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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与故乡(外一篇)

2015-12-07胡启明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银川沈从文黄河

胡启明

总记着要写点有别于他人的文字,这是从凤凰归来的一直想法。然而仅以一个文学晚辈的名义,又有何品格去触摸一位大师的灵魂呢?

浅浅的山势,实在是称不上奇秀的。既无奇花异草,也无参天大树,还好像无有山名,平平常常如石板路上匆匆行走的老人,偶然所见山坡上遗弃的几节腐烂了的牛绹。山,原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个性,和人一样,有个性就好。不过,山脚下沱江边的白鹅向天的歌唱,也就让傍水的山生动了许多。

其实,我的凤凰之旅,并非去采边城山水,本意还是为瞻仰及谒拜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及墓地。

山路有些陡峭。至半腰,左侧一块横碑上便是沈夫人张兆和的一段话。横碑依坎而立,文字却凝重如厚土,且深藏了思想。话的头尾,都给人以无限的幽怨和惆怅。照沈夫人的说法,她是在整理先生文稿过程中所得许多新的认识。可见,情感误区的存在也不完全是在某个对立面之间,这当然不是从文先生的生平简介,也不是传记式的“序言”,更不能看做是夫人对先生的为文为人的定语。但字里行间又确是掩埋了不平、惋惜、失落、缅怀等心结,这种极复杂的心理宣泄,委实简述了一位中国文学巨匠的气节,甚至永远有不易被人理解的精神状态。

读张兆和的碑文让人的心一下沉到了沱江底。原以为对从文已有的一些浅显印象,仿佛又被这一阵飘忽的山雾渐渐隐了去。

相隔十来米的土坎上,是黄永玉的题词———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字刻在一块长方形且有些粗糙的石碑上,苍劲的笔力透出一种壮烈的悲凉。一棵伞样的山枣树为碑遮了风雨和丹阳。于是,这山林忽然就生起了肃穆。几只多舌的画眉躲在枣叶里,叽叽喳喳的,欺负人类不懂它们的语言,这些精灵好像是在叙说一件往事。它们在议论些什么呢?恐怕只有大山才知道。

那一刻,我立在碑前,思绪就如身旁的岩泉,于心间咚咚作响,想隔也隔不断。这让人仿佛见到当年凤凰附近的土著部队里,一个年龄小得几乎还在换牙阶段的小小士兵活蹦乱跳的形象。小学毕业不久的沈岳焕居然就“吃粮”了。虽年小血气方刚,竟又厌倦那种人类相互的不幸厮杀,20岁便弃武走出深山,从此改名沈从文去京都求学,一边工作和写作。那时,他正值年甫而立,初生之犊不畏虎,以大湘西沅水为背景的《边城》《长河》等热辣情歌,流泻出多少故乡的风情?然而对一位杰出的“民族歌手”,一时竟无人喝彩。他是个艺术人,他的心里纯净似凤凰的潺潺山溪,他要为艺术献身。为此,他遭到许多的责难,一方面来自嫉妒,一方面来自不同观念。不在乎流长蜚短,不在乎说东道西。他只痴情于湘西沅水,他只痴情于自己的文学艺术。人的一生究竟能有多少时间去注意他人呢?他曾断言:“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自负,清高,树大招风啊。以后战事纷乱,无心写作,他又在各大学执教。他是那么幼稚而虔诚地渴望总有一天:“决不会需要用战争来调整冲突和矛盾!”这时他虽然暂时放弃了心爱的小说、散文写作,却又发表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政论,这无疑犯了大忌,果然引火烧身。于是,他心灰意冷了,竟无所适从。他甚至没有资格参加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文代会。四十七岁的沈从文完全还属写作的黄金岁月,虽然已经著作等身。然而他的心境已是:“什么都不写,一定活得合理得多。”他流着泪把自己视若生命的许多作品付之一炬。有人骂过他几十年了,全烧掉吧,“不宜再想它,提它毫无意义”。真的再也不写了。他陷入极度的惶恐,甚至割脉自杀,幸而被人救起。从此,他再无旁鹜,专心钻进古代服饰艺术研究的天地,将自己一生酷爱的文学创作事业和一颗受伤的心小心翼翼地、深深地掩埋起来。

他被同代人无情地抛弃了。

他也被嫉妒者彻底遗忘了。

于题词前,我就猜想:黄永玉老说到的战士,恐怕绝非是指青少年时期有过士兵生涯的沈岳焕,而是历史上曾经驰骋文坛的沈从文吧。

不知是随意的巧合,还是有什么说法的安排,自下而上,先是张兆和的“序言”,后是黄永玉的题词,再是沈从文的墓碑。一丛丛水竹和野菊簇拥在墓碑前后左右,碑的下面象征性地撤了他的骨灰,还有一半是清澈的沱江细浪把他缓缓送人了多情的沅水。碑的阳面刻的是沈从文自己的剖白: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想,可认识“人”

碑的阴面,是他亲人的赠言: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真是日月可鉴,无论是文学抑或历史研究成就,还用得谁去评判吗?整整花了十七年时间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学术巨著,虽耗尽心血,历经磨难终于问世了,然令沈从文心碎的是,却未能在总理生前向他报告这个喜讯。这或许也是他人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这种骨子血里的呼唤,是不是惟有故乡的亲情才能理解和呵护他呢?他得过一次福音,这会令他无论从心理和以前简洁的生活方式上都是承受不起的。中央决定要给他以政府部长级的生活待遇。然而这个福音的到来确实是太迟太迟了。这时的沈从文已经垂垂老矣,身衰力竭,病痛交加。他绝不奢望什么级的待遇,他只渴求心灵一角的宁静。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沈从文终于从北京悄然无声地“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湖南是凤凰,是他少年时玩耍过的那座无名无姓的山和美丽的沱江。这儿当阳这儿好,山还是往日的山,河还是往日的河,丹崖临江,风摇竹影。只是少了当年的乌篷船,只是再也听不到旧时的水手粗野的号子声。时空不能倒转,可历史却能供人回忆。他又完全可以看见听见,在充满了薄雾的江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这个战士只不过是在作短暂的休息么,他仍在守望着沱江,守望着故乡,而宽厚博大胸怀的故乡,从此将他这个倦游归来的赤子又紧紧地拥人怀中,直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

从文老的旧居是在一条青石板老街上。人与岁月的辗转,日晒雨淋,竟然将有的石板磨成了船的形状。那天又恰遇细雨霏霏,石板上就泛了一层冷冷的青光。呈深灰色调的屋场门前,有一块“沈从文故居”的木牌牌,落款也无某某级文物保护单位。不知道是没有必要还是本不可能呢?不计较生前有无豪宅华堂,几间旧屋就可以,朴朴实实总归真。不管曾舀沱江水当墨,砍尽山林削为笔,只要读者还能记得他笔下的大湘西。他一生有浩繁的著述,表现出人生的纪实和思考,有深深的人生忧患,展示了一个普通的灵魂的苏醒与叛逆,磨炼与裂变。

旧居有沈从文各种版本的作品集出售,我最喜爱的除《边城》,自然还是《湘西散记》。书的包装不算豪华,朴素亦如沈从文其文其人。“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之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记起来这还是一九三四年初春他写给新婚爱妻张兆和信中的话。

后来历史证明,就是如此。是的,如此韧劲与狂言也几乎毁了他的一生,这是他绝对始料不及的。

凤凰沱江镇,就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却养育了三位大人物:中华民国第一位总理熊希龄,著名作家沈从文,美术大师黄永玉。也真是:凤凰不可貌相,沱江不可斗量。如此地杰人灵,实不为多见。历史沧桑,星移斗转,这边陲小镇的吊脚楼似乎稀了起来,倒是有不少像城市风格的建筑夹在其中。那种现代化了的东西一经掺和进去,古朴的风情就已去势很多,让历史也模糊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无论怎样,一地山水,还是向一个战士倾来。

大银川

很小就心仪的一个地方,便是黄河。只知道黄河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想有一天去见见母亲河的心事竟也变得遥远起来。当我的这种欲望快要化为虚幻的时候,恰逢作协决定组织几个人去西部走走,去向就是银川。其实,如果不是全程走黄河,也就不一定是去银川,因为银川只不过是黄河流经的一段罢了。然而所不同的是,惟有银川拥有最集中与明显的西部风格———黄河、沙漠、戈壁滩、西夏陵,若牵强点算进去,邻近还有个腾格里草原。这种奇丽而深厚的地域文化,历史古文化,大大地让银川人骄傲了一代又一代。

我向来方位感极差,走到哪总要让人提醒。我没有必要知道银川的海拔有多高,我甚至不关心黄河在青海境内源头的具体方位。现在的感觉是冷,也忘了自己这条生命是刚从南国转移到了西北的。据说,宁夏仅有六百多万人口,银川不很大也是自然。我以为,说一个地方的大与小,恐怕是不能只比人口和面积的,还得看这地方给历史创造过什么,留下了什么?银川至尊的东西真多,从版图上看她是很小,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她却是很大的。

沙坡头随想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这种从钢琴键盘间流出来的金属般的声音,曾经震撼过几代人的心扉。而我也只在梦中见过了黄河。人的感觉有时很古怪。此刻,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黄河边上时,竟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见着了黄河?在沙坡头的上游,黄河转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然后骤然地放宽水面,那坦荡的河水,便向着它的中下游奔流而去。它那势不可挡的浩瀚波澜,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是我见过的最犷悍的水。河水汹涌,随季节的涨落,是植被,鸟兽,以及银川人的生命之泉,银鳞闪闪,往而不返。河水把沙坡头这一段搅得好比开锅沸沸,还有许多漩涡,如漏斗状急转不已,这很可能是河床剧烈起伏的地形造成的。不过,黄河对银川人可是过于偏心的。她一流到这儿忽然又平静起来,温柔起来。“天下黄河富宁夏”,而银川是宁夏的首府,可见银川人真是有大福气。

沙坡头已作为旅游景点,既有飞越河的索道也有供游人去体验这雄性河流的汽艇。所以我不得不怀疑现代化是一切悠闲雅趣的敌人。当然也曾有资料表明,说黄河有的地段开始自行改道了。这个责任不在黄河,在人类。因为是人类破坏了生态环境。黄河仅仅是对人类一次轻微的警告,还不能说是报复。写黄河得谨慎,既不可随意赞美,也不可信口说三道四。黄河有黄河的品格和脾气,甚至还有自己深邃的思想。作为黄河的子孙,亦不可忘了她和长江一样,同是中华民族的至尊。一旦见过了黄河,当然是人生的自豪。

题外说胡杨

识得胡杨树,是在银川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以前的印象此物应是在新疆生发,不知几时银川也有了她的踪影?眼前几棵光溜而粗大的树桩埋在沙丘里,且见明显的锯枝痕迹,便怀疑是移植而来。我很奇怪这树怎么没有皮呢?这样裸露的生命是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凶顽的西北风撕扯的。原来这树上钉有一块小牌牌,大概就是胡杨的宣言: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后来,我才很傻地知道,面前的胡杨已经活过一千年了,现在是到了“死一千年不倒”。那么在她整个漫长的生命流程中,还该有最后一个“一千年”。胡杨原本也有美丽的“衣裳”。只是一死这皮就自动脱离了自己的肉身。

胡杨树的另一面却鲜为人知,她终年总是流着泪,这完全不应是她的性格。然而,树竟也和人一样,也有两重性。她一边终年为什么事悲伤,一边又雄劲地活下去,并把宁死不屈的壮烈在天地间演绎得浩气长存,这当然会让人感觉十分震惊。胡杨的性格真是人类和大自然的一种骄傲。

胡杨死了。不过,她的灵魂还在。她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和倔强的个性,加上银川还有比别的地域更长时间的日照,再就是她身边黄河母亲的哺育,我想,一待春来她又定会钻出生生的新芽儿来吧……

西夏陵·保安寺

历史上的人物有几个又能说得明白呢?就比如这个西夏王吧。我不懂历史,但并不意味着对民族传奇人物不发生兴趣。身已入银川,对一位历史上曾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能不去拜谒么?这时,天似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好在高原的雨说落就落,说收就收的。在我们眼前呈现的是非常壮阔的景象,几座像山一样的陵墓横空出世,它的后面是连绵不断的贺兰山作大背景,这似乎更显示出西夏王的凛凛威风。它的周围有不少考古工作者在掏着什么。他们是在“发掘历史”,一只瓦罐一块铁,都可能反映出西夏时期灿烂的经济文化。在这很空旷的地平线上,人会有孤立无援和渺小感。于是,我便有了翩翩联想:成吉思汗征剿西夏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半途而亡是否另有隐情?西夏灭亡的原因在哪里?……这些仿佛都像贺兰山那边浓重的雨雾一般迷蒙。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厮杀,真正的知情人就是历史。

我曾去过许多的庙宇。然银川的保安寺为我所不多见。那内三层外三层,楼连楼,似层峦叠嶂,似金字塔,秋阳下,活活是一座耀眼的金山,是为天下奇观。巧夺天工的精细制作,透出一种银川人的大智慧和无与伦比的高原庙文化来。离开时已是暮霭重重,但见街上灯海茫茫,如一颗真正的明珠镶在这西北塞上。保安寺又隐隐传来一阵阵暮钟的声音,把我美好的思绪也一同敲人历史的苍茫。

沙湖与戈壁滩

记起还是儿时在《沙漠剿匪记》里见过沙漠的。晓得那里不长树也不长草,人的双脚踏上去,会陷得很深,有点像草原的沼泽,南方的“陷”。大风沙一刮,既可以把你卷走,也可以把你埋掉。银川出城不远一路亦可看见沙漠。比如沙湖就是被关在沙漠中的一面镜子。远远望去,那沙漠有点像一堵土城墙,而下面却盛有一湖清凌凌的水。我赤脚踩在沙坡上,并不感觉像传说的那么吓人,反而感觉这松软的细沙在脚底磨擦有痒酥酥的玩味。这大概是没起风所致,一旦起风,层层的沙浪是很快会将你的脚背掩盖起来的。只有坚忍的骆驼,对风沙的袭击才表现出无所畏惧。我躺在沙坡上静静看着沙湖。我非常惊奇,怎么在这个被沙漠包围的高原上,上帝竟还赐给了一个让银川人赖以生存的湖。望着浩浩荡荡的沙湖,我的思维忽然又像青蛙一样跳到故乡的洞庭湖。我想:银川人没有沙湖,但还有黄河,假如湘人没有洞庭湖呢,那不就只剩下一条河道日趋堵塞可怜巴巴的湘江了?看来,环保真是一个世界性主题。

从沙湖回来的途中须经一个戈壁滩。一条高等级公路劈开戈壁伸至远方,路的两旁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虽野无人烟,倒也不显得荒凉,往返汽车的奔驰,当给这片土地带来一些生机。常听人说,戈壁滩有可怕的狼群。即便有,在阳光照耀的戈壁滩上,它也躲了起来。真想听听狼的嚎声,可惜听不到,又没什么可畏的了。遂坐在路边拍张照,周围是自由的空气和遍地的卵石,很是唯我独尊,权作演回西夏王,自己闹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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