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的战争
2015-12-07王龙
王龙
二度从军的“荣耀”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日本“国家总动员法”颁布,战时体制全面形成。八月,武汉会战即将开始前,日本文学家们高喊“记录皇军不灭之战功,建构战争文学之高峰”,决定发起文坛总动员,建立“笔部队”赴汉口从军,“投笔从戎,以报效国家于万一。”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内阁情报部正式公布了首批派遣从军的二十二人作家成员名单,发表在大阪朝日新闻上。消息一出,举国关注,被选中者迅速成为报纸杂志的宠儿,很多文人充满了对“笔部队”成员的羡慕嫉妒恨。那些未能入选的作家,则纷纷抱怨组织者做事不公平,只挑选有关系背景的熟人。
在这些被选中的“幸运儿”里面,有两位女作家的名字特别惹眼。一位是跟随“海军班”行动的吉屋信子,另一位就是跟随“陆军班”行动的大名鼎鼎的林芙美子。
与其他“从军作家”相比,林芙美子可谓是一位早有建树的“明星”人物。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攻陷南京十八天后,林芙美子就作为每日新闻社的特派员,与第一批随军记者乘卡车进入了南京,亲眼目睹了南京大屠杀的暴虐场面。但在她的随军日记《我的昆虫记》里,南京城却被其虚构得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气,反而到处洋溢着一派莺歌燕舞的和平氛围。显然,在举国迷狂的战争宣传中,她已被深深地洗脑,自觉融入拥戴侵略之战的狂流。
对于林芙美子这样一位“人气作家”在南京前线的出色表现,日本媒体大张旗鼓地给予表扬追捧。《每日新闻》高调赞扬她为“一流作家”,并将她站在南京光华门前拍摄的一张照片大幅刊出。从此林芙美子作为优秀的“战地女作家”声誉鹊起,她敢于在炮火中穿行的“英勇形象”,在日本读者心中深深扎下根来。
“笔部队”成员确定后,许多作家掩饰不住即将奔赴中国战场的兴奋之情,纷纷抒发各自的“雄心壮志”,斩钉截铁地表示“誓将文学抱负变为国家使命”。林芙美子虽然身为女流,却表现得丝毫不让须眉,甚至比那些男作家还更加激进。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三个月后,林芙美子在《东京朝日新闻》著文大声疾呼政府“此时应该成立宣传省”。她呼吁道:
一味等待官员们消极的宣传方式,日本只会被更加曲解。此时应该从民间选拔出色的记者组成宣传省。应该把宣传费利用到大局上。为了不让皇军的辛苦化为泡影,希望官民一致形成更广泛强大的力量。
早在从军作家名单公布之前,林芙美子就在报纸上大表决心:“一定要去,自费也要去。想在那边住上一阵子。现在不是写那些无聊的恋爱小说的时代了。”名单公布后,作为第二次从军的女作家,林芙美子虽然觉得比第一次去中国更有信心和准备,但感到此次肩负的责任更加重大。唯有竭尽全力,才能报答军部这份难得的“知遇之恩”。她信誓旦旦地表示:“此次我作为一名从军作家跟随陆军行动,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决不能给部队造成任何的麻烦,而要比他们做得更好。”
“笔部队”出征前,日本媒体对他们进行大肆宣扬。入选“笔部队”的作家们也在报刊上畅谈感想,大表忠心,一时出尽风头。出发之前,从军作家们从军部领到了高额的津贴、军服、军刀、手枪、皮裹腿等,仿佛是一批出征的将军,有的报刊语带讥讽地把“笔部队”的出征说成是“大名旅行”(诸侯巡视的意思)。临行前,军部和媒体专门为他们举行了欢送大会,然后分“陆军班”和“海军班”飞往中国战场。
转向之谜
在当时特殊的军国主义氛围里,即使全日本的作家都陷入战争狂热也不奇怪。但作为一位众所周知的“现实型”作家,林芙美子对战争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狂热,却令许多人大跌眼镜。这与她一贯疏远政治、理性务实的作风完全背道而驰。
林芙美子生于日本山口县下关市。她从三四岁就开始跟随做小生意的父母过着颠沛流离、挨饿受冻的穷苦生活。从儿童时代起她就一边上学,一边帮家里走街串巷地叫卖,甚至辍学打短工。成年后她漂泊东京,食不裹腹,为了谋生曾经摆地摊卖货,做过女佣、食堂打杂、报社记者等十多种工作,受尽人世炎凉,万般屈辱。拼命创作,争取早日出人头地成为林芙美子自我拯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为她和贫困赛跑的唯一动力。当最后终于有一家出版社找上门来洽谈她的作品时,她已穷得身上只剩下一件泳装了,当时使她尴尬万分。
人生的残酷与无情,养成了林芙美子冷静务实的性格。她坚信生活先于虚幻的思想,生存重于高深的理论。如何依靠手中的笔摆脱贫困、自我救赎,才是她最为现实迫切的人生目标。对于万众瞩目的战争,最开始时林芙美子同样不感兴趣。直到战云密布的一九三七年,林芙美子还是对时局表现得漠不关心,前期作品仍然很少出现“战争”这两个字。她只是偶尔客观地描写一些战争见闻,但没有任何语句提及对战争的看法。那些高亢激起的爱国口号离她太过遥远,只有写作才像一盏明灯照亮着她痛苦孤寂的生活,“写作是我充实热闹的时光,这时我忘记了曾遭男人抛弃,忘记了没有钱,忘记了饥饿。哪怕两天不吃饭,我依然很健康。”
那么,对任何思潮运动都敬而远之的林芙美子,为何在一九三七年后突然转向,如此热衷于充当侵华文学的马前卒?追溯林芙美子投身军国当局的心路历程,是特殊而复杂的。概括地说,集团主义的国民特性、从众心理的“爱国主义”、人气作家的“不甘人后”,是揭开她突然转向的几把隐秘钥匙。
日本人有句名谚:“没有亲戚死不了,没有邻居活不成”。作为一个山脉纵横、灾害频繁的狭小岛国,只有依靠侵略、扩充领土才能得以生存。在日本的集团主义价值观中,也只有将自己全部融化到集团中,置身于同一方向的时代潮流,日本人才会心安理得,才能找到自我的位置和价值。
一九三一年日本发动满洲事变后,席卷日本的举国战争体制迅速形成,作家们堕落为“文学报国”的政府喉舌。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国家总动员法”颁布后,整个日本文学界完全受控于政府制定的舆论导向,所有活动必须围绕战时体制展开。
战争期间城里出现了很多电影专厅,专门播放来自中国战场的“新闻电影”,妇女小孩们紧盯银幕寻找自己的丈夫、父亲、儿子在战场的身影。这些观众中也有林芙美子,她被在中国战场艰苦战斗的士兵深深感动,这样回忆道:
最近看了北支(中国)新闻电影,其中有一个日本士兵美味地吃西瓜的大写镜头。看着他沾满泥污的脸,我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和平的日子早点到来吧,希望士兵们很快回到日本的土地上。
当时日本国内一派和平景象,民众们由衷感激在前方艰苦奋战的士兵们。随笔作家本间千枝子那时还是十四岁的少女,她回忆当初的情形说:“‘士兵们,感谢你们这样的想法,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自觉融入“爱国”人群之中的林芙美子,也开始将目光聚焦在那些“沾满泥污”的士兵身上,关心起战争的动态了。
而促使她彻底放弃作家的良知,主动向军国当局输诚,则因为她个人的感情经历。
林芙美子的婚姻生活极其不幸,先后曾被三个男人背叛或抛弃。她上小学时认识的初恋情人冈野军一,原本许诺大学毕业后就与她结婚的,没想到一毕业后回故乡去探亲就再没回来,这给她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一九二四年她因写作诗歌结识了演员田边若男,但结婚不久她很快发现田边若男有了外遇,和另一位女演员关系暧昧。于是结婚才两个月,林芙美子便愤然与他离了婚。在无所皈依的心灵寂寞中,第二年她又嫁给了诗人野村吉哉,然而这个放荡颓废、心理扭曲的男人更加让她绝望,动辄对她拳打脚踢、百般凌辱,使林芙美子的身心遭到严重摧残,很快就又分手了。短短三年内被三个男人愚弄凌辱,林芙美子备受打击,心力交瘁。
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却为她留下了最后一扇窗。当林芙美子快要陷入对爱情彻底绝望的深渊时,她结识了画家手冢绿敏。这位温柔善良的男人让她备感慰藉,两人感情融洽,相濡以沫。婚后的生活十分艰辛,大多数时间都无米下锅,仅仅依靠丈夫到国技馆画一些背景,和林芙美子每年发表两三篇杂文勉强度日。但手冢绿敏与以前那些狂放不羁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老实稳重,温暖地包容着性情激烈的林芙美子,以涓涓细流般的真爱,滋润了她孤独失望的心灵。终于结束了长期漂泊不定的生活,这种平凡安定的日子让林芙美子恍然如梦,沉浸在一种简直感到不真实的幸福中。
恰在此时,黑云压城的战争空气越来越紧张。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的大街小巷到处张贴满征兵的红色布告,“全民皆兵”的临战氛围迅速弥漫到每一个家庭。家人们都忙着为出征的士兵缝制“千人针”腰带,每天欢送战士出征的军歌响彻街道,日本人在“满洲事变”后突然勃发的爱国雄心,迅速演变为战意高扬的集体民意,如同狂潮一般席卷全国。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林芙美子的丈夫手冢绿敏也接到了军队的“应召通知”,几天后他就要入伍成为一名卫生兵。幸福安稳的日子还没过几天,身边唯一可靠的亲人就要远赴战场,到未知的异国经受枪林弹雨,这个严酷的现实瞬间击碎了林芙美子的所有幻想,她感觉自己一下和这场战争变得息息相关,不可分割。
深夜的灯光下,林芙美子帮丈夫收拾好行装,也开始拿起针线,和其他妻子一样绣缝“千人针”。透过点点蒙蒙的酸楚泪光,她感到手中这小小的护身符一针一线所穿连起的,不但是她对爱人生命安危的无比担忧,更有她对赢得战争、早日恢复自己宁静生活的渴望。
忐忑不安地与丈夫互相告别后,林芙美子更加坚定了从军的意志。现在这场战争在她的眼里,不再仅仅是国家之间的较量,更与什么正义是非无关,只是一位妻子保卫自己幸福家庭的战争。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一日,林芙美子随“笔部队”从东京出发前往中国。此前一天,《朝日新闻》刊出一则醒目报道,标题为《夫妇共同为国家出力———“笔部队”林芙美子女士与“救护兵”夫君》,林芙美子夫妻共赴战场的事迹一时被传为“佳话”。
和其他“笔部队”成员相比,还没有踏上战场,林芙美子就已经先声夺人。
陆军班的“头号功臣”
林芙美子显然有备而来,目标清晰。跟随陆军部队到达上海后,她立即单独行动。她乘坐海军飞机到达南京,马不停蹄地跟随陆军的稻叶部队快速向汉口挺进。十月二十五日,林芙美子比一帮男作家还更早到达汉口。此事马上成为日本国内各大新闻媒体狂加炒作的对象,《朝日新闻》更是不遗余力地大加鼓噪,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以标题《笔部队的“功勋甲”芙美子女士奋不顾身进入汉口》进行报道,该报不但刊出林芙美子的大幅照片,还浓墨重彩地渲染她是第一个到达武汉的女作家,报道写得极为煽情动人:
作为唯一的一位日本女性林芙美子女士参加了汉口的入城……跟随快速部队继续进行决死的行军。日本女性到战场来啦!使全军官兵大为吃惊,如在梦境。
林女士去了那荒凉的武汉平原,简直是战场上的一个奇迹。她一下子成为战场上的众口皆碑的中心,她的勇敢和谦虚使全军将士从心底里尊敬和感动。她风尘仆仆,风餐露宿。汽车随时都会碰上地雷,但林女士置生死于度外……林女士的汉口入城,是全日本女性的骄傲。
“汉口先锋”的荣誉,使林芙美子再度成为轰动一时的“时代宠儿”,不但让全日本为之感动,也给其他作家以极大震憾和影响。直到一九八三年,女作家宇野千代回忆起林芙美子当年的春风得意时,还历历在目:
战争一开始,她就被称赞为“汉口先锋”,人气达到了巅峰,这一点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几乎所有的女作家都想学习林芙美子,都想奔赴战场。
于是林芙美子被当时的新闻媒体誉为陆军班的“头号功臣”,出尽了风头。她回到日本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到各地巡回演讲。她创作的从军记录《战线》和《北岸部队》也很快发表。林芙美子一举确立了自己作为战地女作家“第一人”的牢固地位。
这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极大不满。他就是被称作海军班“头号功臣”的作家杉山平助。参加“笔部队”后,他只身一人提前一周先行出发,而且晚于其他作家最后归国。事实上,杉山平助才是比林芙美子更早抵达汉口的作家。杉山平助对林芙美子这样一位“战地演员”很是轻蔑,嗤之以鼻道:
看看这次的从军作家或从军记者吧,他们(其中也包括我在内)回国以后极力强调自己是如何冒着危险。有的作家的确是到了第一线,司令官都给他们发了证明书。对自己所冒的危险尽可能地夸大,只是他们自以为是罢了。
满怀醋意的杉山平助其实不明就里。林芙美子的身后,还有更重要的幕后推手在持续发力,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随军记者们奔赴被日军攻陷的南京时,其中只有两位女作家。一位是《主妇之友》的吉屋信子,一位是《东京日日新闻》的林芙美子。而凑巧的是,一九三八年八月她们又一起参加了赴中国采访的“笔部队”。然而这次《东京日日新闻》是与吉屋信子签约,因为她的小说《良人的贞操》在这家报纸连载后大获好评。评论家佐藤卓指出,正是出于对吉屋信子的强烈竞争心理,倔强好胜的林芙美子专门选择和《朝日新闻》签约,因为《朝日新闻》正是《东京日日新闻》的强劲对手。(李晓光:《解析林芙美子文学的流行符号》)
可以想见,这不仅是一场为两大报社效劳的“代理战争”,还是两个女人之间互不服输的“文学竞争”。
由此也就明白,《朝日新闻》为何要连篇累牍地跟踪报道林芙美子的“英勇事迹”了。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在《战线》发行的当天,《朝日新闻》总部的屋顶上高高升起特大号气球,大张旗鼓地宣传作品的发行。林芙美子还录制广播节目,积极宣传自己的作品《战线》。
朝日俱乐部还举办“林芙美子摄影《战线》展”,她在中国的“勇敢形象”也多次在新闻电影中播放。由林芙美子作词的《战线》同名歌曲唱片也迅速录制完成。为了使她的作品能够热卖,出版方可谓花尽了心思。
由林芙美子主演的这部蒙着神圣面纱的“战地英雄剧”,在媒体和出版商的操控下,成功地变身为一场“战争商业秀”。林芙美子回国后出版的两部作品《战线》和《北岸部队》策划得非常成功,两部作品不仅受到普通民众的欢迎,更重要的是受到了军部、政府的高度赞扬。
此时的林芙美子志得意满,四面逢源:在日本大众心目中,她是一位深受追捧的爱国“楷模”;在日本政府的棋盘上,她是一颗重要的宣传棋子;在出版商的算盘里,她是一位市场看好的当红作家。林芙美子几乎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名人待遇,短短的战地之行使这位流行女作家人气骤增,名利双收。
沉浸在这样炫目的光环里,林芙美子不免更加激情万丈。她到处演讲,讲述前线士兵的“英勇事迹”。新闻媒体的大肆炒作,更使她的“英雄意识”越发浓厚,一种自我崇高的情绪油然而生。她的职责本来是歌颂日本士兵中的“英雄”,而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才是一位“英雄”。在这种循环往复的刺激中,她愈发地欲罢不能,颂扬战争的动力更加激昂充沛。
相比于林芙美子的痴狂沉醉,另一位从军作家石川达三显然旁观者清。他因为小说《活着的士兵》无意透露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而锒铛入狱。尽管此后也违心地转向为日军歌功颂德,但他毕竟保持了一份有距离的清醒。一九五一年,石川达三惊闻林芙美子突然离世,回顾那段共同的“从军经历”,他感慨良多。石川达三这样评价林芙美子:
她参加了武汉会战,一个人暗暗地摸索着形势的发展,她以第一个深入战场为目标加入了北岸部队,发表了超越一般新闻报道的华丽的报告作品,成功实现了目的。她的那份聪明,那份计谋,胆识和斗志……但这或许也缩短了她的生命。当时的作家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林芙美子被新闻报道所扼杀了。
这些也许只是事后诸葛之言。对于已经爬上军国主义宣传战车的林芙美子来说,当时即使想退下来,也已经身不由己了。而对于林芙美子自己来说,在那些言不由衷的文字背后,还有一段她对中国欲说还休的复杂感情。
异化的心灵
林芙美子一生中曾经八次来过中国,可以说是一位非常热情的“中国迷”。这从她与鲁迅及其弟周作人的深厚情谊就可以看出来。林芙美子对周氏兄弟的文学才华非常敬重,尤其她视鲁迅先生为流芳后世的伟大作家,由衷地赞叹道:“东洋有这样的作家是我们的幸福,是我们无上的荣誉。”
一九三一年,林芙美子去欧洲旅行归途中经过上海,专门拜见了鲁迅。尽管在她看来,“可能是刚刚发生上海事变的缘故,鲁迅先生看上去十分疲劳”,但鲁迅还是对这位来自敌国的朋友伸出了友谊之手。亲笔为她书赠了唐诗《二十五弦》。林芙美子极其珍惜这一题赠,她专门请人将其装裱成精致考究的书轴,随时欣赏观摩,可见鲁迅在林芙美子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前,林芙美子已有五次访华之旅。她不但和许多中国著名作家相知甚笃,而且对中国的自然山水及风俗文化都大表赞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她曾经深情地回忆说“我到中国去多少次都是愉快的”。无论是北京街头的吉祥物“兔爷儿”,还是悠扬委婉的国粹京剧;也无论是民间杂耍集散地天桥,还是秦始皇抵御外侮的万里长城,都深深令她流连忘返,沉醉忘归。而对满眼的汉韵唐风,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北京真是个好地方……是个难以言表的浪漫之都。而一切都那么的风雅。”(《北京纪行》,一九三六年)
然而,中日全面开战后,当中国沦为日本任意宰割的羔羊时,原来的一切美好事物,在林芙美子眼中都变得那么丑陋、愚蛮甚至令她恶心难受。面对横遭涂炭的中国人,她的麻木冷血令人惊讶。行军途中,林芙美子看到大街上的中国士兵尸横遍野。当她亲眼目睹一位十六七岁的中国少年兵的尸体,又肥又大的军装还包裹着瘦弱不堪的小小身躯时,林芙美子的神经没有丝毫的颤动和同情,更别说罪恶感。她十分平静地写道:
这些死尸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虽不能忘却对日本负伤士兵的悲悯,但是中国士兵的死亡却没有引发我的感伤。实话讲,即便连一瞬间的寂静感情也没有。
战争的残酷可怕,使林芙美子的灵魂连带人性都异化得淋漓尽致。她作为作家的良知,还有女性的柔情,此时已消失殆尽。那些对中国的怀恋憧憬之情,现在荡然无存,只剩下毫无缘由的鄙视、傲慢。在《战线》的开头部分,她说从南京去往九江的短短五天,就已经完全厌倦了长江的水流,进而感叹道“我是多么想念山清水秀的日本啊!”先前对中国文化的敬仰尊崇,现在也转变为毫不掩饰的歧视不屑,她在作品中借一名士兵之口谩骂中国的历史和先贤:
我对这些中国偏僻乡村的历史一点儿也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即便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孔子、李白,那又关我啥事!我可不想死在这个脏地方。
可是这个被视之为“脏”的地方,一旦有望成为囊中之物,却马上又垂涎欲滴,趋之若鹜了:
“说起这湖北省,素以棉花以及稻田产量大著称。因此,与其就这样放任给当地的散漫的农民随意耕种,倒不如交给更能充分利用土地资源进行大规模耕种的日本。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准是第一个踏上这片土地!”一个年轻的士兵眼中闪闪发光地说道。
林芙美子的这段描写,表达了日本人的真实想法。侵略者的野心和狂妄,暴露无遗。当她偶然看到中国军队宣传抗日的传单,上面画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心”的抗日漫画时,竟然觉得“奇怪”和“可笑”,认为中国的宣传“太过恶毒”,并且振振有辞地反问道:“日本军队的报纸中,哪里有这样整治中国的恶毒漫画?”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中国人的抗日是愚蠢甚至过头的。
林芙美子只身跟随日军部队到达至汉口,朝日新闻吹捧“她的勇敢和谦虚赢得了全军将士的尊敬和感激”,这并非虚言。初到战场时,林芙美子坦承自己每天在轰鸣的炮声中,突然感到战争的艰辛与残酷,产生了恐惧与不安。她担心自己不能坚持,甚至想回到后方去。但短暂的恐惧之后,她把目光转向了身边“英勇”的士兵们,立刻从他们身上汲取到无穷的力量。在整个“汉口攻略战”进程中,她都与士兵们一起行军、吃饭和露营,士兵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的点点滴滴都深深映入她的脑海。他们不怕危险冲锋在前,他们为国奋战的“伟大神圣”,令林芙美子从心底感到无比钦佩。这种内心的感动迅速化为她笔尖真情流淌的文字,于是尊敬士兵、赞扬士兵的“英勇伟大”,就成为了她的作品《战线》最突出的主旨。
当林芙美子跟随浩浩荡荡的日军队伍向汉口进发时,她激动得难以自持。目睹“一泻千里”的雄壮行军,她感觉自己正和这些士兵们一道创造着日本的崭新历史,子孙后代将对这“青史留名”的一战引以为荣。随着日军越来越接近汉口,林芙美子忍不住“诗情奔涌而来”,她放声赞颂道:
日本的历史学家呀!请不要将这汉口一役仅仅局限于东洋短暂的历史里。我们的士兵在这世世代代熠熠闪光的广袤大地上奔走,请讲述他们的故事!这不正是我们所称赞的“战争”吗?他们威风凛凛,一枝独秀!这样一只浴血奋战的军队,其不分昼夜勤勉奋斗之势,怕是在世界战场上也是举世无双了吧!
为了让日本国内的读者分享这份自豪和幸福,将前方与后方在感情纽带上联系起来,林芙美子别出心裁地描写道:
日章旗在秋风中飘扬,我望着绵延数里的大军,突然想到要是带着这些士兵的孩子来看这美丽的战线,孩子们会首先说些什么。
他们会挥着小手说,“那是我的爸爸,爸爸前进、前进、稳步前进”吧。让妻子们看到这军阵队伍又会说些什么。大概都会哭泣吧。无论是姐姐妹妹或是恋人…在我心里一直坚定地呼喊着部队的名字,直到汉口。
可以想象,那些日本士兵的父母、妻儿、姐妹在国内读到这样饱含激情的文字时,心情该是多么自豪和激动,自然会更加卖力地支持这场“圣战”。林芙美子这些极为煽情的语言,在前线日本士兵和后方的家属之间架起了一座引起强烈共鸣的感情桥梁。
幻灭后的沉默
林芙美子的一生如同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过山车,她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留给人们一道道谜题。
眼看她的文学与人生都在一条脱轨之路上狂奔不止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九四三年当她从东南亚战线回国后,竟然主动背对文坛,选择了隐士般的自我沉寂。从一九四三年七月一直到一九四六年一月,林芙美子整整蛰伏两年,没有发表任何作品。作为一位战争期间红极一时,此时余勇可贾的知名作家,林芙美子的突然辍笔又一次让许多人迷惑不解。
其实,从东南亚战场归来时,林芙美子的心理就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归国后,她去探望恩师德田秋声,向他倾吐了自己的心声。德田秋声回忆道,林芙美子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无聊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写。”
短短几年时间,从狂热支持战争,并且名利双收,为何到现在却感觉到深深的“无聊”?林芙美子的消沉转向,原来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东京不断遭到美军空袭。日益严峻的战争局势使日本政府对出版业的管制更加严格,紧张不安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日本文坛。从一九四一年开始,日本政府限制言论出版的措施变本加厉,严格要求作家们必须“配合战争”。那些不配合战争宣传的作品,一律遭到禁止发行的处罚,林芙美子的《放浪记》《泣虫小僧》《女优记》均遭此厄运。试想,作为协力战争的陆军部“头号功臣”,自己的作品却屡遭政府的无情打压,林芙美子怎能不心灰意冷?
而东南亚长达八个月的战地见闻,也给她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战局越发不容乐观,日本显然已穷于应付,败相毕露。南方的见闻不但没有让林芙美子心潮澎湃,反而使她强烈地预感到日本前景不妙,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她再也没有当初“日本必胜”的狂热信心,逐渐流露出厌战情绪。
繁华背面的危机,喧嚣过后的寂静,盛名之下的孤独,终于让林芙美子日渐清醒。大势衰颓,任她再如何抱薪救火,又怎能阻挡那即将敲响的丧钟?林芙美子再次展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聪明,她审时度势,决定激流勇退了。从东南亚回来之后,她很快领养了一个儿子。之后,她带着母亲和孩子一起疏散到信州,在战乱中平静地生活了两年时间。这两年当中,除了给疏散地的孩子写一些童话,以勤奋著称的林芙美子没有发表任何作品,而是自我放逐到文坛的边缘,独自在沉寂中等待时机。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战败。林芙美子在一九四六年发表的小说《作家手记》中,这样描写她对日本“战败”的复杂感受:
八月十五日,我从报纸上得知了战争结束的消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在泪水下面我也感受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愉快。哎,战争终于结束了,好长的战争啊!我望着天空,感慨万千。虽说战争结束了,但又觉得若将这种快乐直接表达出来似乎不妥,心中总有一抹像云一样的阴影无法释然。
万千心事,欲言又止,这是战后无数日本作家的共同体验。一切源于战争,又毁于战争。战争虽然结束了,可生活的阴霾却刚刚开始。在一片凄凉彻骨的废墟上,笼罩日本的并非什么希望和光明,唯有前途茫茫的愁云惨雾。人们生活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徘徊在寻找工作的艰难里,挣扎在生死两难的绝望境地。
战败后的日本文坛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相继出现描写所谓“战败体验”的文学作品。其中最为耀眼的人物,就是重新回归文坛的林芙美子。
两年的反思与沉淀,使林芙美子的创作欲望更加旺盛,无论思想深度和写作技巧都达到了更娴熟的境界。她的创作速度极为惊人,远远超过了战前和战争时期,几乎就是在和时间拼命赛跑。她也许想把蛰伏两年的时光追回,也许意识到自己日益病弱的身体可能来日无多。
此时的林芙美子,再也不是那个狂热的战争鼓吹者。她在战后复出创作的作品中,共同主题几乎都是反映战争的残酷无情,刻画在悲惨命运中顽强生存下去的女性形象,长篇小说《浮云》是她战后最杰出的集大成之作。作品通篇洋溢着深入骨髓的哀悯,深得日本古典美学之三味,被评价为“不仅是林芙美子个人的代表作,也是日本战后小说中的杰出之作。”
《浮云》中的女主人公雪子是一个燃烧着生命激情,却被男性愚弄而悲哀一生的女性。尽管小说讲述的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曲折恋情,但故事从头至尾都是在战争背景下展开的。小说通篇看不到一丝硝烟和战火,却处处可以感受到战争的阴影。作者这样描述战败后被遣返回国的人:“孤独,没有生活的目标,空虚”,这也代表了当时整个日本社会人们的精神状态。
《浮云》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审判战犯的内容,富冈恳求由纪子不要听这种让人揪心的节目。由纪子则生气地说:“你应该听,你我都应该接受审判。”此处的“你我”,显然是指包括作家在内的所有的战争发动者、参与者和协助者。而作家对于女主人公悲惨结局的设计,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她对自己的惩罚和审判。
爱若浮云,如梦如幻。《浮云》给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感觉。学者李晓光先生从战争视角对这部小说作出了精到分析。《浮云》源于一个梦也终止于一个梦。战争促成了这个梦,战争同样毁灭了这个梦。殊不知,那被大肆鼓吹的全民战争不就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悲惨梦境吗?
至于林芙美子是否具有真正的“反战思想”,著名学者王向远明确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与其说像林芙美子战后创作的这类作品是反战的,不如说是“反对战败”。她抱怨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被打败了的战争”。王向远先生认为林芙美子作为“笔部队”的女作家,在武汉前线出尽风头,而日本战败后却使得这些曾令她陶醉的一切,顷刻间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臭如粪土。这恐怕正是战后所有原侵华文学作家从来不愿忏悔、不承认罪责的根本原因。
我个人并不能全部认同王先生的观点。纵观林芙美子战后创作的作品,的确,林芙美子虽然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反战的倾向,但被害者的意识非常强烈,显得诉苦有余,而反省不足。尤其是缺少对被侵略国家人民所遭受痛苦的理解与反省,很容易片面地给人留下“日本才是战争受害者”的印象。然而,我觉得也不能因此全盘否定林芙美子试图反思战争的努力。她谈到自己目睹战争中人类的自私、虚伪,因此要努力揭示人性深处的黑暗一面时,曾坦露心迹:
我现在不再害怕和恐惧任何人的意见。现在只想拼命努力地做我想做的事情。而目前情况下,我最希望的是能触摸到人类内心最深处的弱点。这个想法即使把我以前所作的贡献全部抹杀掉,我也决不会动摇,决不会放弃和回头。(福田清人编:《林芙美子》)
任何一位作家的作品,总要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局限,对此不可能也不应该苛刻求全。林芙美子虽然没能找到一条医治战争创伤的有效途径,但是当我们把《浮云》放在刚刚战败后的日本社会去考察时,还是要承认林芙美子从军国迷梦中清醒后,敢于自揭伤痛的勇气,它对于提高人们对战争危害的认识,还是具有相当的意义。相比之下,战后绝大多数日本作家对于那场侵略战争选择了“集体失忆”,真心忏悔的人寥寥无几,肃清军国主义余毒,显然还任重道远。
女权主义的歧路
战后复出后的林芙美子,稿约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她夜以继日地拼命创作,过度疲劳终于摧毁了她脆弱的健康,可能正是拥有了久违的金钱和地位,才让她在回首从前艰辛的流浪生活时,备感不能再失去这一切。她抓紧时间,拼命工作,直到繁重的约稿终于夺去了她的生命。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林芙美子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年仅四十八岁即永远告别了她所钟爱的“充实而热闹的”写作。临终时,她的书桌上还放着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饭》。
林芙美子下葬那天,参加葬礼的人非常之多。对于林芙美子的流行奇迹,板垣直子曾如此评价:
作为流行作家的地位,大多数男性作家都是在某一时期获得这个地位,之后到某个阶段就停止了。但是,林芙美子却在战后创作出了更优秀的作品,获得了重要奖项,更加稳固了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她的气势几乎没有丝毫停歇,这就是林芙美子的特征。
然而一个奇特微妙的现象是,战后日本各种涉及林芙美子的学术研究,都大力肯定她一生的文学成就,却有意无意地淡化回避她参加“笔部队”的那段历史。甚至在一些中国学者的研究中,也对林芙美子作为“笔部队”作家的不光彩历史很少提及,甚或忽略不计。
面对日本的侵华历史,我们习惯性地称之为“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往往忽视了在军国主义煽动的狂潮下,绝大多数日本老百姓也是战争的盲从者、支持者,尤其忽略了广大日本妇女在其中也发挥了极为重大的作用。在所有这些行动中,日本女作家在战争中的恶劣行径,比起普通的日本妇女在精神上的危害性更为严重。纵观整个侵华时期,除了少数几位日本作家像宫本百合子、藏原惟人等保持了文学家可贵的节操和良知,几乎所有的日本作家都加入了日本法西斯文化机构———日本文学报国会,失去了独立人格和公共良知。由剧作家兼小说家长谷川时雨发起成立的“日本女流文学者会”,原本是为提高女作家的社会地位而设,但中日战争爆发后,却演变为一支积极响应军国主义号召、全力支持侵略战争的“辉部队”。林芙美子也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员。她和那些女作家们一起争先恐后地缝制慰问袋、慰问阵亡士兵家属,还发挥女性特长进行“文笔慰问”,亲自为陆海军部主办的战地杂志写文章、画插图,作为“空前的豪华慰问品”送到侵华前线的日军士兵手中,军部当局为此“非常感动”,在日本后方引起了巨大反响。
艺术家只有具备正确深刻的思想见解,才能站到时代的高度观察历史和现实,才能把握揭示复杂曲折的社会命题。明治维新以后,随着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传入,日本女性热衷于在自我表现中追求自由解放,林芙美子的一生都在为改变个人命运进行不懈的奋斗。然而建立在狭窄功利思想基础上的妇女解放观,如果没有超越国家民族的视野,必然缺乏坚定的精神信仰,在强大的时代语境中极易动摇迷失。
被称为“日本的萧红”的林芙美子,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异数”。她既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又是众多谜题和悖论的集合体———她追求人格独立,却一直难以自立;她向往自由,却又难以抗拒诱惑;她以同情的目光关注平民,却又满怀投机地协力战争。在亲身经历了战争的疯狂和残酷后,当她的目光停留在日本战后的荒凉废墟上,掠过民众们空洞无望的双眼时,她感到的只有虚空和幻灭。
在最后的作品《浮云》里,那个像迷路人一般漫无目的行走在广袤无垠的雪野上,找不到心灵归宿的男主人公富冈,似乎正是林芙美子自己的化身。作品的结尾,林芙美子借着描写富冈顾影自怜接受命运的无常,满脸落寞,困惑茫然,也为自己留下了尘世中的最后一幅心灵剪影:
富冈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犹如漂泊不定的浮云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便会不知不觉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