大嫂跳起来一把抓到了他脸上。一条血印从嘴角直抓到耳朵跟。大嫂还给孙兰花的母亲打电话告状。妈,你说刘成文那个败家的到底要败多少钱,一会说要开厂,一会说要做项目,家里亲戚六眷的,哪一个没被他败钱。他吃喝嫖赌博,孙大贵还这样背着我,给钱他。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孙兰花的母亲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赔不是,骂孙大贵擅自作主,骂刘成文不成器,骂孙兰花管不住男人。腊月二十九,孙大贵带着一道抓痕回来了。
吃完中饭,孙兰花要赶回去做下午的生意。母亲送到村口,嘱咐她,兰啦,凡事都忍一忍啊。逢年过节的,莫让别人看笑话。
初四,给刘达的姑姑拜年,初五,给刘成文的姑姑拜年。孙兰花依着年俗,该拜的年一个也不拉下,甚至比刘成文在家时礼节还要周全。
一连几天,当然也有人问起刘成文。一个人问,得到的答案是公司有急事,两个人问,得到的答案也是公司有急事。大伙就自觉不问了。谁知,田二翠把脓疱戳破了。
3
正月十三这一夜,孙兰花几乎没有合眼。一摊脓水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啊晃。一个被人戳破了脓疱的家,恶臭四溢,人人都会捏着鼻子。是啊,连正月十五元宵节都不在家,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天还没大亮,孙兰花匆匆走出家门。
孙兰花坐在早班车最后面,用围巾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手拢在袄子口袋里,一块冰冷触到了她,孙兰花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还是把这把刀子带在身上了。这一次,他刘成文一定要给她一个说法。
二十年前,孙兰花初中毕业,在家里闲了两年后,跟师傅学理发。后来开了一家“一剪美”理发店。一群年轻人簇拥着他们的大哥刘成文整天赖在店里。
七月酷暑,别人一背心一裤衩,刘成文穿衬衫打领带,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他来一剪美专门刮胡子。孙兰花给他下巴处抹肥皂。他呼一口粗气,她的乳峰就颤抖一下,再呼一口气,再颤抖一下。刘成文双眼发出火,烧得孙兰花的乳峰又疼又痒。她说刘成文,你的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快?想你呗。刘成文微眯着眼朝她放电。孙兰花双手抱在胸前,小声骂道,想你个鬼。
对他们的交往,孙家人持反对意见。孙兰花父亲反对他没一个正经事,高中毕业又怎样呢,不是泥匠不是瓦匠不会装潢,整天闲着。大姐二姐说他就是一张脸皮好看,家里连楼房都没有,还和大哥大嫂挤在一起住。但一切反对无效。一个晚上,刘成文送了一把刮胡刀给孙兰花。以后,这刀子还有你都是我专有的。刘成文压在孙兰花身上,心满意足地说。
成家后,刘成文收敛玩性,到外地做了一段时间屋内装潢。攒钱盖了一座平房,算是对孙家有所交待。每次出门前,孙兰花都要给他刮一次胡子。温水敷面,肥皂涂抹,顺着胡子生长方向小心扫荡一遍,再扫荡一遍“漏网之须”,最后再一次敷面,刘成文就清清爽爽了。每次回家,刘成文也带回一脸的胡须,单等着孙兰花伺候。在系住刘成文裤带的举措上,刮胡刀给了孙兰花足够的信心。
孙兰花织了一个毛线袋子,专门装这把刮胡刀。过一段时间,就把刀拿出来磨一磨,试试它的钢火。理发店里生意再好,也不肯拿出来使用。
刮胡刀使用频率直线下降,是从刘成文不再做装潢时开始的。他不再像先前一样二个月一回或是三个月一回新村。他有时在汉口,有时在重庆,有时在深圳。做什么呢?孙兰花追问过。男人搞事,你个女人管么事。刘成文皱起眉头,很不耐烦。锃亮的皮鞋,笔挺的西服,板寸头。又回到了他坐在一剪美里刮胡子时的行头了。新村女人们曾嘀嘀咕咕将刘成文与“鸭”画上等号。这话传到孙兰花耳朵里,和刘成文吵了一架。老子是鸭?老子喂鸡还差不多。你不喂鸡,那你赚的钱哩呢?你看看,村里哪家不是楼房,就你家还是一个破平房,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刘成文的耳朵听起了茧,回次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五年前一个夜晚,刘成文一脸横相回到家里,他一连几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给谁说话都没好脸色。刘成文的父亲找到和他一起回来的刘立,侄子前侄子后说了一箩筐好话,刘立才肯说缘由。
刘成文遇上了大麻烦。刘成文在昆林三路专门帮人追债要债。生意道上,三角债多得很,谁欠谁的,谁又欠谁的,摆弄不平了,刘成文就带一帮兄弟过去了清一色的板寸头,西服,皮鞋。一群人也不多言语,一个兄弟笔直地立在刘成文面前,另一个兄弟递给刘成文一块砖,刘成文接过,眯着眼,轻轻地吹了吹砖灰。“啪”,对着面前的兄弟拍下去,脑袋开花,血顺着耳朵下巴流,滴嗒滴嗒,地面红成一片,被拍砖的兄弟纹丝不动。
这一次,刘成文的砖还没拍上,人家那边站出来一个剽悍汉子,从刘成文手上拿过砖,直接拍到自己头上。拍了,还一脸笑,笑了,还说话。字字句句抑扬顿挫。汉水市里中镇红光新村576号。女儿,刘玉,11岁。
听父亲哆哆嗦嗦地讲完,孙兰花吓傻了,只是哭。人还没死,你嚎丧啊。刘成文一把将茶杯向墙角砸去。你砸,砸死我们算了,我连姑娘都保不住,要儿子搞么事。孙兰花操起一把椅子也向墙角砸去,砸完了拼命拍打自己的肚子。刘成文连忙抓住孙兰花的手。人家连刘玉11岁都搞清楚了,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啦,那是你的亲生姑娘啊。刘成文黑着一张脸,听任孙兰花连哭带骂。孙兰花怀孕五个月了,偷偷找人照了B超,确信是个男孩。你再敢出去,我就打胎。孙兰花又跑到厨房里,砸破了三个碗。为了生儿子,孙兰花在六年内打胎了五次。孙兰花的母亲燃香拜佛,不见成效后,又信奉了天主教,祈望圣母玛丽亚的恩赐。
刘成文守着孙兰花的肚子老实了一段时间,长出的胡子,重新交给那把刮胡刀打理。刘达出生后,孙兰花的母亲给孙兰花的大嫂说好话,让孙大贵带刘成文去太原跟着卖服装。
没做到两个月,有一天凌晨三点钟,一个电话打到孙大贵手机上,要他交钱赎人。刘成文玩小姐,遭了地头蛇的暗算。一个光头朝他一脚踹过来,连抽三耳光。另一个光头在一旁翻阅他手机上的最近通话和短信记录,慢悠悠地说,孙兰花,孙大贵,你说打给谁。鼻青脸肿的刘成文嘴里蹦出“孙大贵”。孙大贵赶到“俏妹子”店,忍气吞声交了五千块。第二天,刘成文离开了太原。他说武汉有个朋友开了个公司,他过去帮忙。
他在朋友公司里到底是做什么事情呢。孙兰花懒得再过问,只当他被别人一砖拍死了,刘成文这几年就一直在武汉混。可是今天,孙兰花不能不过问了,田二翠戳破了脓疱,人人都知道孙兰花的裤带没系住男人。除非他刘成文能在正月十五出现在舞龙灯的队伍里。
4
孙兰花在昆林三路站下了车,按照昨天刘立告诉她的路线图,穿过一条繁华的大街,向右拐进一个街道,走了近两百米,再右拐进一个叫梅麟巷的狭窄巷子。梅麟巷两边是两排十元休闲店。半掩的门内,女人们身影隐约。巷子尽头再左拐一个弯,就看见一座六层楼,第五层楼的前后窗子被彩色塑料布密封着,就是刘立所说的兄弟公司。
兄弟公司业务广泛,有赌博的,有追债的,有帮人追查“小三男”“小三女”的。刘成文的主要业务是负责赌场外围环境。在巷子口,街道口,楼房前,设卡值班,帮忙带外来赌徒进场,帮助庄家向参与赌局的人放码钱和收账。
孙兰花绕着那层楼转了几圈,没发现一个人出进,她打刘成文的手机,没人接。从正月初三下午开始,孙兰花每天拨号十几次。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初八那天,接通了一次。
“你烦不烦啦,有事就是有事。”电话那头,刘成文先声夺人。
“你有本事就死在外面。今年耍舞龙灯,你不怕丢人。”
“过几天再说。”刘成文的声音软了点。
“过几天,年都过完了……”
手机断了。
孙兰花折进梅麟巷,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电话响了五下后,接了。“喂”,孙兰花握话筒的手抖了抖,眼眶不争气地就红了。“刘成文,你这个王八蛋,你……”电话断了。再打过,没人接。仿佛刚才接通电话的不是刘成文,是个梦游者游进孙兰花的话筒,然后苏醒被收藏了。
他被藏在哪里去了呢,这个王八蛋。孙兰花望着梅麟巷两边的十元休闲店发呆。刘成文是不是这些“温柔乡”“俏佳人”“蓝翠儿”的常客,是不是和每个女人都睡过。这念头让孙兰花恶心羞辱绝望,她急促地向前走去。
女娃,这里哪个地方可以刮胡子?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了,吓了孙兰花一大跳。她抬起头看清楚问路人,还是吓得不轻。这哪里是个人?消瘦的脸,消瘦的四肢,整个人都被刀削了一遍。他骷髅一样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直喘气。
这里哪有刮胡子的。孙兰花冷笑着说。这老爷子还以为在乡下呢。
这些店都不刮胡子?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今夜不归”问道。
不刮不刮。孙兰花不耐烦地说,她抬脚就走,谁知老人一下子歪倒在地。他用拳头狠狠地顶着腹部,豆大的汗珠渗出来。“俏佳人”店里的一个女人伸出头来,看了一眼,连忙关上了门。孙兰花心里发慌。走开不是,不走开也不是。老人呻吟着,他指了指袄子口袋,说,麻烦你,给俺女娃打个电话。孙兰花只得蹲下来,帮他掏出一款老旧的波导手机。老人颤巍巍拨通一个号。孙兰花接过电话。大,你在哪,你在哪。孙兰花告诉了情况。不一会,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从巷子那头急急忙忙奔过来。
5
两三分钟的路,孙兰花和女子搀扶着老人走了将近一刻钟。老人的脸像一张白纸了。穿过梅麟巷,转一个弯,女子冲着一间房子着急地喊:姆妈,我大回来了。一个老太太小跑出来,一只手上的糯米粉还没拍干净。哎呀,娃他大,你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急得直抹眼泪。女子赶紧从抽屉拿来一盒药,取出两粒,让老人服下。老太太抚摸着老爷子的右上腹部,说,娃他大,谁叫你一个人出门啊,急死人了。
女子将孙兰花介绍给老太太。老太太一个劲地说好人啦好人,执意留孙兰花吃汤圆。你看,俺刚包的汤圆,你尝尝俺们的油炸汤圆。叫燕娃的女子走到阳台那打电话,好像是催什么人快点回来。
女娃,刚才多亏了你,要不是你……老太太的眼眶又红了。孙兰花小声问道,大爷怎么啦。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说,肝癌晚期,还瞒着老头子。怎么不到医院去治没。没治了,没治了。过完这个节,俺们就回老家。俺们是河南人,女娃在这找了个男朋友,今年五一结婚。说到女娃,老太太的情绪稍有缓和。
一个人推门进来时,孙兰花正要起身随老太太到厨房里去。
王燕……那个人高声叫着,然后,将后面声音吞进去了。他僵直地站着门口。
孙兰花呆住了。
兰花姐,你在这呀。刘成文走过来,扯了扯孙兰花的衣角,向她眨了眨眼睛。老太太耳朵背,没听清楚,问道,咦,成文,你刚才叫她啥?刘成文说这是我堂姐,二叔家的。哎呀,这多有缘分,是你姐啊。唔,唔,我刚好到武汉来有点事。孙兰花涨红了脸,应承着。她急促地呼气,感觉心脏那里有人抡起一把锤在咚咚地敲。
王燕走过来,刘成文赶紧介绍道,王燕,这是我堂姐。
姐。王燕叫了孙兰花一声。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幸亏你姐帮忙。王燕埋怨道。莫说了,你们去瞧瞧你大,我和你姐唠嗑。老太太拉着孙兰花的手不放了。刘成文家来了个姐,即使是堂姐,也让老太太高兴。女娃子是她和老爷子的心头病。现在,终于有了归属,她得和这堂姐多唠唠嗑。
女娃王燕十六岁就和村里女娃们出门打工,先在深圳一个电子厂里做了几年,后来又说到武汉某个公司打工,一年半载才回家一趟。村里就有风言风语,传言燕娃被一个老男人包养了。老爷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找老太太撒气,怪她做娘的没教好女娃,不知羞耻,辱没先人。老太太在电话里反复质问,燕娃赌咒说没那事。旧年十一月份,老爷子原因不明地发热腹泻腹痛。医生说肝癌晚期了,手术和化疗都没意义,建议回家保守治疗。一家人对老爷子只说肝上有炎症,回家静养。熬到腊月,老头子黑便、呕血更频繁了。老太太暗地里打电话叫女娃子回家。你回来做啥呢,没脸没皮的。老爷子一见到她就骂,燕娃端的茶不喝,拿的药不吃。你要是好好成家,哪个舌头会乱嚼你,你辱没先人啦,辱没先人啦。老爷子拍着床沿,一时气急,当场吐出一口血来。王燕趴在床前,痛哭流涕。大,大,我明年五一就结婚。老太太只当女娃说五一结婚是个没影的事,哪知她的男朋友果真在正月初三按习俗去河南拜了年,又把她和老爷子接到武汉来。这一下,老爷子死也安心了吧。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刘成文去河南的状况,讲刘成文如何孝顺,讲老爷子的心病。孙兰花听得五味俱全,心神混乱。她只想到刘成文养鸡,没想到他还养到河南做女婿去了。
6
见到孙兰花那一刻,刘成文蒙了。只晓得她来了武汉,哪承想就这么巧找上门来了。有些事,真不能预料。就像初二那晚,接到王燕电话,一开腔就是哭声。
哥,求你了。
过完这几天我再去,行不,宝贝?
我大可能活不过这几天了。哥呀。王燕哭得稀里哗啦。刘成文光着腿在堂屋里虽然冷得跳,心里也急。正月初三给老丈人拜年,这是天大的人伦大理,他刘成文再怎么不是东西也不敢违背。每年正月初三,还是体体面面回孙家湾。
对王燕这女人,刘成文较之以往那些莺歌燕舞要上心一样。当初她就住在兄弟公司后面,很少出门。每周三周五的下午,就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开着一辆宝马过来。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公司后面传来女人们的叫骂声。刘成文和刘立几个人跑过去看热闹。三个中年妇女狠命扯着那女人的头发衣服。一个体态似熊猫的老女人在一边泼口大骂,你个臭婊子,你个狐狸精,你当老娘会放过你。几乎半裸的女人紧紧抱着头。那个老男人呢,耷拉着头,一脸秋茄子相。一行人打打闹闹后,扬长而去,留下破了相的女人缩在秋夜的寒风里。刘成文手一扬,几个兄弟会意,默默无声地进屋扶凳子拾碎片清理战场。返回公司路上,几个人骂那老男人真他妈不是东西,睡女人时有力气,女人挨打时,就没有力气保护。刘立说,他只不过偷偷腥,又不是要离婚,离婚是要分家产的。刘成文沉默不语,临走时,女人紧紧含在眼眶里的两滩泪水刻在刘成文心上。
到了第三天,刘成文找上门去,两个人就睡在一起了。刘成文不必计较老男人每周二次的睡觉,王燕也不必过问刘成文的过去。一场萍水相逢谁也没指望修成正果。
腊月十八晚上,王燕说,哥,我大病了,肝癌晚期。你陪我回去?那算怎么回事。算我男朋友。王燕说,让我大我姆妈看了放心。刘成文搂紧她,笑了笑,说,再说吧。
哥,我,我出一万块钱请你。电话里,王燕停止了哭泣,平静地说着。
你,怎么这样说。刘成文恼了,他知道王燕手上有几个钱,但平日里,应该刘成文花销的,绝不让王燕出钱。让女人花钱,他不就成了鸭吗。
不是那意思,哥,我,我,我不想让我大死了都不安心……王燕又哭起来。刘成文的心乱了,软了,一团麻。
初三下午,刘成文提着一袋年礼出现在王燕家门前,获得了王家人举家欢迎。老太太看这女婿,也是愈看愈欢喜。这女婿虽说年纪大了点,但人长得高高大大的,面相长得嫩,何况和女娃一个公司做事,相互有个帮衬。老太太每餐变着花样给刘成文做河南特色菜。老爷子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会和刘成文唠嗑。哪里上班,家里情况,女娃在武汉的状况。刘成文一一答来,不漏半点疑处。到了初七晚上,刘成文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回家。王燕提出了新想法。
他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我想接他到武汉过个城里人的元宵节。
刘成文没有说话。这曲戏还要演下去,他觉得有些吃力。
医生说了,他最多活不过三月份,求你了。王燕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开了闸。
两人把老太太老爷子接到了武汉。刘成文按上下班时间准点回家离家,王燕请了假。我们那个部门要等到元宵节过后事情才多起来。王燕说。
这几天出演的还比较轻松。白天,王燕陪着。晚上,陪老太太老爷子去闹市处转转。老爷子精力不济,转一会就回来了。正月十四早上,老太太让王燕上街买了白糖、芝麻、核桃仁和糯米,娘俩做汤圆。老爷子一个人出了门。
出了门,遇见谁不可以呢,偏要遇见孙兰花。
客厅里,老太太一会花生糕一会儿大枣的往他的兰花姐手上塞。他姐,这都是我们河南的特产,尝尝,尝尝。他姐,成文他哥做啥子的。没了,前年出车祸了。刘成文望过去,孙兰花冷冰冰的眼神正盯着他。哟,造孽哟,造孽。老太太一番长吁短叹。
王燕他大服了药,腹部疼痛缓解了许多。听说在路上遇到的好心女娃是刘成文的堂姐,他挣扎着坐起来打招呼。
吃完汤圆,老太太吩咐王燕带孙兰花上街转转。王燕说刘成文你们先走,我待会来找你们。
转过一个弯,再转一个弯,孙兰花头也不抬,走得飞快。刘成文赶上来,叫道,兰花,兰花。
王八蛋,我是你二叔家的兰花姐。孙兰花咬牙切齿地扑上去,狠命地捶着刘成文。我死了男人,我没男人。孙兰花的眼泪和鼻涕一起肆意奔流出来。刘成文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也没想到王燕她大这个样子。
村里舞龙灯,你不回,我家没男人了?我家男人死了?
我,我,王燕她大过了十五就回。
去叫你的王燕,叫你的河南大。孙兰花提起挎包朝刘成文砸过去。王燕正好从后面赶过来。现在,她清楚了,她刚才的猜想是对的,孙兰花不是刘成文的姐。
姐。王燕低低地叫了一声,再也不敢吭声。她还能说什么,孙兰花折回去一闹,什么都揭底了。
婊子,谁是你姐。孙兰花心底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她骂道,刘成文,你的宝贝来了,你再去河南,再去呀。
姐,是我让刘成文去河南的,我大,我大肝癌晚期,他活不过三月份了。孙兰花盯着面前这张精致的脸,杀了她的心都有。可是她动不了,她太累了。这一上午的遭遇让她太憋屈了。
手机忽然响起,老太太打给王燕的。找到了,哦,晓得,买点孩子玩具,嗯。王燕挂断电话,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孙兰花的手又摸到了那把刮胡刀。她看着这对男女,头一阵阵犯晕。她咬紧牙,一步一步向梅麟巷走去。王燕刘成文赶紧跟上来。姐。姐。王燕不住地叫着。
老太太责怪王燕没陪着姐多转会。我还要赶回家,明天早上我们那里舞龙灯,家里得有人。哎哟,亏了你个女人家家的。大爷,您上午不是要刮胡子吗?我来给您刮。孙兰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刮胡刀。刘成文的脸刷的一下白了。那是他第一次和孙兰花睡觉时送给她的刮胡刀。
呀,你还会刮胡子。老太太惊喜地说道。我姐,我姐在老家开了个理发店。刘成文讪讪地说。
温水敷面,肥皂涂抹,顺着胡子生长方向小心刮一遍,再刮一遍。孙兰花一丝不苟地刮着。她回过头,看了两眼刘成文。她的目光像大头针,穿过了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敷完最后一次面,她叫道,成文,拿个镜子来。刘成文急忙跑进房里,拿出一个化妆镜。孙兰花将镜子举起来,说,大爷,你看怎么样,刮得干干净净,明天让成文陪您上街看花灯。中,中。王燕她大不住点头。她姐,俺有几句话和你唠嗑。王燕她大招呼孙兰花进房间。
她姐,俺看你也是个明白人,今天,俺有事要托付你。王燕她大直直地注视着墙角。那里,堆着一个行李袋。
您说。
俺得了癌,活不了几天了。王燕她大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角。
哪里呢,是肝炎。孙兰花赶紧说道。
他们骗你的。俺知道他们都在骗俺,她姐,俺就是要把燕娃托付你。我活不了几天,王燕一个外乡人,求你姐姐多帮衬帮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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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梅麟巷,出繁华大街,上车,昏睡。老太太如何将花生糕大枣塞进她包里,老爷子如何苍白着脸向她笑,刘成文如何手脚无措地跟着她,都像一个遥远的梦。梦里,王燕哭泣声不断。姐,姐,求你了,过完元宵节,我就回河南。
村子里家家户户堂屋里的灯亮晃晃的。人们准备着鞭炮、糖果,还有红包,迎接明天的龙灯队伍。刘长旺家的厨房里香气扑鼻。田二翠说过他们家要宴请龙灯队伍。孙兰花望见自家大门了。门上,人旺财旺家家旺七个字好好地呆着,一笔不差。那是一张新贴上去的春联。
奥特曼,奥特曼。刘达撕开盒子,高兴地大叫。
孙兰花记起来了,上车前,刘成文塞给她一个盒子,耷拉着头说,前几天就买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