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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吟

2015-12-07李清明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渔歌鸬鹚水车

李清明

千年古渡

桃花渡座落在故乡临资口古镇的资江岸边,因渡口长有几株古老的桃树而得名。五六个大人都抱不过来的桃树主干多已枯死,旁边发出的新枝也有水桶般粗。老人们说,有树的时候人们便在此渡河,乡野古渡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

渡口水面平常宽约四五百米,只有桃花汛期的时候,江面才增宽许多。一江春水,漂流着许许多多一浮一沉的芦花、柳絮,红色、白色、紫色的桃花花瓣点缀其中;间或有团团簇簇的水草、柳枝和芦苇,自西向东随波逐流,栖居在上面的长嘴长腿、红眼翠羽的水鸟向岸边轻盈张望,活像一个个检阅部队的将军。千年桃树下方的江边还长有一排高大的百年曲柳,树上筑有好几个鸟们用树枝、柴棍垒搭而成,足有洗脸盆大小的鹊巢。远远望去,古树上边迎风摇曳的那一团青黛的鸟巢,成了乡野古渡的标志物。一群长着一身黑白相间羽毛的花喜鹊,常常随船飞渡,整日在渡河人的头顶上方“唧唧———唧唧”地欢叫不停,一会儿从渡口此岸飞向彼岸,一会儿又从彼岸飞向此岸,徒增野渡沧桑古朴、自然和谐的气息。

湘江和资江在渡口前的江面交汇后,静静地向北流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涌向洞庭湖慈母般的怀抱。也许是常年流动的缘故,古渡边的江水干净、清冽,常被人们称着“活(合)水”之地。夕阳西下,当炊烟在江面雾霭般袅袅升腾的时候,古渡码头上就会行走着许多扎着长辫、剪着提篮式短发,挑着一对水桶,来江边挑“活水”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当她们在用整条麻石铺就的码头边弯腰汲水,被江风掀起衣裙,露出雪白耀眼的腰身和苹果般臀部的时候,常常会引来一大帮只露出一个个黑色的脑袋,藏在江水中游水的年轻小伙子们戏谑而欢快的“吆喝喝———吆喝喝”喊叫声……年轻女人们被惹恼后,多数会随手捡起码头边的鹅卵石向江中投掷,或用挑水的桑木扁担猛击江水,欢叫声、击水声连成一片,搅碎一湾江水。

间或在古渡边的江中还可以见到一两位头戴竹笠、身穿蓑衣,撒网垂钓、任舟自横的白发渔翁。有时,独自划船渡江的汉子,面对古渡边杵衣、挑水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会忘情地扯开嗓子吼几句撩情的山歌:

月亮大哎,照粉墙哎,穿了白衣白裤进不了妹的房……娘骂女哎,你这个妖精婆哎,你为何不洗衣来听山歌……

其后果:轻者,会被女人们回敬以一顿乡野十足的笑骂;重者,就在其唱完歌跃上码头的那刻,十有八九会被女人们团团揪住,手脚并用撕扯捶打一番后,再舀上凉透的江水将其淋成一个活脱脱的“落汤鸡”。

自我记事开始,总见古渡两边的曲柳上用绳索拴着的一只或两只渡船。谁要过河,只需解下树上船绳,架起双桨,独自划过;到岸后,也只需将双桨卸放好,拴上绳索,跳上码头便可。木制渡船也就四五米长的样子,两头尖尖,两条长长的木桨架在船体后部,渡河人在船舱内套装好双桨,立着马步,一点头、一拱背向前摇动起来,清澈的江水便被犁起阵阵涟漪……活像一只燕子在宽阔的江面上轻盈地飞过。

此时,柳树青、水草绿、桃花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水是流动的……一群飞鸟掠过江面,引得无数小鱼儿惊恐乱跳;如果是夜晚野渡,还可以见到渔火闪烁,萤光乱飞,星星和月亮倒挂江中……船桨吱呀吱呀划过,打破一江平静,也引来满江璀璨。宛若一派“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古韵景色。

小时候,我们总以古渡边“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和“嘭嘭嘭———嘭嘭嘭”年轻女人们的杵衣声作为起床的铃声,背着书包,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坐船到对面江边的学校上学。放学了,我们则提着一把家中母亲筛米用的竹筛或做饭用的竹撮箕,带些吃剩的饭粒,跑到渡口的码头边,卷起裤腿,混迹于洗菜、挑水、杵衣的女人们中间,将饭粒放在竹器内沉入清澈的江水中,守株待兔般地捕捉小鱼、小虾。成群的细小鱼虾,经常会把我们白嫩嫩的小手、小腿戏啄得酥痒酥痒的。有时饭粒用完了,我们就会跑到渡口岸边爬上桃树,撸来一大把桃花花瓣搡碎撒落水中作为诱饵,照样逗戏得鱼虾们晕头转向,尽入筛中。夏日炎热的夜晚,我们则会背着竹椅、抬着竹床,结伴来到江风习习的古渡码头边,或缠着乘凉的大人们讲故事、唱花鼓戏,或听蛙鸣、数星星、追月亮、抓萤火虫……常常流连忘返,夜不思归。

人民公社化的时候,大人们整日忙着炼钢炼铁、围湖造田,小孩们过江读书摇不动双桨,自那时起古渡边便多了一幢茅屋、一户人家、一只花狗。主人三十多岁,从小便在江中弯腰驼背摇橹捕鱼,继而积劳成疾,腰身便一直直不起来。特别是在驾船摇桨护送我们过江的时候,形态像极了一只在茫茫沙漠中点头行进的驼鸟。

驼叔摆渡不收费,统一由生产队记工。他整日以渡口为家,晴天戴一顶尖尖的竹笠遮阳,雨天穿一件自制的蓑衣避雨,晚上则用一盏亮如豆光的老式马灯照明。日常生活当中,驼叔最忌讳“翻”和“沉”两字。因为江中行舟,最惊骇的就是沉船和翻船了。吃鱼吃完一面,要翻过来吃另一面,不能说“翻”,要讲“顺”。驼叔老婆恰好姓陈,别人问及“嫂子贵姓?”驼叔总以“耳”和“东”两字搪塞。乡亲们得知驼叔的禁忌,后来则均以驼嫂或驼婶相称。每日驼叔摆渡,驼婶便在渡口边的小卖部内忙来忙去,帮大队的供销社代售些煤油、酱油、瓜子、花生等日常生活用品,以贴补家用。有时我们路过,时常会被茅草屋内面向渡口边的橱窗中那花花绿绿的糖果、花生、兰花豆等馋得直流口水。这时,善解人意的驼婶或驼叔多会慈眉善目地掰开我们脏脏的小手,塞上几颗瓜子花生或一两粒糖果。

平日里,渡口的小花狗总爱摇着尾巴,上蹦下跳追逐着我们举在手上当早餐用的饭团或锅巴,但只要听到驼叔“吼———吼”两声,小花狗便会立马扭头朝主人跑去。即使是驼叔正在驾船摇桨,小花狗也会静卧船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主人。间或半夜有人要从对面过河办事,特别是打雷刮风、落雪下雨时叫人不应,这时听觉和视觉都十分灵敏的小花狗便会跑到主人房门前伸出前爪,连抓带叫,“汪汪———汪汪”地狂吠不止,催人夜渡。

驼叔和驼嫂膝下只有一个小我们一两岁,名叫桃花的女儿。小桃花平日最爱领着小花狗走到清凉的江边用花手帕洗脸,追逐、打捞漂散在江面上鲜艳的桃花花瓣,将它们集拢一处,晾晒在码头的麻石板上。一日夏日午后,小桃花不小心滑落江中,再也没有起来。驼婶和驼叔发疯似的哭喊、打捞,仍不见踪迹。水乡习俗,凡有小孩溺水,沉入江底,不浮出水面,只有母亲拿着小孩穿过的贴身衣服在河边摆上香烛,喊拜一番才能见效。可怜的驼婶嗓子都喊哑了,双膝也跪得鲜血淋漓……滔滔江水仍不见有任何回应。后来,驼叔和驼婶只好在古渡江边的桃树下替桃花堆起了一个衣冠冢。每到小桃花的生日和忌日,驼叔和驼婶总是会来到小孩的坟前铲上几锹土、撒上一些桃花、烧些纸钱,祭奠良久———被江风卷起的纸钱灰片散落江中,与漂流的桃花花瓣汇合一处,默然苍凉地流向远方……

不久,水乡包产到户,古渡两边也建通了水泥公路。桃花古渡的渡船先是由小木船换成了大木船,后又由大木船换成了机动船,最后机动船又被能装载机动车辆的铁驳船所取代;渡河收费也是越来越贵,开始不要钱,后来是每人一角两角……一元两元,最贵时涨到了五元十元。古渡码头上曾被渡河的人们用双脚踏成了一个个凹窝的千年麻石也统统被人撬起,抬回家中用做垒猪圈、砌厕所去了;渡口边的百年曲柳和千年桃树都被砍掉,丢进了黑黢黢的炼钢炉中;历来被乡亲们称着是报喜鸟的花喜鹊,还有被称着益虫的青蛙,以及萤火虫、知了、麻鹰等,再也难觅踪影,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再后来,一座新建的水泥桥梁最终将千年古渡彻底送入了末路,只剩一湾瘦水还在默默地流淌……江水似乎带走了我儿时的全部记忆和欢乐,也带走了远方游子行囊中那绵绵古朴、蒹葭自然的故乡。

牛铃叮当

水乡多水牛。

从我记事开始,直到成年走出水乡之前,多与水牛为伴。不但寒暑假期要整天放牛,即使开学了每天也须带上镰刀和竹筐,在放学的路上割上满满一筐青草,回去喂食和照顾水牛。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套用到动物界,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牲畜。水乡一个个垸落均是从洞庭湖多年淤积的湖州上围垦而成,湖汊内港沟渠水塘星罗棋布,到处都长满了茂盛的青草和野生的芦苇及篙草。这些都是水牛们上好的饲料。水牛生命力强,极易饲养,春、夏、秋三季均以自然生长的青草为食,万物枯萎的冬日每天也只需一捆干草。

以农耕经济为主的水乡人们,从古至今都把水牛视作自家的命根子,精心照顾,须臾不离。每当有小牛犊出生,在它们学会走路的那天起,乡亲们都会精心地在其脖子上挂上一串铜制的牛铃。在过往的年代,凡偷窃水牛都属“情节特别严重”,须重罪治理,甚至判处死刑。乡亲们在农忙季节要用水牛犁田、耙田、滚田;即使到了农闲的秋冬时分,也要把水牛牵进碾坊,帮助拉磨,碾轧菜籽、稻谷,将它们变成食油和大米。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村里就购买了东方红牌拖拉机,还配备了犁、耙、磙等成套的耕田机械。按说“铁牛”进村,农田的耕作完全可以不用水牛了。可水乡的稻田多是从河汊、淤塘、沟渠等围垦改造过来的,几吨重的拖拉机开进去,常常会被淤泥淹得只看见伸在顶部的烟囱,最后还须用十头、八头水牛合力,才能拖拉出来。如此一来,水牛耕田的作用无可取代,在乡亲们生活中的分量也愈发加重。

也许是长期生活在水边的缘故,水牛天生就能游泳,还是长距离泅渡的高手,也是我们乡野少年最为实用有效的游水老师。水牛在浅水区域游泳非常缓慢,一边游还一边不忘啃食水中的荷叶、篙草和野生水稻;唯有穿越深水区域时才特别快捷,一边不断地用力来划动四肢,一边还把头角抬得高高的,“嗯呀,嗯呀”十分得意地叫唤不停。跟着水牛学游泳时,我们先是将水牛用柳条鞭子赶至河边,双手死死地拽住水牛尾巴,在水牛飞速抢渡的过程中,我们使劲用双脚拍击水面,这样一来既锻炼了涉水的胆量,也掌握了双脚游水的方法。有了水牛的传帮带,我们紧接着又从水草中抓来一两只青蛙,抛入水中,观察和模仿其划动四肢,在水中前行的动作要领……不消两日,我们便掌握了全套的“牛刨”“蛙泳”等游泳本领。

长期和水牛在一起,我们便慢慢地摸透了其全部的喜好和习性。水牛温驯、勤劳、质朴、善良,只要你往牛头前一站,哪怕是水牛正在吞食草料,也会赶紧把头一低,让你爬上头部,待你扶着两角站稳了,它又会很通人性地将头部向后慢慢抬起,方便你顺着其粗壮的脖子,爬到背上。待你坐好,水牛还不忘摆动着头部,“嗯呀,嗯呀”撒娇般地叫唤几声,牛铃也会“叮当,叮当”地响个不停。这时的我们,头扎柳条帽,腰间别着把打鸟的弹弓,右手将柳条制成的牛鞭高高地扬起,大声吆喝着水牛们急驰在一望无际的湖洲上,活像一个个舞长剑骑战马,披挂出征的大将军。

常在水边玩耍,我们会经常遭遇到比水牛不知小多少倍的鹅的追啄(鹅会啄人,在我们幼小的记忆中便根深蒂固;鹅也很警醒,古时候两方交战,常常会用鹅来充任哨兵),水牛却从不欺负人。为这事,我们还煞有介事地请教过读过私塾的刘爹。老人告诉我们:鹅小欺人,是因为它的眼睛是缩小的,见人就像见到一只蚊子那样渺小,所以它才敢于追赶啄击;牛大敬人,是因为它的眼睛是放大的,见到人就像见到一座山一样庞大,所以它就特别地敬畏和驯服。别看水牛平日温驯,互相打起架来才非常勇猛,尤以处于发情期的公牛为甚。为了争取到母牛的交配权,公牛们的双眼都是红的,一旦攻击开始,它们便会抵足弓背,将头缩至两条前腿中间,亮出早已被我们用石头片磨得尖尖的双角,竭力挑击碰撞……继而牛铃骤响、沙飞石跳、响声震天。往往需要我们用一捆捆干草燃成火把,投掷到牛角交织在一起的头部中间,方能将它们分开。

水牛索之甚少,干的却全是最苦最脏最累的活,死了还要奉献一切。老了的水牛,乡亲们因害怕掉膘,往往都会提前宰杀。许多次我们见到,被用牛绳绑囚在树下的水牛,看到屠夫磨刀霍霍,都会掉下好大好大一粒粒的眼泪,让人感觉既有留恋和不舍,也有委屈和无尽的悲戚……引得我等小的们站在旁边也是泪眼蒙蒙。这时屠夫大都会顺手解下身上的围裙,将牛眼蒙住……这也成了水乡人们宰杀动物的特例。因为,在我所有的成长记忆中,人们在屠宰猪羊、鸡鸭时是从不将其眼睛蒙住的。比如肥猪,临宰前哪怕是它们“嗷嗷,嗷嗷”地叫得地动山摇、声嘶力竭,乡亲们也不会有半点恻隐之心。

岁月流逝,牧童牛笛,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了绝响。现时的水乡,乡亲们早已不用水牛对过去视为命根子般的肥田沃土进行精耕细作了,他们大部分都是直接往稻田里抛撒谷种,靠天收粮、等天吃饭。

水乡的湖洲沃野,唯有水草疯长,久而久之便成了乡亲们放牧水牛的天然牧场。春天里,人们在水牛的脖子上换上新的铃铛赶至湖洲,直到冬天才各自牵回。湖洲沃野,牛铃叮当,自然和谐,到处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这时,处于发情期的公牛和母牛就会自然产下许多小牛犊。过去,乡亲们一直立下一条牵牛规矩:在广袤的湖洲上,将各家的大牛小牛赶至一处,看哪条初生牛犊跟谁家的大牛走,小水牛就算是谁家的。现在,由于利益的驱动,沿古至今的牵牛方法却面临挑战。

邻居何家与胡家的水牛们在湖洲上自然产下了六条小牛犊,两家都说是自己的,互不相让。其中一家提出要把大牛小牛统统用船装到省城去做DNA检测(动物亲子鉴定)。后来,两家的水牛虽只采了血样没有去到省城,又虽然科学鉴定解决了两家的纠纷,但花去的检测费、差旅费、诉讼费等等,加起来远远超出了几条小水牛的价值,一时成了水乡人们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黑色幽默。

打这以后,水乡的水牛们大都由放养改成了圈养,没有了广阔湖洲绿草茵茵的映衬,少了和风的吹拂,牛铃叮当依旧,但总给人感缺少了往昔的悦耳和悠扬。

水车谣

水乡多水车。

水乡的稻田多与水塘、水沟、水港、湖汊处在同一水平线,春天排涝、秋天抗旱、冬天车水捕鱼都需用到水车。

水乡一眼也难以望到边际的田畴沃野,天边白云朵朵,地上绿意盎然,一架架“吱呀———吱呀”余韵悠长的水车,搅动着碧绿的河水,也搅动着静谧的水乡大地,像一幅动静相宜的山水画卷,更像一位不知疲倦的老人在反复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水乡常用的水车多为“龙骨水车”,由车架、车轴、车轮、车叶、车筒、车槽和龙骨链组成。车筒为木制盒状水箱,分上下两层,下层三面密封,不透水,供上行的车叶将水带到高处;龙骨链为长串短木一节节连缀而成,有几十上百个,像鸦雀般等距离地连接在一起,形成龙脊椎状链,踩动车架中间的大车轮,由龙骨链再带动车筒下方的小车轮,通过车叶将水提调上来……车水时人是坐着的,有个专用名词叫“坐扁担”。水乡最大的龙骨水车上可坐十多人,输水的筒子一般的有三四米,长的达七八米。

春夏之交的雨季,只要老天多下得大半天的雨,刚才还是迎风招展、绿色茵茵的禾苗,转眼便只剩下一根根若隐若现的绿色叶尖,在风浪之中向人们求救似的点头招手;如果大雨再持续一会,田野与沟渠、内湖便都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稻田哪是湖泊。这时,村头便会响起一阵紧过一阵的哨音。早已戴好竹笠、穿好蓑衣的生产队长扯着嘶哑的嗓音一阵狂呼大喊:“全体男女劳力注意了,注意了———准备好水车,全力排涝啦!”不一会,生产队的男女社员便会抬的抬、扛的扛,冒雨在田埂和堤坝间安装好水车,开始了紧张而又艰辛的车水排涝工作。

水田排涝须昼夜不停地进行,水车上方有时还会支起遮雨防晒的草蓬和油布。小时候,我们常见田头的堤坝上一字排开几台,甚至上十台水车集中作业,场面蔚为壮观。车水是力气活,无捷径可走,车轮连着车轴在乡亲们的脚下不停地吱吱呀呀转动,像一条耕田的老牛不停地喘着粗气———沉重而又艰辛。时间长了,乡亲们就会感觉“磨断轴心,车断脚筋”,脚下有如踏着棉花,一点力气都没有,晚上睡觉也是全身疼痛得难以入眠。这种“头一伸脚一蹬,白天车水夜里哼”的滋味,今人均难以体会。

坐着车水,久了就会有些疲倦,这时有人便唱起了山歌:“一哎一更鼓儿响,一芽残月出苇塘,蛙声咯咯如雨点,露水落得肩脊湿,不见汗水见盐霜……”负责派工的生产队长深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在一字排开的水车阵上,有男女混搭的,也有一边全是男的,一边全是女的。疲惫困乏之时,车水的男女便开始对唱山歌。什么《十送郎》《十送妹》,还有《望郎歌》《思妻歌》等等,大多是一些乡野情歌。

女唱:“……二送郎,天井边,一朵乌云遮西边。求起老天落大雨,留我情郎住一天。哥哥听妹话,住了一夜胜一年。……五送郎,大路边,叮嘱我郎事一件。赚到铜钱早早归,莫吃烟酒莫赌钱。哥哥要听妹砣话,孤单妹子好可怜。”

男和:“……八送妹,送汗巾,剪来绸纱色色新。汗巾暗藏七个字,‘千年万载不断情。妹妹听歌话,生同罗帐死同坟。九送妹,送丝袜,从头送到妹脚下。大红日子做喜事,妹坐轿来郎骑马。妹妹听哥话,吹吹打打好出嫁……”

歌声伴随着“吱呀———吱呀”的水车声,合着稻田里水渠边一阵紧似一阵“呱呱———呱呱”青蛙们的鸣叫声,还有从薄雾朦胧、夜灯如豆的村庄中传来的阵阵牛哞犬吠声,合成了一首夏日夜晚充满野性、热辣、豁达、乐观、浪漫、古朴、自然的乡野夜曲。

秋日车水,多为汲水抗旱。时间要求不是十分紧急,水渠的水平面与稻田高差相对平缓,车水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安排的劳力多是老年人,以及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们。这时水车“吱呀呀———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便感格外绵长、悠扬……往往引得车水的老人们兴起睡意,他们脚在底下不停地踩,头却伏在车架上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地打起了瞌睡。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们,则一边车水一边交头接耳,说起了悄悄话,时常传出一阵阵嘻嘻哈哈开怀的野笑,引得在附近田地间劳作的年轻小伙子们不停地扭头张望,神飞心痒。

在那些穿着花衣服、撑着遮阳伞,一边车水一边甩着长长辫子的年轻姑娘们看来,只知整日猫在田地里使力气活的小伙子出息不大,那些穿着鞋袜,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有一技之长的年轻人才是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比如木匠、篾匠、拖拉机手、民办教师等等。其中,尤以对能单独打造出像龙骨水车这样既复杂、又巧妙的年轻木匠特别受青睐。她们认为,龙骨水车的制造不仅牵涉到圆周率,还涉及平面、角度等几何原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能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内掌握龙骨水车制造的全套本领,肯定是“脔心开了窍”,以后组成家庭也不愁没饭吃,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这样一来,闲时车水的年轻姑娘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所驾驭的水车一天总会坏掉好几次。水车坏了,姑娘们便会高声尖叫,指名道姓地请年轻的木匠师傅来现场修理。不久,远处田野边便会有年轻木匠的情歌随风飘来:

“龙骨水车哟拴尾鸦,翻起河水哟起浪花。车水姑娘哟几多美,你不想我哟我想她。小小木匠哟干活累,艺高心细哟人人夸。妹有情来哟哥有意,年轻后生哟想成家……”

这时年轻的姑娘们大都会变得特别文静、矜持,她们众星捧月般围蹲在小木匠周围,或端茶递水,或用竹笠及丝巾帮其扇风擦汗,两颊还不时飞起朵朵红云。见此情景,我们一大帮看热闹的半大小伙子们便会一边用手刮着脸颊和鼻梁,一边哄笑地叫着“羞———羞———羞,羞啊———羞”……引来姑娘们恼怒得像驱逐牲畜一般,舞手跺脚,把我们赶出老远、老远。

有时,我们还会有意地将水牛赶至水车旁边放牧,有些要挟般地缠着姑娘们利用车水中间休息的时机,教我们车水。我们在美女们的帮扶下,坐上横木扁担,双手紧紧地攀着车架上的横木,低头盯着脚下滚动的车拐,因身体不够高,明明感觉看准了,但一脚下去,十有八九会踩空,屁股则会脱离扁担,身子立马像“吊田鸡”一样被悬挂在水车架上,吓得“呜呜哇哇———呜呜哇哇”怪叫不止,也引得姑娘们一阵阵开怀的大笑。

水乡的冬日也要车水,这时大都是干塘捉鱼,准备过年。水乡有一句俗语,叫做“干大塘、死老牛,人人有份。”有时,遇上几十米深的大鱼塘,就得呈梯状架起二三十部龙骨水车,像传递“接力棒”一样,层层车水。第一层将水车到一定程度了,乡亲们紧接着又会挑来成捆的稻草,或铲来成片成砣连着草根的大块干泥,铺垫在露出水面的淤泥上,架设第二层水车……如此这般,要将深水鱼塘里的水彻底车干,往往要架设五六层龙骨水车。随着车水扬程的提高,水车车轴也要不断调换更长的……三四个人的力量无法将水提吊上来,往往需要五六人同车,更多的时候甚至须八九个人同坐在一部水车扁担上,共同发力。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的声响,以及水车“吱呀———吱呀”的低吟;还有长年不曾捕获,已长得有一二十斤重的青鱼、草鱼、鲤鱼、鳙鱼等淡水鱼们受到惊吓后,在鱼塘里到处乱窜乱跳。

等到漫舞的雪花飘落水乡的原野,乡亲们就会将水车反复清洗擦拭后,小心翼翼地抬到祠堂或生产队队部的院子里,搬来高脚板凳架起来晾干,再用干爽的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涂上黄澄澄的桐油,然后用绳索将它们吊挂在院墙后的屋檐下风干,以待来年再用。

———仿佛只等春天的到来,小鸟们婉转的鸣叫……才能唤醒沉睡的水车,开始它们集体“吱呀———吱呀”的吟唱。

金眼鸬鹚

生活在洞庭湖水乡渔村的人们,过去均以捕鱼为业,大都以网、罾、罩、钩、叉、镣、钯等传统的捕鱼工具捕鱼。其中也有部分渔民通过驯养鸬鹚抓鱼,过程独特、场面精彩,曾是水乡特有一景。

鸬鹚其貌不扬,粗见像野鸭,也有点像鹭鸶,其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仿佛专为捕鱼而生,任何鱼类,只要被其带钩状的鹰嘴叼住,任你怎样蹦跶也休想逃脱;外凸圆鼓的双眼,凝视巡睃水面时可以进行三百六十度的快速旋转,丝毫也不会放过水中鱼儿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一双蹼质的鸭脚,则成全了其善游善潜的特殊本领;为储存捕捉到的鱼虾,鸬鹚的长脖子中间还挂着一个像布袋一样黄色的喉囊,格外醒目;就连一身黑色的羽毛也常常闪着绿光,寒意逼人……平日无论是在水中还是在岸上游走,鸬鹚的脖子也常常是一伸一缩的,探来探去,鬼头鬼脑,完全一副盗贼的样子。

鸬鹚大部分时间都会栖在渔船两舷的竹架上,把脑袋插在翅膀里睡觉。只有听到渔民敲击船板,挥动竹篙,发出“吆嗬嗬———吆嗬嗬”的出征命令后,才会像黑色闪电般,收紧双翅、绷直双脚,凌空一个猛子直刺水中……故因,鸬鹚又有“乌鬼”“乌贼”“水老鸦”“鱼鹰”等别称。诗人杜甫在观赏完鸬鹚捕鱼的场景后,曾有诗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

金大爷是渔村的一位捕鱼高手,他不但能使用许多传统的捕鱼工具捕鱼,还长期驯养着一棚好几十只鸬鹚。金大爷从小与鸬鹚为伴,摸索和积累了一整套驯养鸬鹚的方法。出壳的雏鸟,金大爷先是喂食一些鳝鱼的血沫,稍大时则投喂一些去骨的新鲜鱼肉,让其嗜血成性。金大爷还说,鸬鹚既有天然的攻击性,也有天然的懒惰性,每次投料不能投得太多,须群投群喂,让其在掠夺、攻击、竞争的氛围中浴血生长。

鸬鹚就像一个颇具争议性的才干家,优点明显,缺点也不少,每次捕鱼时,稍不注意,便会将鱼吞入其粗大的喉囊。金大爷驯化时,一旦逮住“反面典型”,便反复挤压鸬鹚的喉囊,让其吐出吞食的鱼虾,并饿上两天两夜……如此这般,“乌鬼”们便有了记性:没有主人的批准,决不敢偷食。所以,在水乡一带,唯有金大爷驯养的鸬鹚群在捕鱼时,不用在其喉囊下端系上小麻绳(偷食了鱼却吞不下,会被主人用专门的抄网兜住,活生生地用手挤压,进行鸟口夺鱼)。还有,金大爷赶鸟捕鱼,也是唯一一个不拿抄网的人。浪里白条的鸬鹚捕到鱼浮出水面后,金大爷只需顺手将划船的竹篙向前一伸,鸬鹚便会衔着鱼跳上竹篙,爬进渔船的活水舱,将鱼丢下。待金大爷用小鱼小虾犒劳一番后,又扑入水中继续投入鱼鸟大战。

每天清晨,当我们背着书包走在湖边的堤岸上,随着湖面上一层层水雾慢慢散尽,这时不远处总能传来金大爷那特有的嗓门发出的“吆嗬嗬———吆嗬嗬”地叫唤鸬鹚起床出征的吆喝声。不一会,一阵阵悠然的桨声,以及鸬鹚们“扑哧、扑哧”的展翅声,还夹杂着一阵阵“嘎嗨嗨———嘎嗨嗨”的叫唤声,便会划破一湖晨曦。这时的金大爷总会约好渔村的其他几条鸬鹚船,将湖堤边上一处藏鱼深潭作为集中点,赶着鸬鹚从远处的湖面慢慢向深潭靠拢。

鸬鹚是鱼类的天敌,水中相遇总是惶恐逃窜。众多鸬鹚们组成的“天网”在水中刮过,大小鱼儿便乖乖地逃向深潭藏身。这时,随着金大爷一阵“喔哟哟———喔哟哟”的仰天长喊,参与围歼的所有鸬鹚船也是一阵阵“喔哟哟———喔哟哟”的响应,紧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竹篙敲击船舷发出的响声,一阵紧过一阵,敲喊得湖中的鱼儿晕头转向。鸬鹚们则斗志昂扬,如同天兵天将下凡,将如丧家之犬的各类鱼儿追剿得无处躲藏。渔民们粗犷的吆喝声,用力敲击船帮的击打声,以及亢奋的鸬鹚们冲水破浪的搏击声……响成一片。让人与鸟都仿佛置身于一场土著人的篝火晚会,参与者浑身每一根血管都充斥着原始野性的力量。

水中鸬鹚不但精于单个作战,也善于集体协作。常见几只、十几只鸬鹚共同发力,将一条条十多斤、二十多斤重的大鱼在被追逐得精疲力竭后,被鸬鹚们长长的鹰嘴分工叼住大鱼的嘴、眼、鳍、脊、尾等处(只有这几处地方才好下嘴),合力拖出水面。这时已成鸬鹚口中俘虏的鱼儿,大都鱼鳞散尽、体无完肤,命若游丝。

鸬鹚成为捕鱼高手,除了有一身十分高超的捕鱼技巧外,还得益于它们都有一双在水中能见度高的潜水眼。一般鸬鹚的眼睛都是黑色的,在水中能看过几米,唯有一种长着金色眼睛的鸬鹚视力极强,在水中能见度可达十几米远。水乡渔村的人们在夸奖一个人厉害能干时,总是会这样说:“你是一只金眼鸬鹚呐,看水都要看透三丈深!”金大爷姓金,不但会捕鱼,而且也长着一双不同于别人的淡褐色眼睛;平日,金大爷站在岸上只需往水中投入一块小石头,便能根据水的成色和波浪的形成,判断出水域中大致有多少鱼,甚至连鱼的种类及雌雄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加之,金大爷又饲养了一只名叫“鱼雷”的金眼鸬鹚,所以渔村老少都称金大爷为金眼鸬鹚。

英雄相惜,金大爷一直对金眼鸬鹚厚爱有加,不但给其配有专门的鸟舍,还常常用小鱼小虾给它“开小灶”。别的鸬鹚出征时都是栖在船舷边的竹杆上,唯有金眼鸬鹚是站在船头正中———金大爷为其专门用木架子在船头筑有一个“钓鱼台”哩。金眼鸬鹚不负厚望,一般的鸬鹚最多一次也就捕过三四公斤鱼,唯有金眼鸬鹚每次捕获的鱼类都会在十公斤以上。一次,邻村的一位渔民看中了金眼鸬鹚,提出以两头水牛互换。金大爷闻言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直嚷嚷:“哼哼,别说两头,就是十头水牛也不行,除非你用渔船装一船金子来!”

深秋的一天,金大爷邀请渔村所有的鸬鹚船,足有上百只鸬鹚一起摇船划桨走了几十里的水路,来到位于洞庭湖城陵矶码头,一个三江汇合处的深潭,决心来一次重大捕获。急骤而热烈的围歼开始后不久,金眼鸬鹚却第一次有些反常地无功而返。当它扑爬着站在钓鱼台上,似乎有些绝望无援地望着主人时,金大爷却有些不解其意,疏忽中只是挥挥手中的竹篙又把金眼鸬鹚赶入水中。不一会,在离渔船十多米的深潭处卷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漩涡,潜在水潭中的十几只鸬鹚也惊恐地浮出水面,向远处逃散。约莫几分钟光景,潭面便浮泛起一片又一片红色的血水和许多鸬鹚羽毛……半小时后,金眼鸬鹚的尸体和一条重约十多公斤重的鳡鱼便一同浮出了潭面。鳡鱼是洞庭湖中专吃鱼类的超级杀手,其头部外型像极了一枚加长加大的步枪子弹,一次可穿透十多层渔网……强敌相遇,金眼鸬鹚最终和鳡鱼一起同归于尽,魂归波浪。

黄昏秋水,自从湖区的人们开始用电船电鱼(连躲在淤泥中的泥鳅也休想逃脱)、用迷魂阵捕鱼(大鱼小鱼,以及鱼子鱼孙均无一幸免),加之人为污染,洞庭湖的渔业资源日趋枯竭,渔村周围上百公里的湖面渐渐地已无鱼可捕。不久,失去了金眼鸬鹚以及无用武之地的金大爷便忧郁成疾……一日黄昏,金大爷将剩下的几十只鸬鹚全部放归到了洞庭湖深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林中,折断划船的竹篙,把捕鱼船也拖到岸上倒扣在自己家的禾堂中……结束了近五十年靠水吃水,捕鱼为生的历史。

在渔村凡有老人去世,都有在其棺材上绑扎一只纸制仙鹤的习俗,取其鹤寿正寝、驾鹤西去之意。———不知是扎纸艺人有意如此,还是乡亲们思维习惯使然,抑或别的什么原因,金大爷去世后,绑扎在其棺材上的仙鹤,人们无论是从前从后,还是从左至右……怎样看去,感觉都像一只眼睛有些特别的鸬鹚!

葬途茫茫,微风拂送,在亲人们的泣号和哀乐声中,纸扎的“金眼鸬鹚”微微地抖动着双翅,向上张动着鹰嘴,一停一顿之间,仿佛在向天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哀鸣。

渔光曲

洞庭水乡水多、鱼多,以捕鱼为职业的渔民也多。

在水乡的常住人口中,一部分是渔民一部分是农民,还有一部分一半时间在洞庭湖里捕鱼捞虾,一半时间则在岸上种稻收棉,乡亲们戏称他们为“半边户”。

小时候,对于祖辈便以耕田为生的我们来说,并不完全了解同住一个村庄、同拥一片蓝天、同喝一湖湖水的渔民的生活,只知他们早撒网晚收船,用捕获的鲜鱼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春不种秋不收,家无隔夜之粮仓无存储之物……平日里我们见得最多的是他们都十分喜爱唱渔歌,高兴时唱忧伤时也唱,捕获丰收时唱一无所获时也唱,调情说爱时唱恼怒骂人时还是唱……只是选择的歌词内容有别,曲调的唱法不同而已。

洞庭渔歌被乡亲们称为“丫口腔”渔歌,即为张口就来,兼有自由发挥,尽情抒发之意。早在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就有“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记载。渔歌的歌词常无固定对象和讲究,多为见人唱人,遇事唱事,见景抒情,随口编排;曲调有欢乐调、悲叹调、采茶调,甚至还有望郎调、烧火调、扯白调等等;内容有以传授知识、歌唱丰收、晓喻事理为主的儿歌、盘歌、叙事歌、节气歌、捕鱼技巧歌;还有用以消除疲劳、排遣寂寞、调节情绪、抒发情感的情歌、耍歌、哼歌、骂歌等等。据统计,这些洞庭渔歌光是有记录、有名目,得以传唱的便有三百多首。

在洞庭湖水乡,观湖景、听渔歌有一个极好的去处———远浦楼。该楼耸立在湘江流入洞庭湖的南岸,飞檐斗拱、雕栏画栋,整体为一座三层四檐的歇山式建筑。她所展现的是:白天,湖水如练,平湖似境,柳岸如烟,远山若黛,渔民们驾着渔船唱着渔歌撒网洞庭;傍晚,他们收起渔网,提着鲜美的鱼儿迎着晚霞唱着渔歌,呼唤着眺立在远浦楼上等他们归来的妻儿老小一起回家。此时湖水如银,晚霞流金;桅灯闪烁,流萤似豆;渔火、星光、湖山、篷影、城廓等皆浮动在无边无际的远山碧水之间。———此楼此景被称之为远浦归帆,又名渔舟唱晚和渔村夕照,乃著名的潇湘八景之一。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们慢慢发现,只要登远浦楼远眺,用心聆听,便能知晓长年生活在洞庭湖上渔民们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常以渔歌叙事,以渔歌抒情咧。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洞庭湖湖水清澈,水草丰盈,湖柳茂盛,水鸟密集,水产品极为丰富……当我们站在楼上,听到随风飘来的阵阵渔歌,看到广阔的湖面上成百上千条大小渔船朝着远浦楼前不远处的深潭慢慢靠近的时候,我们便知晓洞庭湖一年一度最为精彩的捕鱼节目———开潭捕鱼的热闹场景马上就要来临了。

开潭捕鱼大多在冬季进行,此时洞庭湖湖干水浅,鱼儿在枯萎的水草和残荷败叶间穿梭跳跃,将满湖湖水搅得浑黄;鱼鹰和飞鸟在低空中盘旋,瞅准鱼儿扎堆的地方,时儿一个俯冲,时儿一阵掠影,引得鱼逃虾跳,湖面泛起一阵接着一阵的涟漪。鱼鹰不喝污水,不吃死鱼,是洞庭湖环境好坏的重要信物。只见一脸兴奋的渔民们在千里湖面上驾着渔船组成圆形围阵,由远而近,挥篙扑水,拖网追击,将鱼赶至深潭用大型围网围住,等待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开潭前夜,十里八乡的洞庭湖水乡渔民蜂拥而至,一盏盏若隐若现的渔灯,一股股浓烈的米酒醇香,一阵阵清脆的渔歌,一首首欢快优美的洞庭渔歌此起彼伏,夜幕下的洞庭水府,成了不夜的水上闹市。待东方出现鱼肚白,随着一声锣响,伫立船头的开潭船长用右手做月牙状紧靠嘴边发出“开潭啰”的号令,此时“开潭啰———开潭啰”的附和声伴随着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千百条渔船像箭一样射向深潭,船响鱼跳,网起浪飞……青鱼、草鱼、鲤鱼、鲢鱼等几十种各类淡水鱼像雪花般堆满了渔民们的船舱……捕获的鲜鱼大的一条有十多斤重,小的一般也有三四斤……引得一群群鱼鹰在渔船上方不停地盘旋,兴奋地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嘎嘎———嘎嘎”的鸣叫。

几位渔嫂兴奋异常,只见她们站在两头尖尖的渔船尾舱立着马步,双手荡着“双飞燕”,时而俯首用力摇桨,时而仰头远眺,情不自禁地扯着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了《洞庭渔歌》:

洞庭湖上好唱歌,歌声袅袅入银河。浩浩荡荡洞庭水,一碧万顷泛金波。波儿船儿揽日月,波下鱼儿泛绫罗。春花飘香绕洞庭,夏日水浪竞百舸;秋月爽朗鱼儿跳,冬梅绽放鸟唱歌。

一群年轻的渔姑则欢天喜地和唱道:

风吹洞庭云中波,浪打长堤柳飞歌。渔灯湖底闪,长浆雾里拨。网撒水中情,船载日月多。啊,洞庭浩荡八百里,声声渔歌好欢乐。

此时,年轻的打渔小伙子们则也不甘寂寞地扯着嗓子唱起了《洞庭湖上搭歌台》《情姐爱的打渔郎》等意在挑逗抒情的渔歌……歌声、浆声、笑骂声搅碎一湖湖水。

时光如水,才十多年过去,由于洞庭湖上游筑坝截流,继而蓄水量少,湖床淤积;还有部分渔民目光短浅,常用迷魂阵和电击等方法竭泽而渔,加之吸血虫病在湖区卷土重来等原因,致使八百里洞庭千帆竞捕、渔歌唱晚、水天寥廓的场景渐成历史,难以再现。过去成片成堆,飞起来遮天敝日的鱼鹰此刻再也难觅踪影。

如今,日渐干涸的湖面上间或也能见到几只小小的水泥渔船,渔歌飘来却多是如《十二月渔民苦》《养女莫嫁打渔郎》《湖水哪有我眼泪多》等苦情悲调的渔歌,一首《嫁到船上做渔婆》的渔歌这样唱道:

“十指双双一只罗,嫁到船上做渔婆,半升米来三餐煮,打多了露水遭病磨。人家坐月像坐月,我头天坐了二天就跟哒拖,没做半天月里婆!好不容易把伢崽牵扯大,风浪起时祸息多。乖乖儿落水没了顶,我两眼瞪瞪望漩涡,湖水那有我眼泪多?”

歌声悲催、哀婉,唱得人心忧伤沉重,也唱得满湖的湖水一片阒寂……据悉,洞庭渔歌正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既为遗产,如果再不加以重视、不用心拯救、不倾心珍惜和保护,我们将来真的只能从史书上、从梦里、从传说中再见再听,亦或再传再唱洞庭渔歌了———这是我们泪流满面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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