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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散记

2015-12-09李剑

伊犁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外力山坡沙漠

李剑

我的沙漠和草原

我是到了大学才把我的家乡和这两个名词联系在一起的。

五湖四海的同学们初见面,除了探问姓名外,问得最为合适、稳妥的问题即是:“你家是哪的?”

我会回答:“新疆。”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个字一般都会换来不小的嘘声,在惊讶之余,他们会问我:“那你见过草原、见过沙漠吗?”

我只能尴尬:“没见过。”

草原、沙漠、毡房、骆驼、奔驰的骏马,这些是与新疆联系紧密的词汇。当然还有羊肉串、哈密瓜、葡萄、花帽花裙、扎着很多条辫子的维吾尔姑娘和戴着花帽笑容可掬的维吾尔族大爷。

这就是外人眼中新疆的全部。

记得一部喜欢的电影,叫《图雅的婚事》。电影里生活在草原荒漠上的男女善良而隐忍。印象最为深刻的镜头是图雅躲在一个墙根下哭泣。余男的厚嘴唇、大眼睛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表现得淋漓透彻,让人在无望里看到如喷薄的朝阳一样的希望。

一起看电影的舍友是一位上海姑娘。她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们家那里就是这样的吧?”

我当时急于辩驳,想要证明我的家乡也是一个极具现代气息的地方。但实际上,这样的辩驳毫无意义。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懂得。别人的态度,能赋予你的家乡什么不同呢?你所经历的过往,你所感受到的山川河流,你所听到的歌唱,你所见到的舞蹈,你所感受到的喜悦和哀伤,这些都不会因为他人的态度而改变。有些问题,只需要笑笑就好,犯不着着急。

只是,如果不是草原和沙漠,那么,我所经历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不会说维语。唯一会说的是“亚克西”。我出生在一个被称之为“知青队”的小村庄,我的村子浓缩了一个时代的背景:到西部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一出生,我所听到的都是天南海北的口音,江苏的,山东的,河南的,湖南的……在这个小小村庄的外围,是一圈连绵的山。而后来,别人告诉我,这些被我称之为山的物体顶多能够担得上“黄土坡”这个词汇。在我们的村庄里,有一户回族,两户哈萨克族,都住在村子的边上。过年的时候,两户哈萨克族家的孩子会羞怯着眼睛,腼腆笑着到家中来说一声“新年好”,换一些糖果回家。

等到我长大了,回族还在。两户哈萨克族人家已经分崩离析,只剩一个孩子在这里成了家,又有了小孩。而那片黄土坡上则被种上了桃树、杏树。等到春天来,就是满山花开。

因此,在我的前20年岁月里,我只看到哈萨克男人和女人骑在马背上,悠悠荡荡的穿过村子。我喜欢他们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帽子,一束羽毛顶在头顶上,飘飘逸逸,下面是一张圆敦而白皙的脸庞。我更惊讶的是有些醉酒的男人骑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眼看着要掉下来了,结果一瞬间又歪到了另一边,就是掉不下来,由着马儿“踢踢踏踏”地往家走。但我也听过惊悚的事情,说是冬天的时候,有醉鬼跌落在马下,一晚上过去,就让严寒要了命。

沿着马的背影望去,再远处,是蓝色的高山。蓝色的天和蓝色的山相连,中间有白色的雪覆盖在山顶。我曾经问过父亲:“那些山为什么是蓝色的呢?”父亲说:“那是天的颜色。”

我在五年级的时候,曾经站在我们家的果园,望着远处蓝色的高山,大声地演讲。所说的,都是作为一个班长想跟班里同学们说的。年少时,内心里有非常清晰的善恶和好坏观念。世界简单得非黑即白。从而也常常武断甚至残忍。

但是仍旧喜爱那时的自己。身上有一种想做就做、想说就说的果敢和帅气。这一点,也值得现在的自己缅怀和学习。

说到这里,我想表达的是,生活里有很多琐碎。但是,在我前20年的生活中,我却并不知道,我的家乡应该是个有沙漠和草原的地方。

大四那年,我的毕业旅行选择了回家。我想去看看沙漠,去看看草原。我以为,这是我用来告慰我在这里生活20年的一个举动。自此之后,这里一定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过场,或者说是安慰灵魂的故乡。

我终于见到了沙漠。沙漠的名字叫图开,是一个处在绿洲中的沙漠。站在沙丘上,可以看到远处环绕四周的绿色白杨。日头很大,光脚走在沙地上,竟有些烫脚。整个沙漠上无人,只有我和我的小侄子前后行走,显得很孤单,影子看着都很荒凉。于是,我们很快结束了沙漠之行,走出去,找一荫庇地休息。还看到了成片的薰衣草,薰衣草连着远处的村庄,绵延的高山,然后是高山上大朵的白云,最后是清澈的蓝天。但是,却仍旧没有看到草原。

又四年。

现在,本以为的故乡终究还是自己的家乡。我在这个叫伊宁市的小城里日日穿行。我走过了伊犁的很多地方,连绵起伏的油菜花,嵯峨陡峻的天山山脉,五彩斑斓的库尔德宁——我终于知道,我的家乡除了五湖四海的口音、低矮的黄土坡、成片的果园外,还有如此壮美的河山。当然,我见到了草原。汽车蜿蜒着走上盘山路,一圈一圈的绕上去,豁然间,大片的草原就在眼前铺展开来。这是山上的草原呵。山花烂漫里,云朵就在花上。蝴蝶就在云朵上。

此后,我又去了图开沙漠。这次是和未婚夫一起去。此行的目的是去拍婚纱照。夕阳西下时,沙漠变成了金色。人也变成了金色,看上去很温暖。我们决定把自己安放在这里。

事实上,沙漠和草原代表不了我所生活的这个地方,但它们却是我热爱这里的一个理由。沙漠的坦荡和放肆,草原的开阔和旺盛,都让我心旌摇荡。因此,倘若有一天要离开,倘若再有人问我是否见过沙漠和草原,我会微笑着告诉他:我见过,它们是这个世界上非常美丽的两种存在,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一辈子很长,几个假设不多。

只有一天花期

天山红花开了。

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有一种土气和漫不经心,就像把蓝色的花叫蓝花,黄色的花叫黄花一样,名字背后探究不出故事来。但说野罂粟,就立即有了一种玄妙而神秘的色彩,可以让人生出许多浪漫的遐想。

今年的雨水充沛,据说,山上的野罂粟已经开得满坡满谷,与远处的雪山相连,格外好看。于是在“据说”的感召下,于一艳阳高照的中午,赶去看花。

看花的地点在霍城县三宫乡。下车来,光景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灰白色的土路蜿蜒向上,连接着不远处的山坡。山坡倒是绿色的,显出葱茏之态,但是,满眼的红色如何就变成了散落于草叶间的零星花朵?

有些不甘心,踮着脚往山上爬,想着爬过了这片山坡,或许就有奇迹了。

阿不都外力就是在这时候闯进视野的。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用一双黝黑的手臂拉着马缰绳,薄薄的春衫像是挂在身上,大敞着同样黝黑的胸膛。他将马脖子拉得高高地扬起,一边在山坡上奔跑,一边大喊:“朋友,来,来骑马,不要钱!”马在倾斜的山坡上有趔趄之态,像是要倒下去。他不管不顾,只管扯着嗓子冲我们示意。已然被他放肆不羁的形象所震慑,连忙挥手谢绝。

尚属春末夏初,午后阳光烈而不热,只在身上、草尖上、花朵上洒下金色光晕。走上山坡,初来时的焦躁渐渐消散——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野罂粟多已萎靡、落败,但是青草仍青,各色野花也仍然开得蓬勃。

阿不都外力的声音热烈地响在山谷。他似乎并不能洞晓我们脸上的拒绝,热情地打马过来,说:“真的不要钱,来,骑吧,不害怕。”

见我们不为所动,也不气馁,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情:“你们不早点来,早上花开得好得很,满山坡,好看。”他一边大声对我们说,一边指指前方的山谷,继续说:“那边的花,现在还有一些,比这好看,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

我的心里已经不仅仅是拒绝了。他的唐突的热情甚至引发了我对其意图的揣测:他到底想干嘛?

只管走路,不想再与他搭言。

只是,果真如他所说,就在他手指的方向,山下的谷里,簇红的野罂粟开得还算精神,各色花朵相杂,从山谷一直蔓延到山坡上。早先有些因为未赶到花期而低落下来的心情这会儿又被点燃了,就连颓败的花朵也变得美丽起来。花瓣洒落在枝叶上,密密铺了一地。蹲在边上,耐心捡拾,捧在手心。阿不都外力再次骑马过来,这次,他甚而从马上跳下来了。看到我捡花,觉得费事,便将还未开放的花骨朵拔下来,拇指与食指一撮,一嘟噜花瓣就在指尖了。他得意地把花扔给我,说:“这样子多快!”他的热情依旧唐突,随心做着他觉得能帮到你的事,丝毫不在意你的拒绝、无奈、推脱。似乎有些了然他的脾性,起先生起的一点模糊的厌恶也淡了。他蹲在我们跟前,一边揪花,一边说:“朋友,下回你们要是来看花,就在八九点的时候来,那会儿花最好看。中午一过,太阳一照,花就蔫了。”

这花瓣儿脆薄,可真是娇弱得受不了阳光。可是,下回来看花,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日。有些日子一旦错过,真是一生都无法弥补。

所以对这漫山红花,有着非看一眼的情愫,也是想弥补心中永久的缺憾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还正是八九岁孩童,除了花裙子、发卡、亮晶晶的凉鞋,便不知美为何物。也正是5月天。一天下午放学后,父亲干完农活回家。一进家门,便兴奋地唤我:“剑剑,剑剑,你哪天可一定要到咱们家的果园里去看一看。”他说着,将我抱在怀里,向我描述他所见到的美景:“这会儿,红花开了。咱们果园里,贴地开了一层黄色的蒲公英,向上一些,开了一层红花,再往上看,雪白的果花又开得一嘟噜一嘟噜的。”他晃着膝头,脸上全是花朵的颜色。他希望我能感受到他所受到的震撼。只是,当时懵懂,自然、山野,并不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我不能理解他眯着笑意的眼睛背后的期待。只是淡然点头:“好。”但放学后的时光,一日日在与玩伴的嬉笑中过去。红花,只在父亲的独自欣赏中度过了短暂的花期。

后来父亲去世,我长大。二十年岁月倏忽而过。

坐在他的膝头听来的美景却成为了心里永久的有关“美”的圣地。果园还在。但是再不曾有人告诉我,这会儿应该去果园看花了。我也至今未见过一层蒲公英、一层红花、一层苹果花的绝美景色。只是,当站在这处山谷,看到花色相杂的景致时,也忽然明白,即便现在,还能有机会看到父亲所描述的景色,只怕心里的缺憾也难以弥合——你再没有机会,由那位晃着膝头、满脸笑意的男人攥着你的手心,带你去看花了。有些错过,就像这只有一天花期的花儿,再来时,即便可能还是满眼绚烂,但是昨日的花瓣早已经埋进了泥土。

伤感并非来此看花的本意。阿不都外力也并不给你伤感的机会。他往草地上一坐,说,朋友,能不能给我点水?

他指了指丈夫手上那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瓶。丈夫顺手给他。他便从怀里摸出一只袋子,里面装有莫合烟。还有一只胶皮状的烟斗。他得意地捏着这只烟斗问我们,你们猜,这是什么做的?

我们摇头不知。他一笑,干燥黝黑的皮肤就现出一道道沟壑,说道:是火腿肠啊!

他的智慧不仅于此。他将笔管、矿泉水瓶和火腿肠做的烟斗组合起来,就成了水烟。他深深地吸一口,然后眯缝着眼睛告诉我们,他叫阿不都外力,家就住在山脚下。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到他们家里去玩。他们村子里有很多叫阿不都外力的人,但是只要说“外力勺子”,大家就会知道是他们家了。他很容易就把我们当作了可以相邀到家的朋友。勺子,在新疆人的语言里,具有傻瓜的意思。他告诉我们这个外号时,显然对此一点都不介意。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外号。他说,就像现在,村子里人趁着大家来这里看花,都赶紧让人骑马赚钱,但是就他一天在这玩,邀人骑马还不要钱。像这样的事情很多,所以大家都叫他勺子。他看向我们,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解一句:人一天就是要开心嘛,管那么多干嘛!

随后,他很认真地问我们要电话号码,说,朋友,等我到市里,打电话找你玩,你不能不接我电话啊。

我们笑着说:好。

从5月到了9月,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显然,不过是一面之缘。这一生,我们说过太多也听过太多“等下回如何”的话,最后等来的只有遗忘、回忆和遗憾。

毕竟,有些花期,确实只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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