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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蒋云仙的——“哩啷咯哩啷”

2015-12-07张进

曲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弹词因缘语言

张进

蒋云仙,一个以苏州评弹名义响遍过江浙沪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当年就是等于“南方的刘兰芳”。一部蒋云仙的长篇弹词《啼笑因缘》雅俗共赏、韵香四溢,这部弹词的余响经年不绝而刻藏在千万评弹听众和无数蒋氏知音的口碑中。近读《凌云仙曲:蒋云仙口述传记》,唤起我积淀心胸多年含而未露着的“重逢故旧”般那种近而又亲的感觉,覆翻脑际、挥之不去,抚读而喜悦之,感触而思绪之,共鸣而知音之,故此斗胆将该书言而未尽之意补略于下。

有声有色:“乡谈”绝活——教我如何不想“她”

“我会的方言比较多,如苏州、常熟、无锡、常州、昆山、上海、上海浦东、宁波、绍兴、四川、扬州、崇明、杭州、北京、山东、广东,等等”—好家伙,不啻“评弹赵元任”!

在苏州评弹界,用“乡谈”表现人物性格、营造环境氛围、渲染书情格调,而独傲书坛,为世公举的艺术第一人就是蒋云仙。所谓的“乡谈”,在评弹术语中意指为“各地方言”。当我捧读着苏州评弹“乡谈大鳄”蒋云仙所“夫子自道”而罗列出来的上述一大笔“方言清单”时,眼帘空间中视觉印象所流淌着的字里行间,“轰生能”勿经过渡,就灵趣跳跃兀自转换成耳鼓听觉里咚咚作响的音符声腔—它们,难道仅仅只是《啼笑因缘》中各类人物的“乡谈”而已?难道“哩啷咯哩啷”和《旧货摊》,没有包含着更多更深更叫人沉思的东西?

1979年暑假,我尚是懵懂少年,却有缘从苏州电台《空中书场》第一次听到了《啼笑因缘》,演员的名字叫蒋云仙。虽然,那时我只能张冠李戴,甚至连蒋云仙和蒋月泉分别是男女不同的两位评弹演员都还没搞清楚,但是,弹词说表艺术超凡魔力的浓浓韵味,便真门真道地伴随着《啼笑因缘》每一回书目渐次井然地层层展开,让傻乎乎听牢不放的我越来越不自觉地“被钻进了”说书先生蒋云仙以其“乡谈”+“布莱希特”样式所布下的重重叙述圈套,而少年孤陋的我倒愈陷愈深地叫《啼笑因缘》“捆绑”着提前扮演开了“资深听众”的角色。

整部《啼笑因缘》长篇当时听下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书中樊家树与沈凤喜的爱情故事及何丽娜跟他的三角恋爱,殆因“不解风情”勿曾勾起我少年在意,可是,超乎敏感的语言神经,却叫我:倾听—回味—沉浸,记取了“一大片”鲜活新奇、真趣隽永的“乡谈”。

“正而纯、特且共、多又活”—简简单单的这九个字,而《啼笑因缘》由此体现出来的“创拓、典型、喜剧”的美学标杆,高度概括了蒋云仙“乡谈”说表的艺术内质。如同样都是说北京话—操着一口纯正“京片儿”的沈凤喜,对男友樊家树细柔至微、蜜爱无比的“大爷”称谓,就既透露出其天性中的善良与依赖,又跟何丽娜善于交际、娇媚嗲人的世故老练不乏矫情的那口北京话“别有一番滋味”地适成鲜明的交叉对照;而北京话群像中各自又以人物不同的语速、声调、气质表现了关寿峰心地坦荡嗓音洪亮,秀姑机敏果断快人快语的阳刚、坚毅,大烟鬼沈三弦干咳虚空的萎靡败俗,凤喜母亲沈大娘温文有礼的阿弥陀佛。应该说,蒋云仙书中的北京话,极好验证了她精湛深厚的“乡谈”功底:不仅因了“正而纯”,平翘前后鼻准确分明、说出了字正腔圆;同时可谓“特且共”,以“一口一人,一人一特”的语言风格化、说表形象化、人物典型化达到了创拓艺术空间、丰富活跃笑意的共性目的。

北京话之外再论各地方言,堪称“多又活”:樊家树杭州话里挂在嘴边做了身份标牌的那句口头禅“么老老儿”;流氓军阀刘德柱粗淫胡侃一口一个不堪入耳“你他个奶奶”的山东方言;刘家女佣王妈话多遭刘德柱辱骂“嘴臭”、因委屈而不平则鸣的“常熟闲话”;一概这些“特别中的平常味”,非但使上述各人都有了自己“合体”的“乡谈”,并且,正是通过各人自己这有声有色的“乡谈”语式而形象地反映出了他们粗细雅俗、美好丑恶的性格习惯、人品风貌—沈凤喜的贞美,樊家树的书呆,关寿峰、秀姑父女俩仗义拔刀的古道热肠,以及刘德柱的淫恶嘴脸,王妈的不甘低下,沈三弦卖亲求荣的令人发指,凤喜娘寡助无奈的失魂落魄,可谓“乡谈”之音声清浊分明、各得其所,人物之形色立体起来、丰润到位。

蒋云仙,你—若便是那“评弹的赵元任”,则我铁定会守着望着执意着听你来唱—《啼笑因缘》、《旧货摊》、“哩啷咯哩啷”,这些被我唤作你蒋云仙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有灵有性:风格绝巧—“哩啷咯哩啷”

哩啷咯哩啷—这虽不是蒋云仙塑造的鲜明形象,这却又是蒋云仙创造的生动意象;这是蒋云仙风格化的灵性绝巧,这是蒋云仙形象化的说表资质,这是蒋云仙典型化的赋形取象。

哩啷咯哩啷,并未在《凌云仙曲:蒋云仙口述传记》一书中出现。当然,一本15万言的“口述自传”,只不过是传记者口述的简要“编年史”,如此又如何能道尽评弹艺术家蒋云仙“好活儿”的全部家底,故而,区区“哩啷咯哩啷”被传主“当成摩擦力忽略不计”,自是在所难免、足可理解的。然则,对于仰望这位艺术家的接受者,我却在36年前,就固执于自己的少年记忆而永不磨灭。在我的评弹界地,哩啷咯哩啷,就是蒋云仙及其《啼笑因缘》。

草包将军丑恶的流氓行径,娘姨阿妈善良的朴实心灵,杭州小K迂阔书蠹头,关门侠义助弱一声吼,良家妇女何去又何从?一部长篇弹词《啼笑因缘》,包罗了三教九流十八样各等角色与各式乡谈,皆是蒋云仙单档一人“通吃打包”,叫人听过则余味无穷、难以忘怀。而笔者以为,尤其突出在蒋云仙“人外状物、物中寓人,以声取象、意趣生动”的说表语言上,如《啼笑因缘》书中蒋云仙在说刘德柱那部“霸王小汽车”时,特意将物进行人格化抬高而用了“给人物起脚色”的手法,她将这部小汽车的喇叭声,定音起调为有着生命力的“山东腔”—哩啷咯哩啷。于是乎,这部“山东腔”的小汽车便成人格化的刘德柱了,只要“哩啷咯哩啷”一发声就定是伴随着流氓军阀刘德柱的丑恶形象,而刘德柱这个人物更被人格化的这部小汽车所塑型、定格、深化。最令人发笑的是:蒋云仙在此用她“带着苏白的山东话”表述,味道听来全然却是一派“山东喇叭腔”—狂妄、滑稽、怪里怪气,所有这些“风格化”了的声象,都纷纷指向了刘德柱的私欲膨胀、恶贯满盈,它—既让刘德柱这个人物形象立了起来,又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打下了伏笔。记得彼时我凑在祖母身边,听着那“好玩的”哩啷咯哩啷哈哈大笑、不知所以,而祖母则总会说出这样的三个字来,叫做—喇叭腔。苏州话的“喇叭腔”一词,意思就是—出洋相、搞怪、坍台。山东人—山东话—山东腔,围绕刘德柱,哩啷咯哩啷—绝巧一句“喇叭腔”,却凸显了蒋云仙的“语言风格化”。

睽违已久,我读我听蒋云仙,我痴我迷蒋云仙,我温故我知新还是蒋云仙:哦,哩啷咯哩啷—我那熟悉的喇叭腔“咏叹调”!似是来自阅历沧桑年轮如同配上黑白电影镜头的画外音!哩啷咯哩啷—嘹亮在我的胸膛、传递在我的身心、颤抖在我的双捧,珍贵到多么难忘,这是36年前由蒋云仙“乡谈”绝活,拍摄、留影、镌铭给我青涩“评弹底片”后即永也无法被磨灭、被撕毁、被消匿的审美妙境。此时此刻、彼情彼景,哩啷咯哩啷—吾心已为之追回在遥远而清晰的少年记忆里—跟当年风光无限的说书先生蒋云仙—又神交以惊奇、感动以欢喜、挚切以敬重,我情且随着荡漾于亲切而动人的说法现身中—与“活儿”精彩绝伦的《啼笑因缘》好艺术—再交互起参与、领会起观照、收获起新悟。

如果说,既是程式化物与声的有效定格,更是风格化灵与情的高度提纯—哩啷咯哩啷—说明在于蒋云仙,说书即语言、语言即风格,那么,前述的“乡谈”内容则在表达着这样的道理:说表即形象、形象即灵性,而这些观念在蒋云仙恰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自然相合。于是,蒋云仙的语言、说表便得与人物同步并行,体现着她的“语言风格化、说表形象化、人物典型化”,再以北京话群像中人物之语言、说表为例—沈凤喜情窦初开,语言有天生天真气,说表以轻柔多情;樊家树老式新派、迂阔得紧,语言有书卷书呆气,说表为诗雾腾腾;关家父女俩仗义拔刀,语言有古仁古侠气,说表则豪气旁生;沈三弦卖亲求荣,语言有铜绿铜臭气,说表用萎缩不堪;沈大娘寡助无奈,语言有落难落魄气,说表是小心翼翼。

与此同时,不得不提及《啼笑因缘》中“车站相送”这一节书,便更被蒋云仙成功运用语言即“各地方言”说活了书情、说笑了听众、说出了风格。你听其中扬州夫妇的对话,那妻子“爱而疑”的性格不正是通过蒋云仙又娇又嗔、又抚又拍、又敲又打的一番扬州方言说唱,叫丈夫再怎样都绝对不能无视妻子“爱而疑”的“威吓利诱”、复调重奏,叫听众都情不自禁地如临其境、拍案叫绝,叫评弹艺术的“一人千面、说法现身”娱乐、教化、提升人。

“语言风格化、说表形象化、人物典型化”,所以,蒋云仙36年前在《啼笑因缘》中所说表华彰的苏州、北京、杭州、山东、常熟各地方言及等等,少年时代就对我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活泛、那样的浓情,当然,现在也仍然是如此。蒋云仙高超的“活儿”,让我永志难忘着她生活气息极其浓郁的说表风格、深度迷尚了她表达自如流畅精湛的“乡谈”绝技。

有情有致:一曲绝唱—《旧货摊》

在许多场合,评弹界人士都爱用雅俗共赏来进行自我定位。其实,雅俗共赏的确是好说难做,就是能做的,往往也不免局囿在“会做难工”的程度。说蒋云仙的弹词艺术雅俗共赏,不仅确乎名归实至,而且堪称独出机杼。因为一部大红大紫的《啼笑因缘》已是明证,而一曲风味颐人的《旧货摊》更是给蒋云仙弹词说唱的雅俗共赏锦上以添新花、曲中别嘉意趣。

作为评弹“说书女大王”,蒋云仙的独家擅场无疑是在“说噱”而并非“弹唱”,但是,在回应“朱雪琴姐姐也说我就有着这一个缺门,有自己的调子就完美了”时,她有如是说:“我的‘云调,有人认可也有人不认可…我坚持把这个唱腔运用在日常演出中…慢慢地,也就得到了更多业内朋友和听众的认可。”这是一个艺术家真诚而自信的坦白。固然,“云调”排不进蒋杨张徐、俞丽琴侯诸多弹词流派唱腔之列,而《旧货摊》本身严格来说恐怕连正宗的“姚调”还称之不上,它“乱鸡啼”的曲牌、急口令的干念—其实就如北方相声一气呵成的贯口,无调性,不抒情,加之蒋云仙嗓音条件不仅没有朱慧珍的清亮、徐丽仙的雅糯、朱雪琴的高拔,甚至也没有她高足盛小云的奇崛,可偏一曲《旧货摊》成就了她的绝唱。

《旧货摊》,乍听着,很世俗。然而,只要你至少连着听它三遍,静心再回味细辨,你或许也会跟我一样感同身受:衣食住行思,吃喝拉撒睡,大千世界本来其实便缘于一个俗字而已。立足世俗,说唱世俗,给世俗一个“说噱弹唱演”的评弹标识,这难道不是蒋云仙和许多评弹艺术家们不可磨灭的功莫大焉?而何况一曲《旧货摊》的世俗俚曲之中,所谓的俗与雅、物与我、境与心,都已然被蒋云仙“风格化”了的生动演绎给打通、给捏合、给致一,此何然?答曰,它—有绝活栩栩、有创意昭昭、有一种可以名之为蒋云仙密码的妙谛奇趣。

那种抑扬顿挫、高疾低缓—长吟漫叙则一口气运来声延息绵势可云吞山河、短咏快切则刹那间金盘滚玉落珠意欲滴打泉岩,唱呼一如、气唤微妙、声情并茂俱美之—节拍儿;

那种清浊盈耳、琳琅满目—如同刘姥姥闯进大观园“眼耳鼻舌身意”因一下子被激活刷新所引致的眼不够看、耳不及听、鼻舌不能同时闻尝、身意不得全部投放之—惊讶感;

那种气概自在、舍我其谁—此时此刻,物我齐观、天人相合,让艺术家倾心沉浸其中大有不可自拔的萌态,又叫听众们随其身临其境一起生发醒着醉了共鸣忘我之—得意劲;

可以说,世俗俚趣《旧货摊》,一如“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风趣乡谈,又像“哩啷咯哩啷”的声调定式,共同写就着—蒋云仙的“风格化”—字样,这才是蒋云仙最大的财富。

凭一部长篇、一支单曲而赢得绝了的清誉,蒋云仙的满口绝活自是令人绝倒暂搁不论,我要说:就斯一曲俗调《旧货摊》,难道还不浑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独怆,且具叔夜奇葩、广陵绝响之上韵?即便我并不否认此处评价,有着本人一己偏爱蒋云仙艺术风格之私心,但是,面对着评弹艺术每况愈下之情形,我不得不既惜叹—蒋云仙业师姚荫梅尚且没有达到他高徒那样诙谐使人笑、幽默使人叫、搞笑使人跳的气场强级,更不禁扼腕—她不乏登上“国家一级”可谓呖呖莺声天赋尤好的弟子们却已经不可能再造蒋云仙那番光耀在评弹艺术青史—俗曲可生雅、平淡能出奇、艺术贵创新—的瞩目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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