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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2015-12-09唐永生

雪莲 2015年15期
关键词:牲口爹爹家谱

唐永生

陈有旺怎么也没想到在族中家谱上会没有自己的名字。这还真正成为了自己心中一块沉重的冰坨,胸腔里面塞得满满的,压得心里沉甸甸的,成了一种怎么也摆脱不了的难受。

按说他这几年的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几年前大女儿大学毕业后靠着自己的才能在外面打拼,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这两年又赶上了好机遇,左右逢源,贵人相助,把白己的事业操办得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在省城建筑行业闯开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这不,在省城西宁最美丽的滨河小区购置了一套高层住房,将父母接来人住。这不但意味着陈有旺老两口从此离开了自己操持了大半辈子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汗雨天两腿泥的农耕生活,而且是他漫长人生途中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大转折——他不但成为了真正的城里人,而且从今以后就可以坐享清福了。两个儿子也已大学毕业,一个在国家行政事业部门当着不小的官,一个在一家外资企业拿着高薪,他们每月送来的生活费他老两口都没处去花销了,只好存放进银行里。每次把崭新的百元钞票一沓一沓地塞进自动存取款机里,看着显示屏上表示存款余额的数字不断增大,陈有旺心里喜滋滋的,他对老伴说,老了老了,还开始领工资了,而且这工资只需要存着用不着花了,唉,要是十年前我能有这么多钱,可不知少受多少罪少吃多少苦啊!十年前老两口为了供三个孩子上学,趴在老家陈家垴那贫瘠的土地上,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今天会过上这样舒坦的日子。现在他成了陈家垴乃至老家整个山区人人羡慕的对象,人们都把他家的三个儿女当做了教育自己子女的活榜样,这又令他心里着实自豪,他常自豪地给别人说,孩子不读书不行,只有读书才能改换门庭,我这一辈子干的最正确的就是供帮了四个大学生——十几年前他弟弟从省师范大学毕业。

也正是有钱好尽孝,清明节的一天,他让女婿和大儿子分别开着高级轿车,载着老婆儿媳姑娘外孙一大家子,购买了好几捆烧纸冥币和丰盛的肉菜以及高档烟酒,会同在省城居住的几个本家弟兄风风光光地回老家陈家垴上祖坟纪念先人去了。他很谦恭地对堂兄陈有文说,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更不能忘了自己的老祖宗,以前我为了供几个孩子上学每年连两沓烧纸都买不起,现在好了,我有能力孝敬自己的老先人了。可自从祖坟回来以后,他心里就有了这一块病,如鱼刺卡喉,不吐不快,却又无处诉说。有时他也想给几位堂兄弟说说,可每次见面时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只好又压在心里,却把自己憋屈得更加难受。

家谱上怎么就没有我和两个儿子的姓名呢?难道我不是陈家祖先的后代吗?我去祭奠祖宗,可祖宗的名下没有我这个后人,我还祭奠什么祖宗啊!我这不真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吗(这是他从家谱的序上看到的两句话)?他心里整日这样感叹着,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清明节那天他们驱车来到陈家垴,在老家居住的几个本家侄子连同家中的妇女小孩早已在通往祖坟的路口等候。大家下车,相互之间一番亲热的问候之后,堂兄陈有文从车上请出家谱,一个在老家的侄儿赶忙接过去捧着。到了祖坟,又恭恭敬敬地把家谱摆放于祖茔后面的“陈氏祖茔后土之碑”前。然后做晚辈的年轻人们就开始用芨芨草编制的背篼向每个墓冢上添土,因为清明节时其它地方盛行扫墓,而在本地区由于每个人家的墓冢只是一堆黄土,上面长满了高可没膝的野草,只能再添新土,以示先祖后继有人。年长的人们则先向每个墓冢的顶面用土块压上三张黄烧纸,再把各自带来的烧纸冥币祭祀之类的东西分散在每个墓冢的石碑前面。等年轻人们在每个墓冢上背上三背篼新土后,点燃各个墓冢前面的烧纸冥币和插放的线香,整个坟滩里青烟袅袅,弥漫着柏木枝燃烧的清香味,烧纸燃烧后的灰烬如许多黑色的蝴蝶轻轻飞舞。然后大家按辈分排成队形,长辈人排在最前面,一起向祖先磕首。

等一切祭祀仪式结束之后,大家围坐在祖茔旁边的青草地上,享用从家里带来的肉菜和烟酒。当然也少不了相互恭敬和谦让一番,于是整个坟地里又充满了敬酒敬吃与回敬的客气话和同辈人之间相互取笑逗乐的俏皮话,好不热闹。用堂兄陈有文的话说,今天是与先人同乐,与祖宗同醉,喝醉了还可以在坟地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也可能在梦里还能与已故的先人们说说悄悄话哩。

陈有旺酒量并不大,喝了几位晚辈的敬酒,已有了几分醉意,就离开众人到后土前捧起家谱翻看。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家谱上老祖宗的大名他还是能分辨清的。这本家谱是几年前新造的,按理每个已故的老祖宗下面都应该按长幼之序注明他的子孙,可他爷爷和父母亲的牌位下面都没有他和两个儿子的名字,相应的位置是空白的。他心里的高兴之情和自豪之意悄然顿失了。

修立家谱是族中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每一处必须核查详实,而家谱上没有了一支后裔的记载,那就是重大的失误了。难道修谱的先生和族中之人会忘记他陈有旺和两个儿子的存在?

他又翻开《陈氏家谱》的首页,是一片序言,序是这样写的:

公元两千年世纪之交,政通人和,国富民强。适逢盛世,精神愉爽,实为追根溯源,纪念先祖,树碑修谱之良机。言日国无志无以知世事之变换,朝代的交替;家无谱无以知先祖之源渊,子孙的绵延。又日水源远而流长,木根深而叶茂,今陈家垴陈氏二房一族,如瓜蒂之绵绵,子孙兴旺,全赖祖上之功德也。然而我族之根源于何地,因何来此,已无可查,传说于明朝洪武年间因避祸难至此,亦无可靠资料佐证。而我祖辈世居于陈家垴,自有家谱记载已越十一世矣。

水流远而汇海,树粗大而分枝,今陈家垴陈氏家族根深叶茂,枝繁条多,为使后辈便于知晓我族之一脉相传,在族中诸父兄之倡导下,特新立此家谱。

本族十一世孙陈有仁沐手执笔敬撰

时于公元两千年秋月中浣之吉

嗨,看来这家谱正是自己的弟弟陈有仁撰写的呀,那就更不应该忘记自己这个哥哥和侄子们呀。再往后翻看,是一张陈氏二房家族血脉传承图,也就是按他们老陈家的辈分和血缘传承关系以及长幼顺序而排列的一张花名图表,而在这个图表上第十一世一行中又有自己的名字,他的下面也有两个儿子及女儿的姓名。看来只有在后面的祖父和父母的牌位下面没有他和两个儿子的大名了,可那里也留着相应的空位置也根本不像遗忘的样子,为什么没有了自己和儿女们的名字呢?

陈家垴是湟水河北岸山岭中的一个小村庄。

在湟水河两岸,一直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山峦,由于地处青藏高原东部,既受高原地势气候又受内陆季风气候的影响,干旱少雨,有十年九旱之说。所以人们初一见到这儿的地貌就会不由地想起荒凉贫瘠这个词语。陈家垴——这个地名大家一看就会想到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山区村落了。陈家垴的人们只要走出家门或登上屋顶,就可以看见湟水像一条细线贯穿在南北两山夹峙的湟川之间。可陈家垴的人们也只能在走出家门或登上屋顶无意中看到那一条细线时望水兴叹,有的人也许叹都不想去叹了,见就见了吧,习以为常。因为那水和自己的生活是毫不相干的,自己吃的是靠天储藏的窖水,种的是靠天才能生长的庄稼,走的也是天一发威就要冲断的山间小路,一句话这就是靠天吃饭靠天生活,与那湟水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这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贫瘠,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有旺的祖上就生活在陈家垴的,旧的家谱上也是这样写的,说陈氏老祖宗是为了躲避灾难于洪武年间来到陈家垴的,同时也注明并无可靠资料佐证。但可以肯定的一点那就是陈氏家族定居在陈家垴已经历史悠久了,因为祖茔里那一排排埋葬着死人的黄土堆足可以说明这一点,旧的家谱里那一页页记载着先人繁衍和传承的名字也能说明这一点。

据老人们回忆说,到陈有旺的爷爷那一辈时,陈家垴陈氏就已经是枝繁叶茂分枝较多的大族户了。陈有旺的爷爷老弟兄两个,由于家境困难,只有大爷爷娶了老婆,但很久不能生育,老弟兄俩经过商量抱养了外村一户外姓人家的孩子来。但这就引起了党家戚舍的不满,在他们看来,即使陈有旺的两个爷爷抱养孩子,也应当抱养陈姓人家的孩子,这样等以后你们两个老死了,留下的那一亩三分地和还能遮风挡雨的破草房还属于陈姓,怎么能留给血管里流着不是陈氏血脉的外姓人呢?所以就在事实上受到这些本家亲房人的排挤和欺凌。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老哥俩变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毛驴,从外乡娶回来一房寡居在家的瞎眼女人做为二爷爷的媳妇,这就是陈有旺他们的奶奶。

这瞎眼奶奶虽然眼睛不明,但肚子却很争气,来到陈家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给陈家添了三个儿子,陈有旺的父亲是最小的一个。因为自己的母亲眼睛瞎了,带孩子有诸多不便,所以陈有旺的父亲弟兄三个全都是他们的大伯母带大的。

也许是由于同一个母亲怀抱里长大的缘故吧,老弟兄三人和原先抱养的哥哥感情很深,如同一母所生,相互关心照应胜过亲兄弟。家和万事兴,由于弟兄四个齐心合力,到解放前夕时,这个家庭在陈家垴已算得上生活富裕、人口发旺的大家庭了。更重要的是老弟兄四个的为人和品行已引起方圆地区人们的称赞,即使到了现在,只要是上了年纪知道老弟兄四个的人们谈起他们,无不交口称赞四弟兄的为人处事。陈家垴人曾一度将四弟兄的为人处事作为自己的榜样,将他们团结治家的经历作为自己治家的经验。

这也着实成为他们这个家族的骄傲。

然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到处翻腾着改革的浪潮,改革的浩荡东风吹向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之际,陈家垴还是熟睡的、麻木的,仿佛被历史遗忘了。任脚下的湟水河流淌吧,反正我们每天与太阳同时起床,与太阳同时回家,每天在太阳的陪伴之下劳作着,熬也是在太阳的监督之下熬着,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年又一年是这样熬过来了,又何必管熬下的成效呢?

当时陈有旺家所在的生产队拥有几十户人家,男劳力也有四十几人,可每年除了五六个人赶着马车到外面搞副业外,其余劳力都窝在家里,在生产队混工分。由于生产队没有过多的钱买肥料,地里的庄稼就像癞子头上的头发稀稀拉拉。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老人们叹息着,这样下去怎么能吃饱肚子哩。八二年包产到户的前两年,他们这个生产队的亩产创下了历史之最——平均亩产60斤,是最低而不是最高。人均口粮只有一百多斤,真是无法吃饱肚子了。有些人家拉着牲口到山下川里的亲戚家去借粮食,有的人家干脆拿起棍子背上布袋到外面去乞讨了。丢人啊,我们陈家垴祖辈几代还没出现过乞丐哩。老人们的叹息声更加沉重了。

那时候陈有旺的大爹爹(大伯父)和二爹爹早已去世了,大爹爹的儿子陈有义当生产队长,还有一个也姓陈的当生产队的保管。也正因了人们的古话,天旱刮怪风人穷想坏心,也是穷和饥饿的现实逼得没办法了。队长陈有义勾结保管连夜来到仓院偷生产队存放的种子粮。正当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子种子粮气喘吁吁又偷偷摸摸走出仓院时,碰巧遇到了从别人家出来正赶回自家的陈有旺,三人同时愣住了。但陈有义他们是被吓懵了愣住的,而陈有旺则是被气晕了愣住的。第二天,队长和保管相互勾结偷种子粮的事在不算大的陈家垴传遍了,平时寂静的陈家垴一下子沸腾了。人们纷纷来到仓院,在陈有旺的带领下砸落仓院门锁,将存放的种子粮全抢光了。

那时候三爹爹的老大儿子陈有文在省水利厅工作,但三爹爹老两口和他的媳妇孩子都在陈家垴住着,和陈家垴人们过着同样的生活,所以他在节假日休息或是单位放假的时候还得常回到陈家垴来,帮助家里挣几个工分。这次抢种子粮其实就是他出的主意,但他只是暗中指挥陈有旺他们几个青年人如何去办,自己并没有出头露面,可以说他才是这次重大事件的总策划和总推手。

陈有义有四个儿子,老大和老二比陈有旺岁数还要大。你陈有旺带头闹事,给他爹爹陈有义难看不说,还带头抢了队里的种子粮,这是在打他爹的老脸哩,人家怎能不怀恨在心呢?没过多久在一次去地里劳动时,陈有义的老二趁陈有旺不备一棍子将他打翻,又骑在他身上一阵好打,险些将陈有旺打死了。后来,陈有旺是被自己的几个嫂嫂和媳妇从地里抬回家去的。这下陈家垴就更不安静了,三天后陈有文听到消息骑了一辆白行车连夜赶回陈家垴。第二天陈有文堂兄弟三个和几个侄子都手持木棍涌向陈有义家,说要将他家老二乱棍打死哩。陈有义的老二听到消息后吓得翻墙逃走了。弟兄几个又闹到乡上,那时候叫公社还不叫乡,公社派武装干事进驻陈家垴严肃处理。结果陈有义的老二被村里的民兵用粗麻绳五花大绑着押向陈有旺的病炕前承认错误,最后又在陈有旺家由几个青年民兵对他进行惩罚,将他捆成一团,每一次一勒紧绳索,他就杀猪一样嚎叫,最后一次尿都被捆出来了,破1日的裤腿和裤裆里都被尿泥糊满了。

仇是报了,恨也解了,可从此二爷爷的后人与大爷爷的后人却成了真正的仇人了。

除夕的晚上,陈有旺和几个堂兄弟全聚在陈有文家向三爹爹磕头拜年,他爹爹陈秉祥也来了,和三哥陈秉忠一起坐在炕上,接受着众侄子和儿子们的磕头跪拜。之后三爹爹不无感慨地说,我爹爹他们老弟兄两个,相互敬爱,后来我爹爹过世早,丢下我们三个没爹的孩子,那时秉祥只有两岁,还没学会走路,我也只有七八岁,你二爹爹也只有十一二岁,都还没有成人。是你大爷爷和大爹爹把我们几个拉扯大的。我在西宁读书时每次都是你们大爹爹用毛驴驮着口粮被褥送到学校的,他比我们弟兄几个大得多,就像父亲一样疼爱着我们。我后来在西宁国立师范毕业后,一直在外地教书,家里就靠两位哥哥和你四叔操心。那时候你二爹爹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事物,你们大爹爹在农闲时去外地做牛马生意,赚回来的钱一分不剩地全交给了你二爹爹,我也把领到的薪俸全部交给二哥,几年下来,我们家盖了满满两院新房,添置了你大爹爹挑选来的四五匹好马,槽头上拴着好几头健壮的骡子,陈家垴一半的土地被我们买下了。解放后虽然这些都被公社化了,土地也收回去了,但人们一说到我们弟兄四个,没有不点头夸奖的。想你们大爹爹和我们几个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弟兄,但能和我们几个这样相处,那要多么宅心仁厚啊。解放后我因历史原因去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整整八年,家里的婆娘娃娃全靠两位哥哥和你四叔照顾着,五八年我回来时,我们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住在一起,相互扶帮着,相互照顾着,那才真正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啊。六零年为了度过饥馑我们兄弟几人才分开居住,化整为零是为了各自生存迫不得己啊。现在你们这一辈闹到今天的僵局,在路上遇到真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有一天我死了,见到两位老哥哥和两位爷爷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弟兄几个都默不作声,低头听着三爹爹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聆听着他在往事里阐述出的教诲。

自从清明节从祖坟回来后,陈有旺一直闷闷不乐,他一直在回想着自己几十年来的经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父子几个的名字没写上家谱呢?难道是那次自己带头抢粮,造成族中不和的原因吗?

抢粮事件结束以后,第二年春天乡政府就派下来驻队干部落实包产到户政策,大家把土地按山顶地和山下地、庄户附近地分为三等,每户人家按人口分到相应的三等地。陈有旺家当时父母亲都健在,上高中的弟弟,加上有旺两口子和三个孩子,共有8口人,他家共分到山顶地山下地和庄户附近地40多亩,还分到了一头口轻的骡子和一头草驴。他当时想要两头骡子的,想把驴换给家中缺少男劳力的人家,可陈秉祥老人不同意,他说两头骡子虽然干活顺当,可也只能干活,养一头草驴不但耽误不了干活,而且每年可以下驹,过几年家里不但有自己可以使唤的骡子,还可以有向外卖的牲口了。陈有旺听了他爹的话,把一头口轻牙好身板较大的灰白色草驴牵回了家。等一切农具和牲口的草料都分到家里后,陈秉祥老人就开始用心喂养他家的骡子和草驴了,每天早晨他早早起来,先把铡碎的麦草用手揉搓一遍,搓绵了草再少洒上点水,然后拌上三碗燕麦和豌豆磨成的料面。年轻的骡子和草驴吃着可口绵软的拌料,牙齿切割料草发出“噌噌”的脆响,长长的尾巴惬意地轻轻摇摆着,身上的皮毛随着牙齿的每一次切割有节奏地颤动舒缓着。这时候陈秉祥老人就站在旁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对牲口吃草,他会掏出烟瓶塞上满满一烟锅旱烟,站在旁边惬意地吸着,目光始终没离开吃料草的骡子和草驴。他曾用手抚摸着草驴脊背对家里人说,牲口要好好操心哩,我们要靠它们的脊背吃饭哩,犁地种田,驮鞍搭车,一样也少不了这不会说话的伙计哩。也是啊,陈家垴地区上山下洼道路不好,干每样事情都离不开牲口的。等骡子和草驴吃完料草,他就牵着它们去饮水。陈家垴只有一眼苦水泉,离他们家有三里多路程。水还比较大,有小孩子手腕那样粗的一股水不分昼夜地从石缝里向外流着,流进人们用条石砌成的长方形水槽里,又从条石上溢流出来,顺着山沟流走了。可这水里硝大,又苦又涩,只能供牛羊牲口饮用,人是万万喝不下去的。所以陈家垴祖祖辈辈都吃的是靠天下雨而储藏的窖水。

现在陈有旺家虽说有三口水窖,可他们也不敢用窖水来饮两个牲口,因为遇到天旱的年景里人吃的水都不够哩,窖藏的水还得省着用。陈秉祥老人每次牵着两头牲口去那么远的地方饮水,但他从来都舍不得骑驴或骡子,每次都是牵着缰绳去,等骡子和驴都吃足了水,然后又牵着缰绳走回家,拴在马槽上面的铁丝挂钩上。再向槽里添上一些他和大儿子提前铡碎的麦草,才回屋吃早饭去。在他起来给牲口拌料饮水的当儿,陈有旺也已起来,在场院里拉下几推车黄土,摊开来晒着,晚上要把晒干的土垫到马棚里去,这样两个牲口的脚下就经常是干燥的了,骡子和驴会感到舒服。上一段时间再从马棚里把掺了马粪尿的湿土铲出来,就是上好的农家肥了。

在陈有旺爹爹的饲养下,等到春耕开犁之时,他家的一对牲口已经膘肥体壮十分劲板了。刚牵回家时,骡子和草驴的脊背像刀子一样显露在外,人若骑上去会硌得生疼,后腿之间的裆部像是被人用刀子刮过,只剩下骨头架子,背上的皮毛向前倒刺着,没有一点光泽。难怪当时的驻队干部编顺口溜说,陈家垴的牲口像刺猬,上山下坡靠人推,半口袋粮食驮不动,过河还要靠人背。说人背牲口过河是太夸张了,但驴乏得走不动路,驮不动驮子是实有的事。人都无法吃饱肚子哩,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又能吃到什么呢?陈有旺看自己的爹爹这样大草大料地喂牲口,不解地问,这样大草大料地喂,等这点燕麦和豌豆饲料用完了,拿什么喂养哩。陈秉祥老人是操心了一辈子牲口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牲口吃草料说,在春耕之前把它们喂养劲板了,种地的时候才不打手,才不会栽倒在犁沟里起不来哩。等地种完了,活也干完了,就可以不喂精料了,山上的草也长高了,每天牵出去啃青草,等一个夏天过去到秋收时牲口又会更劲板了。

春耕时乡政府协助信用社给每户人家发放了贷款,购买了种子肥料,人们的劲头可高了。充满精神的男子们在每块地里大步丈量着,大把大把的种子和化肥均匀地撒向土地,甩动的胳膊是那样有规律有节奏,种子肥料脱手而出时“唰唰”的响声是那样动听,如春雨落地的声音,直浸人们的心田。陈有旺驾着自己的一对牲口,它们鼻孔里发出响亮的呼哨声,拉着犁走起来更显得有精神,八只蹄子结实地踏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声音,犁铧翻起松散的沃土像河水波浪一样哗哗地向一边翻去。陈有旺觉得自己以前从没有享受过这样惬意的劳动。

青藏高原的雨季总是姗姗来迟,农历三月末四月初,河湟地区才能落上真正意义上的一场透雨。可只要这宝贵如油的透雨一落,漫山遍野庄稼地里一下就变样了。每块地里的麦苗绿油油水灵灵的,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在早晨阳光的斜照下,麦苗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山谷里山坡上蒸腾起一片片白雾,氤氲着,慢慢飘动着,等一片片絮棉似的白雾过后人们也会惊奇地发现山坡上突然变绿了,青草已经长高一柞长了,杨树枝条上蜷曲着的嫩绿快要舒展开了,榆树枝上挂满的一片片小榆钱更加翠绿了,庄户人家院子里的各种小花也竞相开放,枝头上鸟儿的呜叫也清脆地传到人们的耳中来了。

于是农闲在家的人们便每天早上纷纷从家中赶出牲口,相约着到山坡上去放牧。因为相约在一起,一来大家可以在一块聊天玩牌,解除整天独白放牧的寂寞,二来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可陈秉祥老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搭伴。他专挑选田地间草长得茂盛又不适宜成群的牲畜放牧的地方,紧牵着两头牲畜的缰绳,让它们在自己安排的范围内啃吃又肥又嫩的青草。等骡子和驴吃的肚皮圆鼓鼓地拱起来了,就牵着它们走回家去,休息一个中午,下午又牵着它们出去。由于他大半辈子都是在生产队当饲养员,过惯了这样寂寞单调的生活,换作别人是无法忍受这样寂寞乏味的放牧生活的。

这时候陈有旺已跟着他的堂兄陈有文到省水利厅的水利工地上去搞副业挣钱了。家里的牲畜和大小事务由他爹爹操心着,田地里的杂草由媳妇和妈妈除着,还有在县城读高中的弟弟回家时可以帮爹爹搭把手。就像他弟弟考上省师范大学以后说的那样,他们家外有挣钱补贴之人,内有守家务农之人,一条光明的道路在这个家庭的面前光灿灿地铺开了。

也确实是天道酬勤,那几年里陈家垴地区连续几年大获丰收,人家里的粮食都多得没地方存放了。陈有旺家腾出一间空闲的房屋,从房顶钻一个洞,直接把粮食从洞里灌下去,直到粮食冒出洞口,灌满了整间房屋。那可是陈家垴这个地方祖祖辈辈的人们想都没想过的事啊。老人们相逢都笑呵呵地盘问,某某地里今年打了几石粮食,家里存放了几屋子粮食,再也不是几年前的按斤计量了。

然而,每个人乃至每个家庭前面的道路是人们无法预料到的。就在这个家庭的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陈有旺的妈妈突然死了。那一天陈有旺正在陈家垴山下的湟水河畔施T,天快黑时他爹拄捂着一根木棍气喘吁吁地来到工地,说他娘肚子疼得在炕上直翻滚,让他赶快回家想办法。也活该是鬼迷心窍,陈秉祥老人当时就没想到自己套马车送老伴儿下山去乡卫生院救治,只惦记着赶快叫儿子回来想办法,可当他们父子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家时,见到的是自己的老伴、儿子的妈妈已经僵硬地躺在炕上了。村里的几位老妇人正在忙着给亡人赶制寿衣,陈有旺的媳妇和几位堂兄弟的媳妇相拥着哭成一团。

一家人怀着沉痛的心情安葬了母亲。在正式祭奠的那一天,陈有义带着几个儿子走进了陈有旺家。他们先跪在灵柩前点燃了烧纸,然后磕头,起来后陈有义握着叔叔陈秉祥的手,四目相对,老泪纵横。这一对从前在一个锅里共同吃饭的老叔侄,在历经人生重大的痛苦之后又重新和好了。

回想自己近十几年的艰辛生活,两口子含辛茹苦供帮三个子女上学,现在孩子们一个个事业有成,也算是给祖上争光脸上贴金的事哩,就是对于整个家族,自己也算得上是有功之臣,可弟兄们写家谱时却怎么偏偏不写自己的名字呢?陈有旺老人始终还是无法想通。

那年安葬了母亲后,陈有旺又外出去干活了。陈秉祥老人脸上皱纹更加深了,每天的话语更少了,也更加衰老了,但他还是每天牵着一对牲口到外面去放牧,即使细雨霏霏的天气也照样穿上雨衣外出,默默地站在雨中,看着一对心爱的牲口啃吃带着雨露的青草。但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有晚上回到家中,三个小孙子围在他身旁一起吃饭时,他脸上才露出平时少有的笑容。

一年后陈有仁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山下的川水地区教学,他要哥哥再不要外出挣钱了,替换父操持农活和家务。可是,老爹爹还是坚持让老大陈有旺继续外出挣钱,他说自己的身体还能够干动家中的一切杂活和轻松的农活,不要让一个年轻人闲闲地呆在家里而耽误了挣钱的机会。这就引起了陈有旺媳妇的大为不满,心里埋怨老公公不通情理。以前你打发丈夫长年外出挣钱,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弟弟陈有仁大学毕业了,每月可以给家里垫补钱了,你还打发自己的丈夫出外,让自己在家中独守空房,连一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这不是明显地折磨自己吗?

想当初陈有旺的媳妇就不愿嫁到陈家垴这个拉羊皮不粘草的穷地方来的,现在老公公又要打发丈夫长年出外,人家心里能没怨恨吗?

作为陈有旺来说,当初能够把这个媳妇娶回家来,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陈家垴地方的吃水困难那可是方网有名的,附近地方的人们都这样说着:有女儿别嫁陈家垴,拿着白馍没水泡,窖里的藏水无法吃,一半尿水一半草。是说窖里的藏水里一半是牛马的尿水,还有很多腐草沤着。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但陈家垴人的吃水困难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陈家垴人到更偏远更艰苦的脑山地区去说媳妇,人家首先要打听的是男方家有几口水窖,而不过问藏着多少粮食,水窖的多少在陈家垴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殷实和贫穷。也难怪,人家把女儿嫁给你家,要是连水都喝不上,那可是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啊。

就在陈有旺二十出头的那年,家里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可女方家一听小伙子是陈家垴的,就立马免谈。最后好不容易在比他们陈家垴更偏远更贫瘠的地方说下了现在的媳妇,女方家主要是因为家里困难,无钱给比女儿大好多岁的哥哥说媳妇,所以要的财礼钱就比较多,他们是要用女儿的财礼钱给哥哥娶媳妇的。虽然对方姑娘不同意嫁到陈家垴来,可又扭不过家里人,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哥哥就这样打光棍,最后才勉强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陈有旺家必须再打一口水窖。她早就听说过陈家垴人打一口水窖抵得上修一座庄廓的工程,她不好直接拒绝这门婚事,但明显看出来她这是在给陈有旺家出难题,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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