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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神圣的精神寄寓与隐秘的伤痛

2015-12-07奉荣梅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伢子水仙二哥

奉荣梅

姜贻斌的长篇小说《火鲤鱼》,像冷水泡茶慢慢浓,经历时间的积淀,在文火的微微煲汤中,散发出一种清新的青草的自然气息。小说的结构精致规整,两个部分,章节以二十四个节气命名,上半部分从“立春”到“大寒”的时序来叙述,下半部分则倒过来从“大寒”开始,再到下年的“立春”结束。每个小节都有或童谣、或山歌、或情歌做提示,这些提示都与章节后面的人物故事、命运紧密相关。小说情节以湘中山村渔鼓庙为背景,多视角、众多的人物独白和想象展开,突破模式化,一层层地推进“火鲤鱼”的象征意义。小说充满了一种对底层人物命运的无奈和惆怅情愫,透视出大时代与乡土人物集体命运的沉浮变幻,是一部具有魔幻色彩,幻想和荒诞的艺术小说。

《火鲤鱼》的叙述方式,是一种多视角、众多人物的独白和想象,是一部向内的小说。

小说以中年还乡为主线,写时隔数十年兄弟几人重返儿时的成长地———小乡村渔鼓庙,渔鼓庙几十年来的变迁,儿时的邻居和玩伴。聪慧灵气的小彩、勇敢出走的水仙、悲苦孤老的三国、大胆漂亮的雪妹子、忧郁善良的乐伢子、智障苦命的苦宝,以及灵性的一家人伞把、车把、刀把、满妹等,二十来个乡村人物群像在不同的节气出场,几家几户的儿女情长、人生聚散与生离死别,在作者诗性语言的独白和奇妙的想象与追问中,再现得淋漓尽致。小说看上去没有核心故事,没有主次要情节线索,也没有主次要人物,但表现形式丰富多彩。

“大暑”一节中,“她俩未知的生活和命运,似乎对我产生一种巨大的诱惑力。”“她俩”,是指为私自逃离渔鼓庙出走新疆的同年同月十八岁的水仙和银仙,她们在一九五二年某天深夜突然逃离,是觉得小山村“充斥着陈腐的气息”,不满意当一辈子的农民,不满意自己的对象。其实,“我”从来没见过水仙和银仙,她们的出走在当时引起了轰动。于是,对她俩出走的原因、心理和在新疆的曲折经历,“我”有很大篇幅的内心独白与想象———钦佩她们出走的勇气,企图努力走进她们的灵魂,以至于“我”在她俩逃离渔鼓庙近五十年后,仍然充满好奇心地打探她俩的音讯。在获悉水仙离乡四十多年后回来过唯一一次,却只住在县城,见了失明的哥哥三国,却死活不肯回村子,“我”在震惊之余,有大篇幅的揣测和想象,甚至恍惚中还看见水仙回来了,有一段长长的对话。这些合理的独白与想象,挖掘了出场人物充斥着血管和神经的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像这样的人物独白和想象,在小说中还出现了多处。“处暑”一节的主角是苦宝,苦宝的寡妇母亲在队长的淫威下,屈辱地将有些弱智的苦宝拉扯大,他明明在渔鼓庙生活了多年,却消逝在一步也没离开过渔鼓庙的喜伢子的记忆中了,以致引起“我”的疑惑:“苦宝,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如果不是喜伢子的记忆出现了问题,那是不是我们的大脑出现了紊乱呢?”

还比如,在“白露”一节中,雪妹子到郴州投奔爱慕已久的二哥,却没能收获幸福的誓言,悲痛欲绝之下,出走新疆。文中有一小节以第一人称针对二哥的深情而又绝望的独白,丰满了大胆追求爱情、却遭遇拒绝后的青年女子破罐子破摔的孤绝心思。

“火鲤鱼”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是渔鼓庙人世代无尽美好的幻想和神圣的精神寄寓。

“火鲤鱼”其实只是渔鼓庙的一个乡村传说。这种长满红鳞、通体透明的生灵是幸运的象征,谁能捉到火鲤鱼,谁就能得到幸福。火鲤鱼在小说开头第四节“春分”中出场,“那是一种少见的鱼种,浑身通红,通明晶亮,甚至能够看见它的内脏,像一朵大红的牡丹花,画家却不经意地捺了一点淡墨。”作者以一种美艳的描述,烘托出火鲤鱼的神秘与幸运。渔鼓庙的老人说,谁若是捉到火鲤鱼,就会走大运。这大运自然与家族的升迁和繁衍有关。于是,火鲤鱼成了乡村家族世代的向往,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令当地人魂牵梦绕。

火鲤鱼的魔力,首先在三国身上呈现。“谷雨”一节中,三国的父亲一直生死不知,讨个婆娘不到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出走了,妹妹水仙也莫名其妙地出走了,还遭遇水仙对象来吵架、被迫赔偿钱财,他母亲又急又气离世。成了孤家寡人的三国,心理压力很大,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人,绝望的他想一死了之,欲投邵水河。“那么,他就能够永远地与火鲤鱼在一起了,一群火鲤鱼亲热地包围他,喋喋不休地说话,簇拥着他朝下游悠闲地走去,好像他是鱼王。真正的鱼王……”在三国的眼里,火鲤鱼是一种精灵、一种圣物、一种多么可爱的东西,不容亵渎。

而对于伞把来说,火鲤鱼的魔力更是奇大无比,他甚至因为这个传说变得疯狂,最后葬身于捕捞火鲤鱼的河水中。伞把虽然是青年农民,骨子里却流淌着浪漫主义血液,这极其难得。聪明的伞把天生对乐器有一种特殊的悟性,对多种乐器无师自通的他,因此俘获了从城里随父母下放乡下的三妹子的爱情。三妹子喜欢火鲤鱼,要求他捉到火鲤鱼,水性很好的伞把心甘情愿地顺从三妹子,无数次地去捕捉火鲤鱼,尽管他也明白,火鲤鱼不是容易捉得到的。他对三妹子说,他好几次看见了火鲤鱼———在伞把和三妹子心目中,火鲤鱼是能够让他们被父母反对的爱情修成正果的象征,是伞把心目中不容世俗玷污的神圣爱情的象征。伞把为了兑现为心爱的女人捉到火鲤鱼的承诺,走火入魔,固执得不可思议,也不容人置疑,眼里时时闪烁着痛苦和执著。在三妹子对两地分居的城乡生活厌倦后,与伞把离婚,轰轰烈烈的爱情幻想破灭,曾经聪明而有才情的伞把彻底疯了。然而,他唯一记得的还是捕捉火鲤鱼,直到最后溺毙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象征幸运、幸福的火鲤鱼,并没有给对其膜拜遵从的渔鼓庙人带来好运和幸福,甚至带来的是绝望和毁灭。伞把溺亡是因为执著地天天泡在河里寻觅火鲤鱼;乐伢子说要送一条火鲤鱼给她敬重的王老师,却最终觉得是自己将美丽的王老师送进了地狱;还有八九岁就晓得世界上有“报仇”二字的苦宝,天天站在河边寻火鲤鱼,某次他曾激动地说看到了火鲤鱼,而他的命运却没有好的结局,以致消失在同村人的集体记忆中。

《火鲤鱼》还充满了一种浓重的对人生命运的无奈和惆怅情愫。

小说中具有悲情性质的苦宝的命运,令人同情和悲悯,但是,他却最终消失在以喜伢子为代表的渔鼓庙人的记忆中。在“我”的记忆里,苦宝刻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一身邋遢,鼻涕水不断流着,很多事情让人啼笑皆非,虽然是智力不健全的“蠢崽”,但他也是“我”初来乍到渔鼓庙时的玩伴。隔壁邻居喜伢子,面对“我”和二哥的反复询问和提醒,居然困惑地说,哪个苦宝?没有这个人。喜伢子眼里泛着迷茫,最后只是抓抓头,再无奈地摇摇头。作者借“我”的口,为苦宝感到悲哀,为小时候天天玩耍的人毫无理由地从邻居的记忆里消逝而伤感和内疚、无奈和惆怅———“粗糙而苦涩的生活,还有像河水一样流淌的岁月,将我们本来高度精细的记忆,磨蚀得像消磨掉的失去作用的齿轮。”

三国失明后,没有凄凉感,也没有埋怨,习惯了亲人间的亲疏,默认了这种冷冰的关系,认为这是正常的、无可指责的。在众人面前,三国“高兴、幽默、快活”,经受住了很多痛苦和打击,“把人生巨大的痛苦像翻日历一样翻了过去,像一杯水泼掉了。”而事实真是这样吗?他的身心曾陷入过怎样一种绝望,历经过怎样的挣扎与无奈,才得以“习惯”这种亲人间的冰冷关系?

灵气和聪慧的小彩,和二哥本来是情投意合很般配的一对,也是“我”童年时曾经长期痴迷注视过的青春女子,她与二哥因为家庭的极力阻扰,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当几十后再见时,“我”重新盯着小彩,极力想寻回往日那种美妙的感觉,企图让它慢慢恢复时,却早已消失在某月某日了———“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感觉,眼光?还是生活?抑或是这漫长的时光?此时,我有点惆怅,却并不痛苦。”二哥也曾经千方百计千里迢迢找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小彩和王一鸣夫妇,以为他们会对他热情有加,像同学时那样亲切。但是,王一鸣对他态度冷漠,小彩则刻意躲避,神色慌张。以往那种同学间无所顾忌的畅谈没有了,那种敞怀大笑也没有了,二哥很不习惯,“心里突然涌起巨大的伤感和痛苦,眼睛潮湿。”“难道是生活将他们夫妇的情感磨砺得粗糙不堪了吗?”二哥一夜无眠,感慨万千,然后只有默默地走掉。其实,相见不如怀念。

从艺术上来说,《火鲤鱼》是一部具有魔幻色彩、幻想与荒诞色彩的艺术小说。

作者艺术地处理渔鼓庙的历史与现实,他看清了现实,却又出离于现实之上。小说创作不能只是讲故事、反映社会问题,而是要具备独特的文学表现形式。小说中关于渔鼓庙的乡村游戏、零食的描述,是一种散文式的艺术叙述方式,是一种充满了诗性的叙事。比如关于雷公山尽情玩耍时与蛇遭遇三次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关于大哥这个出色的蛇类专家同各种蛇斗智斗勇的描述,详尽地将飞一样跑直线的百截蛇、喜欢与人比高的毒蛇扁头风、无毒的性情温和的黄草蛇、会飞的狗婆蛇等几种蛇的特性,介绍得生动而详实,工笔画一般再现了乡土经验和故乡风情。

面对乐伢子早逝的遗像,“我”发现,他忧郁的眼里心事重重,折射出一缕难以察觉的苦痛和忏悔。于是,有了一段阴阳两界的对话,还出现了一组魔幻的镜头:遗像中的人拿着寒光闪闪的剃刀,将自己板得没有一丝笑容的脸皮削得鲜血淋漓,乐伢子变成了笑容可掬的模样,而脸上却没有留下一点伤痕。乐伢子内心痛苦的秘密,连与他生活多年的妻子也没搞清楚,而作者对于乐伢子自认为害死了王老师的苦痛和忏悔的揣摩,都是通过幻想和荒诞来展现的。

满妹在几十年后,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满妹永远是个小妹子的形象,“我”总是以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份与她对话。“我”既渴望同这个曾经有过爱意的女孩见面,但是,又害怕与她见面———是不愿意看见满妹的苍老,不愿意看到时光对女孩的残酷,心里十分矛盾。在发了大财的老板朋友肖在明煞费苦心的安排下,“我”与满妹相会于肖老板的别墅中,她还是那么年轻乖态,有一种留在“我”记忆深处十分熟悉的微笑。满妹述说着她曾感觉“我”和兄弟们到了县城,而且闻到了“我”熟悉的气息,悄然地飘到她房间里……而事后,肖老板却极力否认亲自送过“我”去别墅见满妹,觉得“我”是编故事的高手,或是有臆想症。

《火鲤鱼》中很多情节和场景,都是充满梦幻和荒诞色彩的。作者所追求的艺术真实而不是现实,是以写意、幻想、抽象变形、荒诞夸张等形形色色的形式出现,是描写内心矛盾冲突的向内的艺术小说,也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尝试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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