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反对欧洲中心主义?*
2015-12-08肖鹏
肖 鹏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反对欧洲中心主义?*
肖鹏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关键词:欧洲中心主义;世界历史;马克思;普遍性;具体化
收稿日期:2014-06-23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与当代社会政治哲学发展趋势”(项目号:12&ZD1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肖鹏,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识码:码:A
文章编号:号:1671-7511(2015)01-0003-08
摘要:马克思在19世纪50年代撰写的一系列论鸦片战争的文章,后来曾被奈格里、费彻尔、贡德·弗兰克等学者不同程度地指认其表露出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立场。事实上,马克思对“先进的欧洲”与“落后的亚洲”的区分,建立在欧洲资本主义开创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向度之上,这一区分的基本性质是“历史的”。同时“落后的亚洲”与“先进的欧洲”之间只能是“暂时的和部分的”从属关系,它提示出在马克思历史思想中互为辩证关系的“普遍性”与“具体化”之两重原则,依循这样的原则,可以描绘出世界历史进程的三个不同的阶段,从中可以看出马克思与欧洲中心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
19世纪中期,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在亚洲的远东地区进行了鸦片战争和殖民活动,印度和中国这些古老民族的传统社会开始逐渐解体,进而被强行纳入到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的体系中来。这一历史进程在《共产党宣言》中得到了经典的表述:“它(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第一卷)(P276-277)稍后,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接连撰写了若干篇有关中国和远东地区鸦片战争的社论和评论文章,使得这一历史进程从精简概要的理论表述成为具体翔实的材料研究。然而正是这些具体研究,招致了后来许多学者对马克思的批评意见,他们认为,马克思在这些评论文章中,显露出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腔调和立场。那么,究竟是这些学者误读了马克思,还是理应给马克思扣上“欧洲中心主义”的帽子呢?
一
鸦片战争无论是作为中国历史还是世界历史的组成部分,无疑都是极其重大的历史事件。对于中国来说,自此以后,中国的传统社会结构逐渐失去了活力,转而开启了漫长的现代化的探索道路;对于西方而言,鸦片战争使得远东地区成为资本主义的殖民地,并进一步加快了他们征服世界、划分世界格局的脚步。在马克思写下的这些评论文章中可以看到,对于战争的历史意义他毫无疑问地了然于胸。
然而,分析马克思文章的真正意涵,关键是对鸦片战争这一历史事件的基本性质与马克思历史观基本原则的把握。贯穿于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之中的,是他把人类历史的进程看作受“自然规律”的支配。他说:“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1](第二卷)(P101-102)马克思一再重申这种规律的普遍性:“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它能做的不过是“缩短和减轻分娩(历史的自然规律发展的新阶段及其产生的新事物)的痛苦”。[1](第二卷)(P100-101)在以这种自然规律的普遍性为基本原则的框架内,马克思自始至终通过考察人类的生产劳动以及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变动来贯彻这一原则。它在马克思思想生涯的不同时期的表述或有不同,诸如“五阶段论”、“三阶段论”以及晚年对“史前史”和“人类史”的区分,等等。但这些具体表述的细节差异在马克思一生的历史原则之内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方面在于:马克思以生产为线索,揭示出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性的规律。
如何理解这种规律所显现出的“铁的必然性”呢?它的性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吗?如果不是,能否就此指认马克思关于历史的“一般规律”的破产呢?
学界普遍承认的是,《共产党宣言》道出了“世界历史”的开启,它向我们阐明了:肇始于西欧、波及全球、以资本主义为基本特征的现代文明所展现出的“现代性”,如今深刻地影响着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和民族以及每一个个体的人。现代文明真正开创了世界历史;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结构上的不断深化,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居民的个人命运都被纳入到并维系于现代文明的“普遍命运”之中。从传统社会的简单劳动到现代社会的雇佣劳动和社会化大生产,劳动类型和生产方式的变革使得整个人类社会的面貌发生了巨大改变。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的确具有这样一种普遍性。
但招致学界批评的是,马克思关于鸦片战争的评论文章似乎要强化这种普遍性,而这种普遍性的过分强化恰恰导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理论“终结”。正如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论”那样,如果说一种理论认为,人类历史发展的终点、找寻到的最为理想的社会模式,是自由民主式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态,那么,这种理论毫无疑问的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它所表明的基本立场,无非是所有的民族和国家都必须在其现代化的进程中以西欧(以及后来的美国)为标杆,并严格遵循它们走过的正确的道路(意识形态及其实践)。这种理论尝试证明,以欧美为范本的资本主义文明会长久地繁荣下去,然而,这种历史理论的基本性质恰恰是“超历史”的。
值得思考的是,马克思关于鸦片战争的评论文章是否表达了这样一种基本观点,即鸦片战争的发动完全正确,如此一来,落后的亚洲便会从属于先进的欧洲呢?我们必须审慎地对待这个问题。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马克思对于19世纪中叶“落后的亚洲”的判断。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在评论文章中给古老的中国社会“判了死刑”:“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旧中国的死亡时刻正在迅速临近。”[1](第一卷)(P711)尽管欧洲殖民者“执行死刑”的方式乃是惨无人道的,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采取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而在于在资本主义社会和落后的传统社会之间,世界历史的普遍性要求前者必须消灭后者。
在奈格里和哈特的著作《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他们专门谈到了马克思对待殖民主权的这种基本立场。他们认为,马克思在对待欧洲人征服和剥削亚洲社会时隐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方面,马克思看到“资本主义在欧洲诞生的背后是广大被征服、被殖民的非欧洲人民的血和汗。欧洲的工资劳动者们忍受着隐蔽的奴役,而这是以新世界中公开的奴役为基石的”。[2](P144)然而另一方面,“马克思认识到,人类自由是一项普世工程,它要在实践中实现,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可以被排除在外。”[2](P144)前者的态度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后者的态度是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原则的立场,它才是本质性的。所以,奈格里和哈特看到,“马克思很快就注意到英国‘文明’传入印度过程中发生的暴行,以及资本和英国政府难填的欲望给印度带来的混乱和苦难。但他立即又警告人们,不要简单地反对英国的暴行,不要盲目地支持印度社会保持现状。马克思所理解的,存在于英国入侵之前的印度村落体系决不值得捍卫。”[2](P144-145)马克思自己就十分明确地谈道:“从人的感情上说,亲眼看到这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和无害的社会组织一个个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每个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难过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1](第一卷)(P765)既然如此,那么在现实的历史命运抉择上,亚洲到底应该是“接受外国的支配”,还是“接受本国的支配”呢?[2](P145)奈格里和哈特认为马克思的答案很明确,“马克思可想出的唯一可选择的道路是欧洲已走过的道路”,“核心问题是马克思想象,欧洲以外的道路只能严格地沿着欧洲走过的道路发展。”[2](P145-146)就这一结论的基本性质而言,马克思的这种立场类似于诸如拉斯·卡萨斯这种天主教传教士之流的观点:“马克思的欧洲中心主义同拉斯·卡萨斯相去也并不甚远。”[2](P146)这样一来,奈格里和哈特便给马克思扣上了“欧洲中心主义”的帽子。
与奈格里和哈特此种观点相近的是伊林·费彻尔,他认为,马克思同黑格尔一样,都认为“真正的(进步的,在发展趋势上包括整个世界的)历史应限定在欧洲,正是以欧洲为出发点才有了全球范围的发展动力”。[3](P7)在谈到马克思的《论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一文时,他认为马克思明确地否定“亚细亚生产方式是一种能够自发地达到更为发达的生产方式的社会形态”,[3](P8)从而“清楚地表明了欧洲基督教的价值尺度对他而言是多么的不言自明”。[3](P90)费彻尔试图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来说明亚洲社会走上欧洲道路的正确性,并认为马克思的基本立场也正是如此。事实上,费彻尔所表明的马克思的这种立场仍然是“欧洲中心主义”的。
比费彻尔言辞更为激烈地指责马克思“欧洲中心主义”立场的,是贡德·弗兰克。他完全否认欧洲在世界体系中的绝对主导地位,而认为由于马克思恰恰坚持这种主导地位,因而马克思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欧洲中心主义者”。他在《白银资本》一书中说,马克思与孟德斯鸠、卢梭、詹姆斯·穆勒一样,“‘发现’‘专制主义’乃是亚洲和‘东方’的‘天然’状态和‘统治模式’”,[4](P15)并且马克思断言,“在整个亚洲,生产力始终是‘传统的、落后的和停滞的’,如果不是‘西方’及其资本主义的入侵把亚洲唤醒,亚洲会永远沉睡。”[4](P15)贡德·弗兰克极具挑战性地认为,在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中,从欧洲到亚洲,从非洲到美洲,不存在一个绝对的中心和领导者,欧洲只是在某些时段“暂时地”胜出而已。在资本主义最先在西欧发展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欧洲的特殊”,同样,“马克思把中国描绘成‘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是绝对没有事实依据的”。[4](P302)因此,贡德·弗兰克把斯密、马克思和韦伯一道归入了庞大的“欧洲中心主义”的阵营。
总而言之,学界指认马克思的“欧洲中心主义”立场,乃是基于如下的基本判断:即马克思的历史学说表明“落后的亚洲必须完全从属于先进的欧洲”。那么,这一指认是否真正恰当呢?
二
对“落后的亚洲”和“先进的欧洲”的判断,根源于近代欧洲特有的历史环境。中国和亚洲的经济和文明曾经在很长时期内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直到19世纪才被欧洲超越,沦落为世界体系的边缘和“远东”。在19世纪之前,由于中国持久的文明和繁荣,反倒是西方的思想界最先具备“世界历史”的视野,开始关注和研究中国长盛不衰的奥秘。比如在莱布尼兹看来,中国与欧洲汇集了“全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并且这两种文明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异,且各有所长:欧洲人长于思辨哲学,中国人长于实践哲学。[5](P5)而实践哲学的智慧恰恰是解决人类愚昧的一剂良方:“如果说人类对这种恶还有救药的话,那么中国人较之其他的国民无疑是具有良好规范的民族。”[5](P5)莱布尼兹深信,在当时充满战乱与革命的欧洲,中国人的道德和伦理——而不是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才是历史未来应有的发展方向。
自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以来,欧洲国家开始走向资本化与殖民主义的道路,同时,启蒙运动成为欧洲现代化进程中思想层面上的巨大推动力量。到了19世纪,欧洲已经确立起了世界范围内的霸权地位,尤其是相对于17世纪对殖民地的资源掠夺而言,19世纪的欧洲已经全面地占领和控制了世界上的所有区域。再加上拿破仑政权的失败,欧洲结束了多年的战乱,到了黑格尔的时代,世界历史真正由欧洲人来掌控。这一时期,欧洲与中国的地位在西方人的思想叙述中开始体现出优劣上的差异。在《历史哲学》讲稿中,黑格尔认为尽管东方是世界历史的起点,尽管“这个帝国(中国)自己产生出来,跟外界似乎毫无关系,这是永远令人惊异的”,[6](P111)然而,“这儿没有一种自由的、理想的、精神的王国”,[6](P125)“在中国人中间,历史仅仅包含纯粹确定的事实,并不对于事实表示任何意见或者理解”,[6](P126)“凡是属于‘精神’的一切——在实际上和理论上,绝对没有束缚的伦常、道德、情绪、内在的‘宗教’、‘科学’和真正的‘艺术’——一概都离他们很远”。[6](P128)至于欧亚大陆之外的其他地区,比如非洲大陆,更是“笼罩在夜的黑幕里,看不到自觉的历史的光明”。[6](P85)世界历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越过古希腊、古罗马,最终普照在日耳曼上空,“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6](P95)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普鲁士王国经过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后建立起的君主立宪制,并认为这是历史的最终目的,是理性的现实化的发展成果。
其实,博学的黑格尔对中国的兴趣丝毫不低,可惜的是在他看来,一切关于中国的历史材料和事实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他的世界历史的辩证运动的结构性安排之中,因此不可避免地错失了结构之外的历史事实的丰富性及其内部关系的复杂性。干斯博士回忆黑格尔叙述中国历史时说到:“当黑格尔第一次演讲历史哲学的时候,他把三分之一的时间,用在‘绪论’和‘中国’一章上面,——这部分工作真是冗长、烦琐、煞费苦心。虽然他在后来几次演讲中,对于中国不再那样仔细,但是编者仍然不得不酌加删缩,免得‘中国’一节所占地位侵犯和损害其他各节的论列。”[6](序言)(P13-14)也就是说,在世界精神的发展中,“中国的落后”与“欧洲的先进”作为两种极端,其高下优劣之分是如此一目了然,因而即便对中国有着再多的兴趣,也不能妨碍到对欧洲历史的叙述篇幅。通过研究黑格尔对世界历史进程的描绘,不难看出他对世界历史的基本观点:东方社会还只是世界历史发展的最初阶段,是一个完全落后和静态的社会,其文明程度远低于欧洲;尽管美洲昭示着未来历史的某些可能性,但历史发展到日耳曼世界之时已经到达了精神的终点,掌握了精神的最后园地:自由。
到了马克思的时代,西方对东方的全盘占优不仅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得到了理论上的证明,而且现实中也印证了这一点,典型的事件就是欧洲人在鸦片战争中的胜利。所以对“落后的亚洲”和“先进的欧洲”的判断,在马克思的时代是完全正确的。马克思之后的韦伯和桑巴特仍然深信不疑,欧洲是世界科学、理性和逻辑的必然中心,对资本主义的一切解释,都离不开西方“理性”或者“精神”本质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布罗代尔对此评价说,“这种看法在他们那个时代可能是合乎情理的”,[7](P645)他们的主要错误在于“一开始就夸大了资本主义对现代世界的催化作用”。[8](P95)马克思之所以基于欧洲的资本主义文明成就而给亚洲社会“判了死刑”,仅仅是因为在马克思的时代,欧洲的领先和亚洲的落后必然导致这种结论。因此,尽管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体系与黑格尔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因而对世界历史的解剖,黑格尔是从精神和理性出发,马克思则是从现实、资本和感性出发,分别研究了不同的实体性内容,但就把握到历史的基本原则,以及世界历史的普遍性规律及其结构而言,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是比较相似的。
问题在于,对“落后的亚洲”和“先进的欧洲”这一结论本身的基本性质究竟应当被把握为“永恒的”还是“历史的”,乃是判断是否为“欧洲中心主义”的关键条件。正如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在其于1988年出版的《欧洲中心论》(Eurocentrism)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欧洲中心主义”作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文化创造了一种‘永恒的西方’的概念——西方从一开始就是独特的。”[9](P191)它产生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诞生于欧洲,它在把自己推向全世界的范围的时候,创造了对普遍主义的一种需求。”[9](P203)如果把近代西方开创世界历史的这种普遍性视作永恒的、超历史的,“试图使资本主义合法化,对资本主义的诞生提出了一种神话式的解释,而且试图用一套保守的政治设想使资本主义永恒化”,[9](P214)那么这种观点就是“欧洲中心主义”的。
黑格尔的历史观究竟是不是一种“欧洲中心主义”?事实上,结论是含混不清的。一方面,黑格尔在思辨领域中把握到了历史的原则,他在讲述哲学史的发展时不无讽刺地说:“每一个哲学出现时,都自诩为:有了它,此前的一切哲学不仅是被驳倒了,而且它们的缺陷也被补救了,正确的哲学最后被发现了。”[10](P22)这里的描述如果说同样适用于欧洲中心主义者的面孔,那么再恰当不过了。另一方面,黑格尔思辨体系的秘密在于《精神现象学》导论中所揭示的“意识给他自身创造对象”,[11](P60)这个对象就是“经验”,它构成了对外部世界的描绘。由于精神的辩证运动的基本要义在于为自身创造“对象”,因此,黑格尔在强调历史的“普遍性”的同时,立即将其坚决地“具体化”,不这样,精神就无法在具体的对象上完成对自身的观照以及本质的确认。然而,这种具体化的神秘之处就在于:“最高形式的精神要求物质以适当存在,以使它成为它之所以是它。”[12](P23)也就是说,作为经验的外部世界不过是精神为了实现自身而“挑选出”的存在,因而尽管精神的逻辑运动的图式乃是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但外部世界为了精神的创造自身必须具有一个实际上的终点,黑格尔把世界精神的终点放在了他的“现在”的日耳曼世界,而拒绝过多地谈论美洲这片“明日的国土”。在这终点之上,黑格尔不再贯彻“历史”的原则,而是选择了“哲学”的原则,在黑格尔看来,日耳曼世界真正掌握了“哲学”,因而“既然无所谓过去,也就无所谓未来,而是现在存在并且永恒地存在”,[6](P80)所以,当黑格尔强调历史原则的时候,他在拒斥欧洲中心主义;当黑格尔用哲学原则来解释历史的时候,他便具有了十足的欧洲中心主义的味道了。
对于这种含混立场产生的根源,萨米尔·阿明解释得很明白:由于“我们还没有完成对另一种文化的探索,这种文化能够成为另一种社会秩序的基础,这种社会秩序能够克服资本主义从来不能超越的、不能解决的矛盾”,[9](P214)因而很容易产生出“欧洲中心主义”的观点。据此,他试图解释为什么马克思的身上也会显现出“欧洲中心主义”的色彩:“由于受到当时的知识的局限,马克思提出的一系列想法既可以意味着普遍性,也可以意味着从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到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连续进程的特殊性。19世纪中期,关于欧洲以外的人们大家知道些什么呢?知之不多。由于这一原因,马克思没有急急忙忙地做出概括。正如人们所知,他宣布奴隶制-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连续性是欧洲特有的。而且他留下的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手稿是一种不系统的状态,用以表示不是完整的思考。尽管采取了这些谨慎的做法,为了形成一种普遍模式,马克思主义还是屈服于就欧洲的例子进行探索的诱惑。因此,尽管马克思是谨慎的,马克思主义还是屈服于主导文化的影响,停留在欧洲中心论的怀抱里。”[9](P215)
这一解释尝试还原到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情境之中,也完全可以有力地回应如奈格里和哈特、费彻尔以及贡德·弗兰克等学者对马克思“欧洲中心主义”立场的指认,然而,对于这一解释之中的若干细节,我们还必须审慎地对待。萨米尔·阿明正确地洞察到,对历史的理论解释取决于历史本身的发展条件,对此马克思也曾谈道:“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1](第二卷)(P33)所以,鸦片战争爆发时马克思会给东方传统社会“宣判死刑”,这并不足以给马克思戴上“欧洲中心主义”的帽子。问题在于,马克思是为了给历史找到“一种普遍模式”才“停留在欧洲中心论的怀抱里”吗?如果研究的目的仅仅是追寻这一“普遍模式”,并且“由于当时知识的局限”、对欧洲以外“知之不多”,那么,马克思还要撰写这一系列论鸦片战争的文章,其用意究竟何在?
三
萨米尔·阿明远非第一个如此这般理解马克思的学者。1877年10月,俄国的“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登载了一篇米海洛夫斯基评论马克思的文章《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回应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问题:“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就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的一切苦难而取得它的全部成果?”[1](第三卷)(P340)关于这一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赞成后者,而米海洛夫斯基赞成前者,于是,米海洛夫斯基搬出了马克思的“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变的历史必然性”的历史道路的普遍性观点来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一点与后来的萨米尔·阿明对马克思的判断何其相似)。
马克思得知后,反而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写了一封信,批判了他的拥护者米海洛夫斯基的观点。这封信在马克思生前没有被寄出,而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去世后的文件中发现并公开的。马克思振聋发聩地说:“他(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我把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人类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1](第三卷)(P341-342)马克思接着谈到,古罗马平民同他们的生产资料相分离的运动并没有使其变成资本主义意义上的雇佣工人,而是成为奴隶性质的游民,马克思总结道:“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演变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一现象的钥匙;但是,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1](第三卷)(P342)
这些表述的重要性毋庸讳言,对于“荣誉”和“侮辱”这一对立性的评价尤其耐人寻味。诚然,马克思将人类历史的进程把握为一种普遍性的自然规律,但关键是这些规律是如何在具体的研究中体现出生命力的?重要的事情是“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而“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第二卷)(P111)因此,马克思坚决反对有人把他的历史学说指认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如果说“资本主义来到世间”有一种“铁的必然性”,那么,这种“历史必然性”仅仅“限于西欧各国”,“是把一种私有制形式变为另一种私有制形式”。[1](第三卷)(P761)
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历史的“普遍性”向度与“具体化”向度之间处在一种辩证的结构中,而人们往往片面地重视其中的普遍性的方面,而忽略了马克思应有的对历史的具体化研究的方面。萨米尔·阿明对马克思的误解就在于此,由于他不理解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于是把马克思为了打破空间局限、积极研究欧洲之外地区所做的大量工作一笔抹煞,同样也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一笔抹煞。而一旦忽略这些针对世界历史的具体化的研究工作,那么所谓的普遍性就只能是纯外在的、纯形式的,因而是抽象的空洞的普遍性,这种哲学的基本性质乃是前黑格尔式的。在这种误读的前提下,无怪乎马克思会显露出“欧洲中心主义”的面目。
马克思在论鸦片战争的系列文章中给出了“落后的亚洲”与“先进的欧洲”的观点,但他绝没有仅仅止步于此。“落后的亚洲”与“先进的欧洲”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有一段话我们不应忽视,马克思说:“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今工业体系这个火药装得足而又足的地雷上,把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引爆,这个普遍危机一扩展到国外,紧接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这将是一个奇观:当西方列强用英法美等国的军舰把‘秩序’送到上海、南京和运河口的时候,中国却把动乱送往西方世界。”[1](第一卷)(P695)马克思看到了欧洲征服亚洲的过程是一种“对象性的运动”,它与“欧洲中心主义”强调的欧洲地区对非欧地区的绝对主导地位完全不同:一方面,亚洲遭受欧洲人的侵略之后,传统的社会体系会逐渐瓦解和崩溃,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的垂死挣扎”,同时也是“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1](第一卷)(P712)将会吸收“先进的欧洲”的文明成果。另一方面,亚洲的危机和革命作为对象活动,反过来会建构和丰富作为主体的欧洲的历史进程。对于这一点,奈格里和哈特解释得更为清楚明白,他们认为殖民主权具有一种辩证法:“民族国家则是一部制造他者的机器,它创造出种族差异,划定疆界,以支持主权的现代主体,去除统治的限制。然而,这些疆界和壁垒并非是不可穿透的,它们规范着欧洲同外界的双向流动。”[2](P140)“整个过程中包含两个有着辩证联系的阶段。在第一阶段,差异必须被推到极端。……在第二阶段,它们可被转化为自我的基础。”[2](P152)
依循这一关键提示,我们可以看到,“落后的亚洲”与“先进的欧洲”的判断之所以是历史的,就在于世界历史在欧洲与亚洲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的关系:“欧洲的领先”与“亚洲的落后”从来就不是绝对的,暂且不谈在18世纪中期二者之间绝对差距之间的大小,*参看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82页。作者在第一章指出,在18世纪中期,欧洲并未大幅领先于亚洲,西欧各国与中国的江南地区在诸多方面存在“无数令人惊异的相似之处”。差异本身就是资本主义保持活力的前提。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是世界不平衡发展的产物……如果没有别人为它充当奴仆,它也许会寸步难移。”[8](P107)但同时,这种差异不是固定不变的,差异会产生出“中心-半边缘-边缘”的结构,而“所有的结构全都具有促进和阻碍社会发展的作用”,[8](P180)从而造成中心和边缘的转移。因此,落后的亚洲不可能“完全”从属于先进的欧洲,只能是“暂时”地从属,关于这一点贡德·弗兰克看得极为清楚。
除了“暂时从属”这层关系外,19世纪中期的亚洲同时还是“部分从属”于欧洲的。之所以说“部分从属”,是因为就“从属”而论,亚洲旧有的农业社会生产方式逐渐解体,而采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资本全球化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绝无“全盘复古”之可能,这是历史道路的“普遍性”使然;就“部分”而论,亚洲落后于欧洲注定了它对欧洲文明的吸收方式是批判性的,各民族国家的吸收结果或程度不一,但自身的民族特性使其绝无“全盘西化”之可能,不论是中国、日本,还是印度、穆斯林世界,皆是如此,这是历史道路的“具体化”使然。
根据这两重从属的性质,我们可以按照时间线索大致清理出欧洲与亚洲(或非欧地区)之间的三个不同阶段的历史进程:在第一阶段,欧洲凭借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世界范围内扩大它的领先优势,并在征服世界的进程中推行它的文明成果。这是19世纪历史的基本面目,鸦片战争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在第二阶段,非欧地区或者说边缘地区被纳入到全球资本主义的体系之中,开启了现代化的道路,从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实体性内容也在不断深化。这一道路既是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决定的,又在不同的文明之间分别有其具体的特殊条件,其批判性吸收欧洲已有的文明成就的结果也不尽相同。这是20世纪历史的基本面目。在第三阶段,世界各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促使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边缘结构不断流动,欧洲在衰老之时让出它的中心位置,同时,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地区一旦将欧洲既有的文明形态及其成果批判性地吸收并领会之后,将有可能开启一种扬弃了资本主义文明的新文明类型。从目前来看,中国最有可能承担起这一历史任务。这或许是未来21世纪历史的可能性。这三个阶段大体描绘了现代世界的历史进程。而欧洲中心主义只承认它的第一阶段,并幻想未来历史的进程只是第一阶段的无限延续。
尽管马克思作为生活在第一阶段时期的思想家,没有给出未来后两个阶段历史发展的明确结论,但他通过鸦片战争的评论文章,以及后来观点更为明显的《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和“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中,表明了他对待历史未来发展方向的开放性特征,并高度贯彻了“具体化”的纲领。1861年俄国开始废除奴隶制和农村公社并向资本主义发展,对此马克思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1](第三卷)(P340)马克思的判断是其他民族国家如若吸收资本主义的文明成就,没有必要完全从属于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而是有可能发展起一种扬弃了资本主义文明的历史道路,对俄国而言是保留农村公社的公有制,“它能够不经受资本主义生产的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积极的成果”,[1](第三卷)(P762)尽管保留的条件也是十分苛刻。所以,俄国的历史命运在于,“‘农业公社’的构成形式只能是下面两种情况之一:或者是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战胜集体所有制因素,或者是后者战胜前者。先验地说,两种结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对于其中任何一种,显然都必须有完全不同的历史环境。一切都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1](第三卷)(P765)
马克思对俄国公社命运的具体化研究看上去如同萨米尔·阿明的皮相结论一般,“采取了谨慎的做法”,“没有急急忙忙地做出概括”,但关键在于马克思高度重视具体的历史环境,这使得他的研究极其富有生命力。在马克思之后,列宁提出了“落后的欧洲”与“先进的亚洲”的观点,[1](第二卷)(P459-460)沃勒斯坦等世界体系论者也研究了欧洲资本主义如何“历史地”成为世界体系的中心,他们都从马克思那里汲取了重要的思想资源。马克思对鸦片战争的论述也正是出于对具体历史环境的高度重视,他的论述证明了这样一种观点:正是由于西方的资本主义文明将东方的农业民族纳入到“部分从属”的边缘体系中,从而使得落后农业国对先进工业国发展成果的“现成占有”得以成为可能。不这样,东方的农业民族就不能分享现代文明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但正是这种“部分从属”带来了反体系运动的可能性,二者的辩证关系同时也就意味着这是一种历史性的运动,从而中国可能会迎来“新纪元的曙光”。
如果马克思还活在今天,他将会看到,他曾经“宣判死刑”的古老的中国,经受了一百多年的压迫和屈辱,经受了数次巨大的传统断裂和社会转型,实现了“中国特色”的快速现代化道路,沉重打击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在今天的世界上焕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他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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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陆继萍
Karl Marx’s attitude towards Eurocentrism
XIAO Peng
In the 1850s, Karl Marx wrote a series of articles on the Opium War which were viewed as the expression of “Eurocentrism” by A. Negri, I. Fetscher, A. Gunder Frank and other scholars. In fact, according to Marx,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developed Europe” and “undeveloped Asia” was based on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world which relied on European capitalism, and this distinction was “historical” in nature. Meanwhil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eveloped Europe” and “undeveloped Asia” was temporarily and partially subordinative, which revealed the dual dialectical principles concerning “universality” and “specialty” in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With this, three different stages in the world history as well as the essential difference between Marx and Eurocentralists can be well reveal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