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凤山
2015-12-07聂作平
聂作平
自贡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山城,当然山得不像重庆那样重口味。它是一种小清新的山,以老城为例,方圆几平方公里范围内,钟云山、大安寨、营盘山、富台山、龙凤山,几座绵延的低山此起彼伏,遥相呼应。这其中,龙凤山位于市中心。山的一侧是釜溪河和交通路,几年前轰动一时的公交车坠河死亡数十人的惨案,即发生于此。著名的王爷庙则坐落在山脚下,距王爷庙不远的山腰,有一道“还我河山”石刻,是同样著名的倒戈将军冯玉祥先生手笔。山上林木苍翠,鸟雀繁多,自上世纪三十年代起便辟为公园。山的另一侧是市区。与龙凤山相依为邻的去处有两个,一是飞檐高耸的盐史馆,一是幽深迂回的防空洞。而它们,都是我的旧游之地。
盐史馆原名西秦会馆,原是清朝时在自贡经营盐业的陕西籍盐商兴建的会所。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盐一直是国家专控商品,自贡因盐而兴,因盐而富,经营盐业的商人都是些富得流油的大款,因此这座盐商俱乐部便修建得堂皇而精美:它融明清宫廷建筑与民间建筑风格于一体,庭院疏朗,曲廊回合,额枋、栏杆上随处可见的木雕、石雕精美绝伦。不过,我常到盐史馆去,倒不是为了欣赏它的幽静与华美,而是因为,我的忘年交广岚兄任职于此。
我离开富顺到自贡上大学那一年冬天,广岚也调离了令他气闷的文化馆,新单位便是盐史馆。他的新工作,不再是像文化馆那样斯文扫地地守台球,而是研究馆内的几百幅木雕和石雕。许多个有阳光的下午,当我穿过龙凤山上曲曲折折的蛇行小径梭下山来到盐史馆时,总见他一个人站在一片栏杆或是一块石碑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上面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木雕或石雕出神。
在我结识广岚之前,他已经离婚。从他断续的讲述中,我慢慢得悉了事情的原委:他的前妻在一家乡镇医院工作,需要长期值夜班。所谓值夜班,其实就是在诊室里睡觉。那家简陋的医院,诊室与诊室之间的墙竟然是没有封顶的,于是,她隔壁诊室的一个男医生,某天夜里竟从墙头翻了过来。“从此勾搭成奸啊。”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广岚说及此事时的愤怒与屈辱。后来,广岚经人介绍再婚,用广岚的话说,这个妻子没文化,做点小生意,但是个好人。初时,广岚调到自贡,老婆孩子却留在富顺。馆里给他分了一间小屋,小屋位于盐史馆最里进的一座木制小楼上。小楼年代久远,人走上去,楼板便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推开窗,龙凤山的半山绿色扑面涌来。广岚把这间小屋命名为种梦楼———是的,虽然生活清苦,但那时还有梦可种。
我是种梦楼的常客。有时两人就着一杯龙都香茗,谈诗说文,激动之时,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楼板的叫声似乎比我们的吟诵传递得更为深远,所幸楼下是库房,自是无人干涉。有时相对无言,各自捧着一杯茶,呆呆地望着一窗之隔的龙凤山:山上树木荫郁,野花点点,一条斜斜的小径穿林翻山,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被绿荫和飞檐分割遮蔽的天空压抑矮小,时常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云朵压在半空,像泼墨的写意画。
两个青壮年单身汉在一起,谈谈女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得入港,广岚常常会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作平,改天我给你介绍个美女。你不晓得,我身边有许多美女。然而广岚说了至少有二十次,传说中的美女还是没有介绍给我。惟有一年冬天,朔风凄紧,雪花狂舞,广岚在种梦楼里,用一口巨大的锑锅,做了一大锅红萝卜烧肥肠,又从楼外买了几瓶盐都高梁酒,在那间捉襟见肘的破屋子里,请我喝酒。当我们已喝得有六七分醉意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穿大红羽绒服的女子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后来,这女子与我和广岚相对把盏,大约是见我们已有九分醉意,女子说要上卫生间,一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趴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茶几上,听到歪在藤椅上的广岚犹在喃喃地念他的诗:情多却笑美人怜,美人怜啊。
一年多之后,广岚的妻儿也到了自贡,他便搬出了种梦楼,住到高坪地的一套小公寓里。同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我和两个文艺女青年喝得醉了,一时间无处可去,遂想起广岚。敲开门,广岚略有些惊讶。我便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情多却笑美人怜,美人怜啊。广岚大笑,让进屋,添酒回灯,直闹到东方既白,方才罢休。
盐史馆飞檐高耸,黛墙黄瓦,自有一份庄严和阴森。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喝醉了酒,寻广岚不遇,酒意上涌,躺在盐史馆里进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夕阳西下,黄昏如潮,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无数只蛾子和蝙蝠飞来飞去。我脚下的鱼池里,几只老大的金鱼在来来回回地游动,不时发出扑剌扑剌的水声。我觉得有点冷。想想那些金鱼,说不定还是清朝的盐商们放进去的,两百多年过去了,它们被囚在这眼深不见底的池子中,难道就是为了将我从浓重的醉意中扯回现实么?
我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去过盐史馆了,它的雕梁画栋,它的红鱼妖花,都如同曾经的梦中布景,回想起来,初时还觉清晰,细一想,却又有几分模糊。广岚也已退休,听说在退休之前,他十余年的工作成果终于汇成了一本薄薄的小书———据说对这座老宅子里的木雕和石雕的研究,已无出其右者。虽然用稍微现实点的眼光看,这些两百年前装饰盐商会所的木雕石雕完全无关宏旨,但人生在世,总得干点什么。如今,广岚居住在距我三四十公里的成都郊区三道堰,那是一座流水环绕的小镇。年前一个暖阳高照的冬日,他为儿子举行了隆重的婚礼。道喜时,我悄悄对他说,情多却笑美人怜,美人怜啊。广岚一愣,咧嘴深笑,冬天的阳光撒到他已然苍老的脸上,我又想起了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萝卜烧肥肠。
盐史馆右侧,地势渐渐抬高,那便是通往龙凤山的路。两三百米外的龙凤山麓,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子,是为龙凤山隧道,又称防空洞。几百米的隧道一端连接盐史馆,一端通往交通路。隧道里,除了主道外,还有若干面积不等的岔洞,是用于防空避警的。和平年代,无空可防,隧道里便开设了若干商铺和舞厅———许多年后当我漂到成都谋食时,才知道成都的防空洞里,也开办了为数众多的舞厅,人称砂轮厂,盖因在漆黑黑的所谓舞厅里,陪舞的舞女抱住客人,两具肉体只管兴致勃勃地摩擦,如同砂轮在做工。但那时的自贡还很闭塞,还不像成都这么开放,收钱陪舞的女人是没有的。有的,都是自愿的,免费的。
那时候,我的一个姓余的中学同学,租住在龙凤山的一座破房子里,隧道中的舞厅,便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余同学一辈子以胆大而著称。上中学时,他欠下了镇上餐馆几百元酒钱,这在当时无疑是个大数字。忽然有一天,他当兵去了西藏,三年兵役服满回来,在街上,那家餐馆老板一把拉住问他要酒钱,他跺脚大怒,宣称自己根本不姓余,老板你认错了人。
一次酒后,架不住余同学热情相邀,我和他一起来到防空洞舞厅。污浊的空气里,汗味与香水味像两股来势汹汹的歹徒,没有任何回旋地撞进鼻孔;几盏装在低处的霓虹灯,昏暗如一双双迷茫的眼。小站一会儿,我悄然离去了。几天后,余同学得意地告诉我,那天晚上他颇有斩获。他说,他在舞厅里认识了一个少妇,两人相谈甚欢。末了,少妇把他带回了家。少妇家里刚装修过,焕然一新,卧室的梳妆台上,赫然放着一张老大的婚纱照,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搂着风情万种的少妇作幸福状。余同学说,上床时,婚纱照上那个男人一直对着他满脸堆笑,这让他有几分不自在,于是百忙之中跳下床,把婚纱照背了过去。少妇由衷地称赞他:你是个善良的人。次日早晨,余同学辞行,少妇热情地给他煮了碗荷包蛋。余同学心里一热,问少妇要联系方式,少妇却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老公明天就要从香港回来了。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余同学这场一夜情深藏的道理:背叛与经济发达与否并无直接的函数关系。唯一的区别是,在经济不发达的地区或年代,虽然也有背叛,但背叛得不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大义凛然。
几年后,我到泸州某镇探望朋友,吃饭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名字,回头看,余同学嬉皮笑脸地站在背后,手上挽着一个丰满的女子,余同学介绍说是他老婆。一会儿,余同学几句话支走了老婆,生拉活拽地将我们一行数人塞进一辆破车,拉到了他就职的邻近小镇。一家闪着暖红色灯光的卡拉OK厅里,几个极像刚从田野里劳作回来,裤腿还高一只低一只挽在小腿上的农妇,怪腔怪调地唱着“郎君啊你要是饿得慌十娘给你做面汤”。及至我们坐下,伊们竟一屁股往我们的腿上坐下,当我们惊吓地从大厅里窜出来时,余同学颇有几分不满地批评我们说,人家这是单纯,是原生态,就像没打过农药的莲花白,没喂过饲料的黑山羊。哪像你们城里人,卖个X都要先装逼。
又是几年过去了,其时我已移居成都,一次回自贡办事,路过龙凤山,居然再次偶遇了余同学。余同学说他离婚了,他那个丰满的老婆,趁他出差之机,和上司明铺暗盖地滚到了一起。余同学恨恨地说,不过也好,老子现在是单身汉,可以自由自在地谈恋爱搞女人,谁也管不到老子了。在他身后,是绿树亭亭如盖的龙凤山,和龙凤山山腰那个商铺和舞厅均已荡然无存的黑暗洞穴。
盐史馆和防空洞紧邻龙凤山,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龙凤山的一部分。在盐史馆和防空洞的对面,有一条只有两百米长的偏僻小巷,先前叫做牛屎巷———其得名之由来,是因井盐业时代的自贡,采卤制盐需要大量水牛作动力,这里便是牛屎成堆的牛市了。后来大约嫌牛屎巷太过俚俗,遂更作了一个毫无特色的名字:安全巷。安全巷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是一家只有二三十个人的单位。在离开东锅夜奔成都之前,我曾在这里打过一年工。小巷宁静,院子幽寂,我常伏在窗前的办公桌上,用公家的稿纸写私人的诗文,再用公家的信封装了,寄到公家的报刊去发表,以便赚取几文私人的稿费补贴家用。
单位头儿姓黄,宽皮大脸,声若洪钟,好酒善饮。巷子更深处有一株虬须苍劲的黄桷树,树下的木楼里是一个小小的酒家。有一次,我和黄头儿假座小酒家饮酒。两三碟家常小菜加一钵豆腐汤佐酒,顷刻之间,竟已喝光两瓶。黄头儿吃得口滑,只顾要吃,我却暗自心惊,阮囊羞涩,一盘菜要吃去三百字,一瓶酒要喝掉一千字,如何不心惊肉跳呢?又有一次,和另一帮朋友在那里吃酒,女儿还小,吵着也要去,我只得一手抱了女儿,一手和朋友猜拳行令。这回吃的是公款,没有后顾之忧,一桌人都吃得意气风发而又理所当然。后来,几个朋友被我先后喝得伏倒桌上,我遂把女儿扛在肩上,摇出逼仄的酒楼,穿过灯火黯淡的小巷回家。其时已是深秋,风从龙凤山的方向吹来,头上的黄桷一阵骚动,折下无数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整座秋天的城市,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疲惫样子。
单位有一女同事,拖着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那时候,她正在读电大中文系,吵闹着说要写论文。有一天,她突然悄悄问我,作平,写文章是不是每段的开头要空两格?我先前以为她在开玩笑,毕竟咱们这个店儿虽小,好歹也是文化单位呀。
关于她,一个公开的秘密是:她是局座的情妇。有一次,我和黄头儿去主管部门办事,事情办黄了,黄头儿懊悔地对我说,早晓得,就该把她也带来。我离开自贡后,局座因一起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入狱。几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前女同事的电话,说要请我吃饭。当我赶到饭局时,发现局座也在场。原来,局座已经刑满释放,也到成都讨生活来了,而前女同事,不弃不离地跟随他到了成都。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管他们是单身的男女,还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前提是有情。前女同事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有一个奇特的男性名字,由祖国的三个省名简称构成。局座却矮小干瘦,鼻子上不堪重负地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当他们站在一起向朋友们敬酒时,怎么看,都觉得局长很有几分小鸟依人。
近些年来,城市急速扩张,在GDP和政绩的驱动下,每座城市都像一头凶狠贪婪的怪兽,无情地吞噬着邻近的乡村,把稻麦菽稷的家园变成了空旷的街道、蜂房般的楼房和大而不当的广场。自贡自然也不例外。随着新城区的崛起,原本是市中心的龙凤山一带,已彻底沦为被边缘、被冷落的老城区。楼台深锁的盐史馆,破败失修的防空洞,人去楼空的安全巷,以及它们的核心,那座被命名为龙凤山的、草木愈加葳蕤的小山峦,它们全都属于渐渐遗忘的昨日。这样的老城区宜于回忆,宜于跟随旧日记里的蛛丝马迹,重回昨天那些曾经鲜活的现场。
一晃,离开自贡十余年了,也就是说,龙凤山的树木一定更加高大了,树下的野花一定也更加繁茂了。在我的记忆里,曾经与我一同出没于龙风山下的广岚兄(以及那位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的红衣女子)、余同学(以及那位为他煮荷包蛋的少妇)、黄头儿、前女同事和前局座,他们也和我一样,又老去了十余岁。生命的秘密显然就深藏于回忆之中。当我用文字抚摸从前,那些可笑的抑或可爱的旧日子,它们就像一群乌鸦,慢慢地汇聚而来。当鸦群腾空而起,生命的意义或许正在于那稍纵即逝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