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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远寻古

2015-12-09王红涛

伊犁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伊犁

王红涛

惠远老城

说起惠远老城还要把乾隆帝当年的故事搬出来。这是新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城镇化过程。

1762年乾隆51岁,西域久乱甫定。他御笔亲撰的《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之碑》,两年前已树立在歼敌之处。6年前他布置编纂的《钦定皇舆西域图志五十二卷》是年成稿,被收录在《四库全书》里。一个面积210多万平方公里统一的西域地图正展现在弘历皇帝的面前。这一年他已执政27年,正当风华正茂。

这时期的地球村也经历着社会制度和经济发展的大决赛。在欧洲,英国从1760年开始工业革命;在美洲,美国酝酿着独立战争,驱赶英国殖民统治,十几年后终于成为一个独立大国。

在萌芽中的资本主义显示旺盛生命力的同时,中国特色的封建主义也达到它的巅峰状态。

通过白种人传道士进献的钟表、绘画和工艺品,乾隆深深感到来自西方工业社会的巨大压力,因此,建立强大稳定的中国西部屏障迫在眉睫。

乾隆一方面在伊犁建立军管性质的军府制,统辖天山南北军政事务及归附清朝的中亚哈萨克、布鲁特等部;另一方面,从1861年至1780年,在伊犁河北岸建筑了九座大型军事城堡,相互拱卫,扼中亚丝绸之路的咽喉。动荡千年的广袤西域终于迎来了一段统一稳定的发展时期。

皇帝集思广益一言九鼎。可是此时的伊犁一片荒芜,战乱烧毁了伊犁河隔岸相望的金顶寺和银顶寺,它们曾是伊犁政治宗教的中心。屯田的塔兰奇农民也逃散贻尽,进疆的军队后勤补给捉襟见肘。在这样困难的时刻一下子修建九座新城,要多少人财物力?好在正是康乾盛世,清政府倾全国之力发展西域,就像今天各省市援疆建设一样。

首任伊犁将军明瑞立刻大兴土木。其中惠远城1762年始建,它(老城)距离现在的伊宁市40公里,1764年基本竣工,乾隆亲赐其名。在这个满族人称之“大城”内,有东西南北大街并大小巷48条。城市正中是鼓楼,东北部是将军府,府前有演兵场。城东南部为满州八旗官兵住所,驻有军府官员及满营军队家眷2万多人。全城有房屋10700间。

惠远周边50公里范围筑有宁远、绥定等另外8座城池,分别驻扎了满营、锡伯营、索伦营、厄鲁特营、察哈尔营、绿营等军队。惠远城耸立中间地带,成为伊犁整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

在中亚广阔的荒野中,建立集军事行政经济功能为一体的城市群,而且时间短数量多,堪称世界史上的绝笔。在中国历史上西域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强大统一,反映了清朝前期中华民族强大的凝聚力。

古城遗址

马车快到老城时,在路口灌溉渠的小桥旁见一水泥碑书写着:“惠远古城遗址,癸酉年春”。此碑距惠远老城北墙500米,250年多前的老城遗迹赫然展现。

放眼望去,城边的伊犁河面有200多米宽,汹涌的河水击打着残存的夯土城墙和城区地面。经历了百年沧桑,老城东、北两面夯土城墙依然成型,城堞炮台轮廓清晰,有些城墙宽度3米仍可走车。城墙外的地角沟壑长着常见的紫色大蓟花,白色曼陀罗。一丛丛苦豆子、芨芨草在河风中摇曳。

从惠远新城至老城的路修在遗址东面,从这个方向看城内,尽是高低不平的裸土,一块块玉米和小麦地斑驳地点缀在昔日的城区里。远处的城区中央有一块很高的土堆,但不会是当年的鼓楼。因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本地学者晏海发就曾实地勘察,“河水仅距城中心鼓楼5米左右。”此时远远的苍凉仍可展现惠远老城当年宏大的规模。

道光时抗英志士钱江谪伊后在1847年曾说惠远:“伊犁河水绕故城”。如今老城的护城河已成鱼塘,有鸭子在游。赶羊的巴郎正将一群绵羊驱赶过水。

我想起乾隆二十六年(1761)奉派修筑伊犁城的副将国柱。此前他在乾隆二十年(1755)随征准噶尔部时写下《伊犁》一诗:

朔气横伊水,阴风带雪山。

犁庭边事定,壮士唱刀环。

“犁庭”二字引自《汉书·匈奴传》,借喻对匈奴王庭的扫荡,表现对准噶尔作战的胜利。早期的八旗军人是何等英雄气概。

浙江嘉兴人庄肇奎在乾隆时当过迤南道,后来或谪或任3次来到伊犁。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作《薄暮登鉴远楼感赋》写惠远城外:

边楼突起傍城隈,苍莽遥空暮色来。

日落横江群马渡,风生曲渚列樯开。

环山不断乡魂断,戍客难回野鸟回。

寸草有心依万里,五云佳处望春台。

这首诗中我们看到鉴远楼坐落在惠远城临河一角,在楼上可尽览伊犁河风光:远方群山环绕,有群马渡河,帆船驶过。虽然每天都看到野鸟归巢,但是守卫伊犁的官兵却不能回到家乡,只能把五彩云朵当做“望春台”。

1788年庄肇奎在《伊犁纪事二十首》中写城内:

家家院落有深沟,一道山泉到处流。

此番风景很像我们经历过的伊宁市在上世纪的风貌:小桥流水人家。不到伊犁不知新疆之美,古今同感。乾隆五十年(1785)山东进士赵钧彤遣抵惠远,他在日记里写道:

三月初一日,发绥定城,至惠远城三十里。……过桥见城堞,旋闻市声。共十里,抵惠远城,住北郭。廛肆宏整,商民填咽,殆近万家。

赵钧彤在离惠远城还有十里的地方就听到城里的喧哗声。进到城里,他看到酒家商铺宏阔,购物人流拥挤不堪,全城近万家人口。随后他在《抵伊犁惠远城三首》中情不自禁地咏道:

堞楼影里飏双旌,烟郭遥闻晓市声。

万里驰躯捐上国,一年辛苦得荒城。

塞风已革华音杂,客状犹夸肆贾惊。

好向旗亭软双脚,来朝幸复罢晨征。

惠远在建城20年后就有如此繁荣景象,说明中国政府收复西域,稳定中亚,顺乎民意。清政府以开发伊犁为支点,经营西域的战略布局得以实现。

到了嘉庆年间,著名学者洪亮吉又写惠远说,城西有座古庙,其东西两侧是广场,沿红墙至北松林幽静。你看:

古庙东西辟广场,雪消齐露粉红墙。

风光谷雨尤奇丽,苹果花开雀舌香。

幽绝城西半亩宫,古垣迤北尽长松。

危楼不用枯僧上,魍魉时时代打钟。

耐人寻味的是,此时朝政已渐趋颓败。从“康乾盛世”到“嘉道中衰”,满清大厦已成危楼。几十年后,农民起义遍布全国,外国列强瓜分中国。官吏贪腐无能恰似枯僧,王朝的命运只能靠“魍魉时时代打钟”了。

惠远新城

同治三年(1864)伊犁农民起义后,地方政权被宗教首领“苏丹”控制,原先在惠远老城伊犁河边筑堤的500名遣犯死散贻尽。1871年沙俄军事占领伊犁,他们以宁远城为其殖民统治中心,大兴土木。“将大城(惠远)西北三城毁其庐舍,迤东清水河(瞻德)、塔尔奇、绥定三城居以汉回,芦草沟(广仁)、城盘子(熙春)等处均弃而不守,惟取各城堡木料于金顶寺”。

在沙俄占领军的命令下,惠远等城市的木料砖瓦都拆运到宁远。已进逼城南的伊犁河堤坝无人修筑,天灾人祸使伊犁九城的多数,尤其是惠远老城遭到彻底的毁坏。

1881年左宗棠在伊犁各族民众支持下收回伊犁,次年清政府在老城以北7公里处重建惠远新城,规模不减当年。我们现在看到的伊犁将军府、鼓楼和军营衙门依然气势恢宏。民初谢彬在《新疆游记》中写道:“文酒风流,盛极一时,有‘小北京之目。”然而,惠远城的命运弧线终究随着清王朝由盛而衰。

如果说首任伊犁将军明瑞在其助手阿桂辅佐下,修筑惠远城,开创了西域军政新局,那么同样干练的光绪皇帝之堂舅哥志锐,在伊犁将军最后一任岗位上也是尽职尽责。他在武昌起义还有两个月时上任伊犁,准备一旦京师告急,还要拥清帝西迁伊犁。但是他逆历史大潮而动,终在1912年1月被伊犁革命军于鼓楼旁的官钱局门口枪决。

惠远新旧两城在150年间经历了“伊犁将军”(含暂护、署理)共41人56任。虽然伊犁九城中,八城已毁,但惠远新城依然屹立在西部边境线上。有识之士将此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真可谓:“五六将军伊犁府,两城新旧尊惠远。”

河楼诗兴

当清政府统一西域修建了九城之后,伊犁将军府所在的惠远很快发展成中亚都市,人口达3万多人。与此同时伊犁也成为了中国古代著名的4大流放地之一。这些流人尽是谪官文人,在长年荒蛮之地的生活中,产生委屈哀怨是可以想见的。这些苦闷之情在他们的边塞诗歌中都隐隐约约显露出来,同时他们也给后人留下了大量咏景咏物的反映西域民族风情的写真。

在中国的文化里,诗与楼天生有缘。文人骚客往往登楼望远诗兴勃发,即便在万里之外的伊犁也是如此。翻阅清代惠远诗抄,有两个楼名出现的最多——“鉴远楼”和“望河楼”实为一楼。

边塞诗人陈庭学,字莼涘,直隶省进士,乾隆四十七年谪伊。他在1783年写了几首有关鉴远楼的诗,《闻角次友人韵》的前四句是:

严城吹角壮高秋,响入天风散客愁。

晓雁新霜辞远碛,暮鸦残照过边楼。

另一首《同人边楼偶眺五叠前韵》的前四句是:

拔地云甍俯堞垣,插天雪嶂对楼门。

寒江冰断鲲鲕影,猎马嘶惊狐兔魂。

两首诗既写了惠远城作为军事要塞号角连声,严城拔地;也写了荒野之中新霜、远碛、寒江、客愁等塞外边城的艰苦环境。鉴远楼成为伊犁将士和谪官流人戍边卫国的见证。

这一年,陈庭学还曾写下《同人登鉴远楼次韵》诗二首,其一云:

天末同襟话野楼,水禽相趁点烟洲。

谁知极目荒沙外,有客投竿万里流。

陈庭学把鉴远楼称作“天末野楼”,在楼上看惠远城外:云烟浩淼的伊犁河畔,水禽点点;一望无际的荒沙滩上,有人向河中投竿作乐。其二云:

登临西北有高楼,泛览何须遍十洲。

盼得槎回人亦返,乡关依旧水东流。

“西北有高楼”一句,不是说鉴远楼在惠远城的西北部,而是指中国的西北也有鉴远楼这样的高楼。作者在诗中直抒乡愁,把谪官流人的哀怨期盼记录下来。

一年后,浙江才子庄肇奎看到好友陈庭学咏鉴远楼的诗篇,忍不住写下《次韵陈莼涘同人招饮鉴远楼二首》,其一云:

一水西流万仞山,乱鸿风急野凫闲。

天应有尽愁无尽,故垒春还燕未还。

同陈庭学一样,庄肇奎这首诗也写了鉴远楼外山河景物:远处是天山万仞,西去的伊犁河流淌着无尽乡愁。虽然鸿鹄游弋、寒风催春,却不见家燕到来。其一云:

一发中原夕照斜,青山何处是吾家。

倚楼有客吹羌笛,杨柳边声怨落花。

第二首诗中,作者看到杨柳絮花吹进鉴远楼,不禁想起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再一次引起思乡之情。

1786年陈庭学又作《言怀叠韵十首》,其中有句:

大漠春生无际涯,遥空霞气射星街。

野楼突兀临江起,戍堡连延隔岸排。

今天我们走近惠远古城还可看到残垣败壁的土城墙,有的依然两人多高。每隔几丈就有方形的“戍堡连延”,但是已经看不到鉴远楼临江突兀而起的雄姿了。

到了1788年,庄肇奎再写《次韵德润圃秋日登鉴远楼作》,其中前四句是——

懒从小圃对秋芳,却上边楼望夕阳。

牧马乱云沙树渺,烹茶落叶石泉香。

我们看到作者已经开始习惯伊犁的边塞生活。他居住的小院花卉吐芳,泉水烹茶散香,虽然荒漠风寒,但亦有新诗抒发情怀。

那年月鉴远楼还是惠远雅士谪客聚酒会诗的地方。乾隆五十五年(1790)重阳节,在惠远的内地旧官:水墨画家何练塘、书法家蒋锦、进士戴文声、举人王大枢等9人齐登鉴远楼。艺术家们以鉴远楼墙面题诗原韵落笔,集书画诗为一堂,十分难得。王大枢有诗为证:

楼头衰草遍天长,楼外烟沙阅汉唐。

百尺栏杆千丈雪,依然佳客度重阳。

舒敏是爱新觉罗氏,属于皇亲,他的父亲伍拉纳受贿被乾隆问斩,他也被谪伊。舒敏在嘉庆二年(1797)作《登鉴远楼》抒发了切切思归之情:

紫塞山环水急流,凭栏万里寸心愁。

离人底事思归切,叶落城边又一秋。

即便是皇亲流放伊犁也是如此凄凉。

舒其绍是浙江长兴知县,嘉庆二年被贬伊犁。他在嘉庆七年(1802)作诗《望河楼》:

长夏消无计,高楼几度过。

万山扃虎豹,叠浪走鼋鼍。

久客方言熟,穷边战骨多。

戌衣犹未脱,不敢慕渔蓑。

经过长期与当地各民族百姓的共同生活,内地来的汉族官宦流人已经熟悉了少数民族语言。夏日里他们常到望河楼避暑,因为戍边重任在身,始终穿着军装,没有闲暇去河边捕鱼。

乾隆进士洪亮吉在嘉庆年间被贬伊犁,曾作《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作者自注:“惠远城南有望河楼面伊江,为一方之胜。”诗曰:

趁得南山风日好,望河楼下踏春归。

此时的惠远老城已经有40年历史,登楼作诗,临江抒怀的军府官员或戴罪文人已不知有多少了。

伊犁将军伊勒图和保宁

那么“鉴远楼”的楼名是怎么来的呢?嘉兴人庄肇奎在1783年写的《奉和伊显亭将军登鉴远楼原韵》透露了一些信息:

公自题名鉴远楼,楼边红日照晴洲。

诸蕃射猎民耕凿,如海朝宗汇众流。

星汉教授编注的《清代西域诗辑注》为此注解:“伊显亭:伊勒图,号显亭,时为伊犁将军。鉴远楼在惠远城南伊犁河北岸。由是诗可知楼额为伊勒图所题。”

伊勒图是满洲正白旗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任伊犁参赞大臣,三十三年(1768)升伊犁将军。从伊勒图为鉴远楼题额匾可以看到满族官员学习汉语言文字已达到了一定水平。

陈庭学在1785年作《奉和奎元戌鉴远楼题壁韵二首》也写了另一位伊犁将军在鉴远楼题壁的事迹。诗曰:

楼瞰江流竦栋楹,倚天长剑湛然清。

漠陲烟靖秋光迥,冰雪峰高戍垒明。

感旧漫挥羊叔泪,登临自写庾公情。

壁书不藉纱笼护,共识麒麟阁上名。

另一首的前四句说:

壮猷为国作梁楹,谁似将军风格清。

塞北血诚诸部服,蜀南肝胆大江明。

诗中提到的奎元戌,即伊犁将军奎林,1785至1787年在任。此时的鉴远楼已经面临伊犁河水的冲刷,楼柱和匾楹都不停颤抖。而奎林将军的“壁书”并没有用纱笼护盖。显示了官民一致的亲民风格。

那么这座楼是谁修建的呢?嘉庆十三年举人方士淦曾在《伊江杂诗十六首》中写道:

城外绿荫稠,金堤百尺楼。

作者自注:“南门外望河楼在龙王庙前,宏轩壮丽。乾隆年间保文瑞公帅建立。”造楼的保宁是蒙古正白旗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任伊犁将军。诗中说望河楼离伊犁河很近,为了保护惠远老城的南墙,已经在河北岸修筑了防护堤。但是由于河水连年冲刷,鉴远楼(望河楼)最终还是溃塌了。

两位西域地区最高首脑伊勒图和保宁,还有那位题壁的奎林将军,他们通过修建楼阁或题额题壁,表达了与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文化的融通。他们懂得文化是政治统治的重要手段,是满族以入关前20万人口,取得泱泱大国中央政权的原因之一。

流人文化与惠远诗词

余秋雨在《洞庭一角》的散文中写道:“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可称之为‘贬官文化。随之而来,许多文化遗迹也就是贬官行迹。贬官失了宠,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剧意识也就爬上了心头;贬到了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与山水亲热。这一来文章有了,诗词也有了,而且往往写得不坏。”

伊犁的流人和流人文化与余先生讲的有相似的方面。

唐宋元明各个朝代往往把被贬官员流放到中原以南不发达的地方,如两湖两广等地。那时的西域管理不稳,居民习俗过异。到了清朝,中国南方社会经济水平和中原相差无几,作为对官员的惩罚已失去意义。而西域地域广阔,民族集聚,在军府制度下集中管理罪臣犯吏更为方便。因此,清政府在统一西域之后,便有目的地将伊犁作为流放地。正如此时期沙俄将西伯利亚作为俄国政治犯和刑事犯的流放地一样。

然而,伊犁的流人和余秋雨所说的贬官有本质区别。余秋雨讲的贬官,是忤逆皇上或政见相悖,给个行政降职使用。而清朝流放西域的都是被律法判处的罪犯。

《大清律例》刑罚制度包括:笞、杖、徙、流、死五种。谪戍伊犁迪化是刑罚的一种,称之为流人。到了伊犁,这些人一直处于伊犁将军的看管监察之下,工作也只能承担基层事务。

在清代思想桎梏和文字狱的恐怖氛围下,惠远罪臣的言论思想是受管束的。虽然这些人个个满腹经纶,但做文章已不可能,只能写写即景的诗词。这些诗词的情感也是压抑含蓄的,好在西域的风土人情颇具特色,屯垦戍边也是匹夫责任,所以惠远诗抄涉及现实生活的部分,为今天我们认识那个时代提供了真实的记录。

本文述及的鉴远楼诗歌仅仅是伊犁将军府管辖期间惠远诗词的极少部分。由于伊犁、乌鲁木齐等地是清代的府城和文人罪臣的流放地,150多年里至少有数百诗人骚客写下数千首边塞诗词。仅上世纪末新疆出版的《清代西域诗辑注》,就收集了清代58位诗人1100余首诗词。

伊犁诗词协会副会长孙传松先生在《清代惠远城内诗词吟咏活动摭拾》中写道:“我国边塞诗词创作,唐朝是第一次高峰,清朝是第二次高峰。唐朝创作中心在轮台,清朝创作中心在惠远……至于乌鲁木齐、哈密戍客所写诗词,从广义上讲,应当属于惠远诗词文化圈的组成部分,因为惠远是当时以星星峡以西为界的西域首府。”

古代盛世——唐朝边塞诗人像岑参、李白、王维等人的诗,写的是悲切胡笳声中行军的壮阔情景,在风雪荒漠中作战的军人情怀。而清代边塞诗人写的除了个人情感外,更多的是西域风情风貌,不同民族共同垦荒守边的画图,反映了中华民族逐渐融合统一的大趋势。

我曾多次去惠远老城,想看看在惠远诗抄中常常提到的鉴远楼的遗址。看看清代在伊犁留下诗文的文人踪迹,看看他们酒宴赋诗的那种环境和氛围。没想到眼前惠远老城的半座城池都已陷落在汹涌澎湃的伊犁河水之中了。

更令人遗憾的是,清代惠远150年的边塞诗歌至今尚不被国内外诗歌界重视,鉴远楼或望河楼也很少有人知晓。当伊犁正成为世界旅游精品示范地的时候,谁来探索掩埋在绿水青山中的文化金沙呢?

屯田兴农

看完了惠远老城,我们往回走。天色还早,晴空蓝天,沿途见杨树构成的块块条田。庄稼长得非常茂盛。昨天有雨,今天气候凉爽。微风徐来满眼翠绿,真是一种享受。

眼前的景象使人想起边塞诗人庄肇奎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对惠远城丰收的描述:

面白于霜米粒长,千钱一石价嫌昂。

鸡豚蔬果家家有,内豢无如牛与羊。

土膏肥沃雪泉香,尽有瓜蔬独少姜。

最是早秋霜打后,菜根甘美胜吾乡。

写此诗时惠远建城已24年,清政府大力推广的屯田兴农政策卓见实效。甚至出现粮多价贱,一千钱买一石粮食都嫌贵的情况。军民因为粮蔬丰收而生活安定,并且保障了满营、索伦营、察哈尔营士兵家属和将军府官吏3万多人的吃饭问题。

这时我们的马车正好路过车夫伊明江的家,他手指有一排平房的大院。只见窗户和大门刚刚用蓝漆油过,墙面也粉刷一新。空气里飘来打馕的香味。

伊明江说:他家是老城村1队,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两个男孩在家。全家有15亩地。种了5亩甜菜,其它是玉米之类。耕种收割都是拖拉机康拜因,几天就搞完了。

现在惠远成了旅游胜地,他每天赶六根棍马车拉游客和行人,可以挣15到30多元。在村里生活算是中等。伊明江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我说来不及了。

伊明江的父亲是解放前夕从南疆来到惠远的。虽然是农民,但不算是“塔兰奇”人。

古代伊犁河谷水草丰美,同时也非常适宜农耕,此地曾出土了2000年前铁犁头等多种农具。清初,准噶尔部统治伊犁时期重视农业。噶尔丹策凌父子先后迁南疆乌什、叶尔羌、阿克苏等地维吾尔族农民到伊犁,“约有万人耕种地亩”。称他们为“塔兰奇”。后准噶尔叛乱,伊犁的塔兰奇悉数跑光。

在惠远建立军府制的同时,清朝政府“循准噶尔旧制”,再次从南疆迁移维吾尔族人来伊犁屯田,史称回屯。乾隆二十五年(1760),以参赞大臣阿桂为伊犁办事大臣,总理伊犁屯田事宜。至乾隆三十三年,伊犁将军自哈密、吐鲁番及南疆阿克苏等地调集维吾尔农民6000户来伊犁种地。“分为九屯,于固尔(勒)扎建宁远城居之,设阿奇木伯克管辖”(《西陲要略》)。回屯岁交租赁粮,约为伊犁官兵用粮的百分之六十,是伊犁农业经济的主要支柱之一。这些南疆新调集来的耕种者政府依旧称他们“塔兰奇”人。

除了回屯,清政府开发伊犁屯田的形式还有兵屯、民屯、旗屯和犯屯。数塔兰奇回屯和锡伯族旗屯成就最大。我曾看到伊宁市政协编印的《伊宁市文史资料》里转载的清代《旗屯水利》卷七的一篇奏章:

“惠远城稻田迆东七里沟,即阿齐乌苏旗屯。引阿里木图沟泉水,并辟里沁之新开渠灌溉,为八旗屯田,此地数年后,垦种成熟,另议筑堡盖房,派令不能挑甲之闲散壮丁居住,分授地亩,自耕自食,养鸡畜猪,一如锡伯,生资生计。”

该篇奏章讲述了有关旗屯如何分授土地,自耕自食,修建住房的计划,早时来到伊犁的锡伯族旗屯是屯田的榜样。我们还可以看到此时旗屯已在惠远城外种植了水稻。

为了调动耕种者屯田的积极性,清朝政府制订了许多行之有效的优惠政策。《清高宗实录》卷一一四记载:对屯田耕种者,“每户赏给农具、籽种。至每户应借房价银二两,耕牛一只作银八两,在官厂内拨给。其麦收前所需口粮,亦照户分别借给,均俟升科时,作三年交还。”同时资助住房。

前文提到的阿里木图沟泉水,辟里沁(皮里其)新开渠,我们现代人都很熟悉,至今仍然是当地灌溉的主渠道。清边塞诗人祁韵士在《水田》一诗中赞道:

灌溉新开郑白渠,沃云万顷望中舒。

便宜谁上安边策,充国屯田十二疏。

作者自注:“伊犁旧无旗屯,嘉庆甲子松湘浦(伊犁将军松筠)先生创为疏垦,岁收稻麦甚多。”《西陲要略》一书也曾记载:“旗屯一项,则前此所未有。至嘉庆七年(1802)而始兴。”

陈庭学是直隶宛平人,谪伊后任管粮主事,掌惠宁城仓务。惠宁城即现伊宁市的巴彦岱镇,驻有满营部队,是伊犁的粮食储备库。因为工作原因,陈庭学在清代伊犁诗人中写了很多的农业诗篇。如:

荒区手自辟蒿萊,小筑仍余半圃开。

涤静龙沙尘万斛,种成莺粟锦千堆。

荡开碧穗春如海,涌尽黄云夏早秋。

不信烟波在平壤,老农粒粒当珠收。

他称赞乾隆四十二年奉旨往伊犁管理屯田事务的刘军门刘鉴:

充国便宜握壮图,边屯引水浪花粗。

果然军伍皆知稼,何必农师督剪芜。

这些曾经为平定新疆横刀跃马的中国边防“军伍”,在和平时期也是领导农耕的好手。

水利河运

随着内地不断向伊犁调运军队,伊犁九城人口激增,庞大的口粮供应不可或缺。在《西陲总统事略》卷8我们看到当时伊犁将军府采取的措施: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开始,伊犁造船16只,每年在伊犁河上用船从固尔扎运粮4万石到惠远城,以解决伊犁将军所在地惠远城军民的粮食供应。仓务官陈庭学诗曰:

荷戈人起初张幕,运粟舟停未挂帆。

玉粒连艘供络绎,金汤半壁郁嵯峨。

清晨,运粮船上荷戈的军人开始张幕挂帆;傍晚,在夕阳照耀的金色伊犁河上,运粮船连艘络绎不绝。陈庭学的好友诗人庄肇奎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也写道:

车载粮多未易行,六千回户岁收成,

造舟运入仓箱满,大漠初闻欸乃声。

作者自注:“每岁回户纳粮,自固尔扎至惠远城大仓车费甚巨,因造舟由伊犁江载运。”庄肇奎还以诗记载了惠远老城凿井自救的事迹:

戈壁滩头已驻兵,城中无水欲迁城。

试传军令齐开井,掘处皆泉万斛清。

作者自注:“筑城驻满兵后,城中无水。惟所恃河水入城。计欲迁徙。将军伊伯传令,昼夜掘井,遂得泉,城乃不迁。”

早期的伊犁将军伊勒图对伊犁河谷的开发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惠远城缺水的困难情况下,他通过掘井解决了供水问题,使惠远城免除了搬迁之忧。

有识之士谪伊诗人方士淦也通过诗词,建议伊犁屯田应该兴修水利:

浩浩伊江水,春来浪拍天。

南山插云里,北岸近城边。

沃土原宜谷,疏河可溉田。

岂烦权子母,多费水衡钱。

作者自注:“伊犁水土肥美,雪山春融,泉流甚旺。若筑坝分渠,开垦无数,何必河工岁修款算生息也。”

在伊犁将军和各民族总管协领、阿奇木伯克的共同率领下,100多年里伊犁屯田区域出现了一批大型水利工程。包括:嘉庆年间锡伯族总管图黙特领导修筑的100公里长的察布查尔大渠,扩大灌溉面积7万亩。

道光年间伊犁兴起第二次屯田高潮。伊犁将军奕山、湍多布两任完成了巩留塔什图毕渠(今塔斯托别),“合143里,得地16.4万亩”。布彦泰将军领导,林则徐参与的喀什河湟渠西灌工程竣工,至霍城阿齐乌苏150公里。新开灌区17.87万亩。这些旷古工程奠定了今天的伊犁水利渠网框架。

惠泽后世

屯田也使伊犁果蔬牧渔业蒸蒸日上。舒其绍在嘉庆七年作诗《春郊即景》自注:惠远“城东北隅七十二园,半种蔬果。”庄肇奎写惠远瓜果蔬菜:

六月争求节署瓜,剖开如蜜味堪夸。

白居第一青居次,下品为黄论不差。

晚凉小酌酿葡萄,冰水堆盘浸野桃。

坐久浑忘身是客,偶抬头见雪山高。

伊犁河多鱼,独有特产鲟鱼、刺鱼。庄肇奎有诗曰:

有馈鲈鱼一尺长,四腮形状似江乡。

在屯田兴农的同时,伊犁将军府还在伊犁、塔城和博乐等地设立了官办的大型养殖场,称之“游牧场”。由蒙古族等游牧部落规模养殖马牛羊,保证屯田和军事需用。舒其绍就写了题为《土尔扈特游牧场》和《额鲁特游牧场》等诗。

到道光元年,伊犁回屯(塔兰奇)人口已增加到3.4万人。自乾嘉年间至咸丰初年,伊犁各类屯垦已增长1倍左右,接近了乌鲁木齐规模。

乾嘉年间,北疆农业垦区的出现,将中亚农业文化向西推进了数千里,使新疆经济从半农半牧转为以农业为主。可以说,没有伊犁将军屯田兴农,就没有惠远老城村伊明江们今天的农村土地。

上世纪50年代初,新疆几十万军队刀枪化犁锄。伊犁第四师是全疆农垦团场最多的区域。他们不仅是伊犁经济支柱之一,而且是千里边防的长城。“屯田兴农”与“军垦戍边”,古代与现代国家决策层的思路何其相似!

近几年,伊犁在前人水利设施的基础上,又修筑了恰布其海水利工程和南岸大渠,在伊犁河上游南岸新增耕地400多万亩,接近250年开垦耕地的总和,可谓是再造伊犁。乾隆、道光们地下有知,定会自叹弗如的。

当年曾参与建筑惠远城的国柱,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屯田之初写了《春日口占》。此诗既是对清政府屯田政策的期望,也可以看作对后人的鼓励:

千古屯田贻壮策,几人筹国建殊勋。

兵戈销尽为农器,布谷催耕叫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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