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新,往事如殇
2015-12-11高振
高振,供职于临沂市文联。历经下乡、做工、参军。在长达30多年的文艺工作中,先后就读临沂师专中文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浙江大学继续教育学院。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中国书画研究院副院长、济南军区政治部黄河出版社顾问、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主席、《临沂文艺》主编等职。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
自1978年发表诗歌以来,先后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其中多篇获全国奖,散文《沂水拖蓝》选入《山东新文学大系》。著有小说集《苦榴》,散文集《沂水拖蓝》《鲁南名城》,报告文学集《走出沂蒙山》《山高人为峰》等。
静静地坐在浅夏的雨帘里,移开耕读书字的目光,窗前一脉青黛葱茏的叠石,一泓烟波浩渺的雨色荷塘;守心的风儿如此轻盈,绵缠着荷花,散逸扑面润怀的芬芳。“……有我们最美的年华,年轻的梦在这里发芽……”天籁遗韵,晓雨含烟,桥栏伞下飘旋的歌声随风萦耳。哦,又是毕业季,又是花季少年的春梦之殇“……告别了青春的美丽童话,我们已经长大……”致敬青春,愿凤载尘;那纷飞的雨丝交响着《毕业歌》旋律,轻柔的撩起衣襟,浣洗过往的时光,涤滤内心的繁芜,滴落尘埃……
倏地,茶几上的手机彩铃低吟浅唱,触屏荧炫“育新同学”微信,轻轻滑动屏幕,点击播放的蓝色三角。
亲爱的同学们,
生活的压力我们背,
不逢时,心疲惫,
笑瞰大地落子没后悔。
啊,亲爱的同学们,
现在的时光好珍贵,
要健康,别太累,
酸甜苦辣人生才会有滋味。
再过四十年,育新再相会,
拐棍添条腿,轮椅儿孙推,
叫帅哥,喊美眉,
其实是互吹,
今生缘分别浪费,
你一杯,我一杯,
慢慢回忆青葱同学也陶醉!
微信《四十年同学来相会》,渊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祭奠青春,纪念读高中四十年的怀旧笑料,那场“幽怨的复辟”雅集,让人情绪激荡,“爆料”那些情窦未开的“隐情”,勾起了多少妙龄的梦想,心头的惆怅,无奈的痛苦。真的感觉一次热闹的“相会”,就要挥霍尽积淀了四十年的“三辈亲”。拙笔填词,集体合唱,“育新同学圈”一时疯转,甚至连临沂师专的“童鞋”,军艺的同年校友,鲁院的同桌文朋,北师大的同门研究生,党校的浙大同窗,七七八八的“筒子们”“兔子们”,穷尽了手机内存的同学。呵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粉丝团”又秀我一“亲”。
久久凝视水雾缭绕的青青碧叶,细细追问风雨吹打的尖尖小荷,怀石逾沙,翻晒曾经的梦,追忆似水年华,遥远复遥远的青梅往事,奔涌流淌……
我上育新的求学路与众不同。
仿佛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生于三年自然灾害的这拨同学,真可谓:下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同是上帝的孩子,我童年的天堂,寒门凄凉。人在囧途,从小跟随着教书的父母颠沛流离,在城乡之间的小学、初中游逛,过着吉普赛人式的童谣生活。停课闹革命,我家从校园搬回政治街的北三孔桥,这里是奶奶家的百年独院老宅。千百年前,孔子垂死挣扎着鼓呼:“有教无类”,杜甫也醒世告诫:“同学少年都不贱”,可右派子女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月,还是经常遭遇造反新贵之公子哥的白眼挑衅。软弱不能改变状态,何惧流血冲突,也理争应得的阳光。当“拼爹社会”流行“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我这“黑五类”之生,真真地焉了,自卑未来得不到推荐上大学,便妄借“读书无用论”来膨胀自己的随惰,直至厌学,初中毕业就到地区建筑公司做养护工,挣钱贴补贫困的家景。工地是在200多公里的大山深处,沂源县土门公社“三线”兵工厂,稚嫩的岁月,勇敢地绽放在钢砖泥瓦间,处于精神荒原,内心隐约地痛苦心灵没有归属,空洞的眼神昭示着灵魂的无知和内心的空虚,站在湿漉漉的水泥板上,任凭少年之梦痛苦地凋谢;泪雨跌湿了烦恼、年华,春殇意乱,深陷绝望中的精神求索。高中开学二个多月了,我依然抱着瑟瑟发抖的水管冲锋在山涧楼板上,妈妈接连不断地写信催促回家上高中。信的内容无二,只不过下笔写字的力度越来越重,信笺上泛着的泪水浸润的墨痕也越来越繁缛,最后的一封信纸,几乎是被泪水残酷无情地冲洗,以至于只能猜测笔尖刻纸的痕迹:
儿子: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什么进学校?求学问为的是学做人,高中是人生学习知识的新开端,文化是做人所需的一种手段。眼下,咱家生活清苦,是缺钱,但是,作为妈妈,我不能让你缺文化,缺教育。审视人类文明进程,教育激扬人生,教育也终将走向生本。在旧社会,你姥爷最大的财富,就是供我们姊妹几个读书上大学。你长大了,要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不能没有文化。你知道吗?拒绝读书,就等于忽视灵魂!
儿子,快回来读书吧!
妈妈求你了!
悲欣交集!透过字里行间,妈妈叠化在眼前,她站在教室的讲坛上,口角上流溢着慈爱的微笑,引领学生读课文,朗朗的书声萦绕着校园的鲜花……朦胧依稀,办公的妈妈,又飘逸在我的目光……她凝视作业簿,眼睛里发出庄严的光辉,饱蘸着红墨水,提笔训诲……。纠结在脑海奔腾,痛苦在胸腔激荡,吧嗒吧嗒的泪水滴穿了信笺……。沉默、爆发!我犹如苍狼,一口气蹿上山崮之巅,遥望临沂城高高举起双手,放飞妈妈的信笺,任泪水肆无忌惮的瀑挂在面颊,昂首群崮,在灵魂深处狂野地呐喊:我要上育新读高中!
现在,许多临沂四中的80后师生,可能不了解其“前身”那不可复制的传奇。应该说是1973年的夏天,民主街小学腾出了一口教室,县革委政治部教育组集结的几名骨干老师,开始筹建“育新中学”,校名,时代之痒;凝结着浓重的“文革”色彩。哺育根正苗红,培养又红又专的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新人。那时,满城遍墙都是“大字报”,从“大串联”到“破四旧”;从“造反有理”的“夺权”到“文攻武卫”的“保皇”,直至攻打“马陵山游击队”“火急!火急!十万火急!鲁南在流血!”再从“三结合”的“形势大好”到“革命委员会”的光辉照耀临沂城;各中学跟风革面,一中,改称“红旗”;老九中,易名“育红”;现在的三中,原称“五七红校”。在公社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县城中“工宣队”进驻学校。举办新校要讲究政治挂帅,选调苍山县一中校长庄维民,他治学严谨,在教育界的威望很高,是位真正懂教育的享受县级待遇的老革命,他挑选优秀老师不唯“成分”论,也不大顺从招呼,“胆敢”将领导保送的关系户,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统统拒之门外;自己骑着破自行车,透支着身体,三顾茅庐,把那些因出身不好,下放到偏远公社中学的名牌大学毕业的“臭老九”,请上我们的新讲台。不仅如此,还顶风而上,硬着头皮强调:要办一所好中学,重要的是有好老师,好学生,好的规章制度。
翌年,首届招生,高中6个班,初中8个班,生源来自城关镇及岔河公社。学校征用的土地在沂蒙路北段东面的涑、祊两河之间,原是东北园的桃园,教学办公大楼建在校园中间偏北,坐北朝南,东西两边三层,中间是四层的“凸”形的砖板结构大楼;在当时全城学校楼房中是最高大的,显得气势宏伟。临近开学之际,蒙山暴雨狂飙,沂河洪水怒涛,整个城北的涑、祊两河四岸一片汪洋。9月1日,学校大门口挂起了崭新的“临沂县育新中学”校牌,基建未能如期竣工,建筑垃圾遍及角落旮旯,杂乱无章,老师们着急也无方。先借北关小学教室上课,没过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先起用大楼的东半部。后来,又将政治街小学的“戴帽”初中搬迁了过来。上下课的钟声,发自一个又大又厚又破的炮弹壳,敲击报时的是东北园大队的一个有残疾的社员。大楼北面盖了几排起脊的砖瓦平房,教导处及政英音体和语数理化教研组在里面办公,有家属的老师和单身老师也住其相间。东北角是伙房,吃的自来水是一部电机用宽皮带传动水泵,将地下水抽到用铁架高高托起的水箱里,利用高低落差的压力自流。一天,课间广播体操,有位初中生坐在电机和水泵间的宽皮带上晃荡,高年级的学生恶作剧,一合电闸,那初中生被宽皮带旋飞了十几米远,胳膊划到铁架上,皮开肉绽露出了骨头。
校园南部是个宽大的深水沟,芦草荒茂,鱼翔浅底。上劳动课时,孙云岭从柳树丛里捡起一条蛇蜕的皮,悄悄地藏着,不露声色的走到胆小的李永安面前,猛地一摇晃,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叫,惹得我们哄堂大笑。学校划片劳动,要求各班运沙垫校园建设操场,还捎带着修筑大门口路西的北园路。班主任曾庆兰老师在班会上号召;学生要参与到学校的建设中来,培养学生在学校的主人翁思想。我们高一(1)班作为“大哥大”,确有责任、担当和长子风骨。天姿英发的团支书曹蔚云和班长王立成就带领我们学雷锋,早晚加班加点去涑、祊两河拉沙。“一花引来百花开”,其他班的同学也不示弱,都暗暗地摽着一股劲,积极地投入“白天一身汗,晚上一身泥”的义务劳动。错乱的年代,经济崩溃,物质匮乏,劳动工具原始;地排车,独轮车,我们班还有最现代的运输工具——小童车,里面装上几个筐,推推拉拉地很是费劲。多数同学手拎、肩挑、人抬,大有愚公移山之壮举,几个没有家什的同学,就急得用大书包装沙往操场上运。月光下的操场,车来人往,“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政治老师李善元诗情澎湃,赞扬女生:可上九天揽月;夸奖男生:敢下五洋捉鳖。一语激起几人和,鼓劲的主席诗词,加油的语录歌曲,此起彼伏。“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欢声笑语,响彻半夜;激扬着青春,沸腾着热血,燃烧着力量。我们这些“沐浴着阳光雨露”,学习“老三篇”;举着“红宝书”,欢呼“万岁”;跳着“忠”字舞,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长大的红小兵,从小就有血性豪情,崇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干起活来用力很猛,使起劲来爆发力过大;腿疼、腰酸、肩肿,手磨出了血泡,依然轻伤不下火线,顽强鏖战。庄校长心疼地催促我们回家睡觉,明儿好早上课。同学们无一听从,依然干劲冲天,他的一双儿女庄海萍、庄惠群忙得更欢。可怜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在长身子的年龄吃饭要响应主席号召: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那时的饭菜很粗糙,少油多盐,营养少,晚上挑灯夜战,体力消耗得也非常快,不一会儿,那丰饶的饥、渴、累就让人难以坚忍。虽说身体的活力能够带来精神的活力,但还是有不少嫩皮细肉的,既娇气又皮实的,还有“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柔弱女生,困倦地歪倒在沙滩上睡着了,树丛里的蚊虫嗡嗡飞旋,满身叮咬。曹蔚云一只心爱的钢笔在忙累中丢失了,如同黛玉葬花,她将最爱——钢笔,遗葬在了操场,心疼得嘤嘤哭泣。风儿晃动着树叶沙沙啦啦地响,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将残兵败将的身影拉扯的很长很长……天将降“接班人”之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校园墙东是果园,我和几个男生就约伙着越墙潜入隐秘角落,借着月光以拾知了猴子为名去摘青苹果吃,还想带回几个给其他同学,没有袋子,就将两根筋的背心扎在短裤里,将摘的苹果往背心里藏。蟋蟀叽鸣,流萤追风。一会儿的工夫,塞的苹果就将背心撑的大腹便便像孕妇。
快乐的苹果夜餐,遭遇团员女生的苦口婆心: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分。思衣不可遮其体,思食不可济其饥。淡泊敬诚;知识即道德。一个人不知道悔改,就不能觉悟;教育就是培育人的精神长相。她们念念有词的愤怒批评,没把主席的教导挂在嘴边,却使用了“批孔”学到的之乎者也;别看她们平时腼腼腆腆的,已有“问题”,那爱憎分明的立场就如定盘星;刻度越清,精度就越高,批评的就越准确,既有疾风暴雨般的深恶痛绝,又有语重心长地促膝谈心。一帮一,一对红。我们几个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狠斗私字一闪念”,羞愧的泪花也怒放在充满朝气又带着稚气的脸蛋上。学期末,我们几个男生因“劳动积极”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
晨钟铁锨,暮鼓抬筐;青灯黄沙,砺洗沧桑。操场,在我们血泡绽放茧花的手中茁壮平整;标准的3000米跑道,足球场,篮球场粉墨登场;乒乓球台,双杠,单杠等体育器械也都急不可待地亮相;我们植的树儿争着萌芽分枝,栽的花儿竞相开放;我们班的小菜园也瓜果飘香,同学们舍不得吃一口,全部无私地贡献给伙房。西南建校办工厂,东南盖学生宿舍。绿化、美化,操场成了我们“团结”“活泼”的大课堂,很多班级荣誉都在“紧张”“严肃”的操场活动中光荣绽放。校运会,同学们气贯鳌头,纷纷为班集体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报名参赛的不少男运动员,面皮灰黄,头发干枯,再加上衣履寒 ,真显得仪表邋遢,气质猥琐;有的女运动员饥瘦的苗条、轻盈,乍看英姿飒爽、蛮有“健将”气质,细瞧双目缺少光芒,容颜没有红晕,穿着灰蓝的衣服也不得体色,无型无款。计划经济实行供应制,吃穿不仅花钱,还要使用“粮票”“油票”“棉票”“布票”。许多同学掏嘴挪肚将“粮票”“油票”以及学校的饭菜票赠给家庭贫困的运动员,还捐款集“棉票”“布票”购买了全校最好的运动服。精神抖擞,士气冲天。虞荣成跳高打破了全地区纪录,我们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张庆真带领我们打篮球比赛,全班倾巢出动呐喊助威,使劲地鼓掌加油。文艺汇演,我们班更是高手如云,黄江华的清唱《翻身道情》,解淑君的钢管琴演奏《快乐的女战士》,曲红的小提琴协奏《沂蒙颂》,卢本全的二胡独奏《骏马奔驰在草原上》都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自豪、骄傲,我们班无论集会还是游行,个个昂首挺胸,抿着嘴也藏不住那得意的“英雄”微笑。那时候的校园文化色单音乏,拉歌比赛是展示班级艺术风貌的良好机会,为争夺第一名,我们班投入了相当多的课余时间,反复练唱,蒋永茂多次请音乐老师指导,为了“肃静”,不影响其他班上课,同学们围坐在操场树下昂首合唱、重唱,繁音如吼,情动残阳。
“我们的操场是花园,育新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同学们脸上都笑开颜……”一腔爱,一声情,唱出了我们的心声;那被唱改了的歌词,凝聚着我们用激情汗水拓立的操场文化,那抒情的音韵,激荡着我们用青春热血铸造的育新精神。有一种存在,叫隽永。《我们的操场是花园》流行校园,成了我们的“班歌”,也成了我们梦中的神曲,多年复多年,那幽幽的天籁之声犹如春雨花韵,在我们波澜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挥之不去……
“学生也是这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领袖的教育意志是一句及其朴素的语言,却蕴含着极其耐人励志的道理。然而,血色斑斓腥风突起的造反,批林复批孔,思想贫血复精神缺钙,道义复良知的别样乱象,学子有志学,师道无尊严。传道授业解惑,教材知识肤浅,教学计划缺陷,器械资源匮乏,说教化的“无情感教学”,也好像只有弱质的筋与骨,没有强劲的血和肉;经化的政治学习,也搞的师生不能集中精神教与学。破船载酒泛中流,幸好学习文化课的压力不大,可难的是“兼学别样”特别繁重吃力。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整天介高高举起“育新中学”的校旗,红红火火地参加社会实践;“迈着矫健的步伐”,进入“工业学大庆”的先进典型、县电机厂学工,同学们编入班组中,跟着工人师傅“三班倒”,高温的车间里电扇旋卷着热风,炉前挥汗如雨,热得苦不堪言;“赤脚走在田埂上”,到“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榜样、岔河公社大朱夏大队学农,炎热的盛夏流火,同学们分入生产队,钻入高粱地锄草日当午,累的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参加军训,“好八连”的军官严格要求,同学们“一二一”踢正步,每人三发子弹去打靶,八一建军节到54898部队营区慰问演出。组织声势浩大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游行示威;驻城各校学生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杀声震天;经过东方红电影院,环绕“语录碑”一圈,再到红卫兵广场愤怒声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是一个灵魂破碎四处疯狂的季节,有时,深更半夜,满怀着一腔燃烧的激情涌进操场,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热烈欢庆“最高指示”的发表。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火红年代,心灵最高境界是敬畏之心,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精神的建树,就是要以政道育人、以农德化人、以工术授人,以军事律人;反修防修,把工农兵朴素的“忠”“爱”高压注入意识隧道,武装我们的头脑,再将我们的胎骨烧煅成无产阶级的砖,铺平人民的贫富、贵贱,砌成社会主义的精神长城,防止封资修的侵蚀及和平演变;用毛主席思想来塑造高中生的灵魂,将无产阶级的信仰教化为我们神奉的太阳。
1975年的冬天,雪花飞舞着天空,在夜的幻想中漂浮;银装,素裹了古旧老城,窄街小巷里上学的脚印,浅浅弯弯,我约伙着张庆真迎着呼呼啦啦的老北风,走过城隍庙刚出老北门,就能听见学校教学楼顶上的高音喇叭,连续不断地广播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那激越豪迈的语录歌,拨动着雪花,冲击着飘洒,也强烈地震撼着人心。学校在雪花飞扬的操场,召开“沿着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光辉大道奋勇前进”的誓师大会,动员高二各班学习职业技能。两年的高中,上一年半的文化课,学半年的专业课,这是新中国教育史上唯一的一次短板,只试行了一年。当时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没有“黑色七月”的高考,唯一的出路就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的“最后一课”流失在习练“田园牧歌”。追日之舞,化羽成蝶?报名学习农业机械化专业的非常多,分了两个大班;农村赤脚医生班多是女生,无线电班32人,音乐班十个;美术班最少,只有蒋永茂、杨思龙等“七君子”,有意思的是,张庆真为了跟着秦汝文老师学画画,从一中慕名转学。学校就把无线电、音乐、美术这三个班的公共课合在一起,称之为“革命文艺”班。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传授已有的东西,而是要把人的创造力诱导出来,将生命感,价值感唤醒。学习专业,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经过钻研,经过苦练,使之成为立身处世的一技之长,造就自己的专业、事业。现在也无法猜测当时的“教改”方针,出于什么目的?“放眼世界”,二战后的德国、日本就是以强化学生的专业技能,崛起工业,引领国际现代化。“世界是我们的”,青年的力量是构成未来发展的动力群和生力军。新专业洞开新领域的思想,田福林老师任我们无线电班的班主任,他刚从山大物理系毕业,以贯通中西,纵横古今的视野,对无线电及电视机进行了系统的讲解,丝丝剥茧,层层深入,句句如电波,穿透内心。然而,电子教学是精微的,只学习书本理论,是不生动的,他就自己花钱购买零件、仪器、设备,让我们组装半导体收音机,倾听那些划时代的“革命文艺”之声。农机班有台12马力的手扶拖拉机,天天突突突地在操场上转圈。有位同学不会转把拐弯,一下子把拖拉机开到篮球架上去了,成为一件喧腾众口的故事。至今,每每想起那些荒诞和廉价的专业学习,就心潮起伏,难以释怀。
半年的专业学习,时光如梭;理论结构残缺,专业质量低下,浅尝辄止,不求甚解。但一系列的“动手”活动,专业生产,增加了一种技能阅历,为未来的漫漫人生路染了一抹专业的青涩。毕业了,农村是唯一的集结号,未来的命运,掌握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希望田野。学校请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先进代表李玉妹、姜新利、张秋实给我们“吃国库粮”的同学做动员报告,“偶像”头戴草帽,绾扎着裤腿,慷慨激昂: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干革命!两年的高中结束了,从1959年出生,到1966年上小学,十年文革,十年学业,十年蹉跎魔咒!我们这一茬“荒废”了的孩子,走出了少年读书的最后堡垒,挥泪告别校门那一霎,不少同学真的流泪了,天真、幼稚的恋恋,期盼母校拥有超凡的魔力让光阴倒流,永远停留在那“育新”的时光……
青春信仰照进现实隐忧,老师无法给即将走向社会的学生以人生秘诀。按政策我母亲可以提前离休,我顶替接班,子承父母之业,从事“圣人行当”。然而,我踌躇满志,好儿女志在四方,有志者奋斗无悔,“家有半碗粮,不当孩子王”,毅然抉择上山下乡,和王德军同学一起去相公公社东朱团大队。 我们知青组很大,老小三届50多人。大队是全县农业先进典型,从各地奔来的“学大寨参观团”如走马灯。在农耕传统沉淀深厚的乡村劳作、骚动、喧哗,如同深读一部野生随性的宗亲自在的没有纸墨文字的口耳记问之书。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心意茫茫,蜗居在低矮简陋的防震棚里,遥望唐山,为地震灾区默默祈祷;巨星陨落,为毛主席戴黑纱“孝”,肩背半自动步枪守着领袖遗像灵棚,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金色十月的无比喜悦……那一切复一切的苦难与苍凉,徘徊与彷徨,迷茫与探索,坚守与反思,唤醒了“革命文艺”的种子,“伤痕文学”让我及早地发现欲望和想象,探索破碎中成长的人生真谛,颠覆了生活的理想。与育新“革命文艺”不同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梦想,能让我感受到一种明亮的光芒,直达心底,灿烂着幽暗的文学精神花园,给青春荒唐的人性注入温情,使人的身心感受到一种净化的力量。
月读乡村,仰望原野苍穹,那一钩周游星汉的残月,犹如褴褛鳞伤的孔子,可怜兮兮地拱手鞠躬,静候在传道济民思想隧道的最幽深处,孤独地发着痛心的清辉,甚至是一抹血燃的烛光,漫漫穿透2520多年的文化脐带,抖落历尽劫数的一身尘埃,静静流淌下来,如浴如洗地辉映着我们的额顶,几分清朗,几分暖意,又有几分圣洁和几分温婉,渐渐暖醒了血脉里崩溃的文化基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思而不学则殆”大音在耳,大责在身。天道酬勤,有信仰就有沂河般的能量;当金秋的果实昂起了感恩的笑脸,我在《广阔天地》报发表了处女诗《朝霞》,还被选任知青组学习委员。从此,文学的灯塔,开始引领人生方舟。
大梦谁先觉?风化了“红海洋”的油彩,抖落了破碎疯狂的时代。噩梦醒来是早晨。“攻城不怕坚,读书莫为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当行出色,往后的岁月,无论是招工返城进水文局工作,还是应征入伍到空军服役,读书,创作,我的文艺情结,贯四时而不衰,历时光而益固,这一切的一切许缘于育新的福祉,或“革命文艺”的慧根?
眼泪被岁月蒸发,逸情纷扰的回忆,像灵气所钟的昨日花露,穿窗弥漫,温润着干涩经年的“少年之心”。风雨浸淫了《毕业歌》的醍醐春馨?荷花禅释了《四十年同学来相会》的提撕心结?生活重压摧残容颜,暮然珍惜心灵家园;解读精神思索,天心赐意,湖面腾灿一弯彩虹,辉映碧莲,雾露盈珠滴翠,那佛教的圣物莲珠,缓缓流淌……人生无彩排,过往如风;四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观照母校,花逝如来,四十年的苦恋竟如春水一般,东逝入秋了,回望她的“卓绝身姿”,很难用一两句话来精准地省思解读教与学、德与劳、红与专、得与失、对与错、苦与甜、神性与人性、魔鬼与天使、经历与财富,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佛陀静默,澄怀味象,在怀疑的时代依然将鲜花献给青春的信仰。育新,定格一个少年的高中遗梦;穿越40年风云,岁月不是镜辙,灵魂何以吟唱?日暮或者黎明甚至暴雨雪霜,都是阳光对地球的赞美。雄关漫道,我们“育新同学”这一代人用青春和激情,血汗和奉献,在无尽难捱的岁月里,拼力在命运倾轧和人生夹缝中寻觅一种生存方式。恢复高考名落孙山,无颜江东;参军严禁战士直接提干,依然杀上自卫反击战场;结婚严格独生子女政策;机关考干下海竞岗;企业承包破产下岗再就业;晋升职级追学历评职称;房改股市保险传销贷款购房……时儿像陀螺,被社会鞭挞,自我失控地高速旋转;有时又犹如过山车,被跌宕的轨道惯引而疯狂的繁复起伏,在共和国演义的激烈变革中旗帜鲜明地茁壮成长,我们55年的壮阔沧桑,奇绝磨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当代史无前例的中国式的青春绝版。然而,不管命运多舛,我们都秉守“育新”的涅槃底色。勇敢、泰然地面对碎裂的千变万化的逆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