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
2015-12-07吴涵彧
吴涵彧
星期二的早上,屁屁飞在黑板右边皱着眉,写下今日值日班长的名字。
星期三的早上,乐隽翘着兰花指写下今日值日班长的名字。
星期四的早上,“学霸”胡一手拿着包子,一手“唰唰唰”龙飞凤舞地写下今日值日班长的名字。
星期五的早上,我正在座位上嘶吼“快交语文作业”,突然看到易水寒慢慢地,以一贯的沉静姿态走到黑板右边,一身白衣,在晨光里映出浅浅的轮廓。他很认真地把黑板上的所有字擦掉——但前两天的同学为了少写点儿字,一直没有擦掉“今日值日班长”几个字。易水寒擦完,接着一笔一画、轻重有度地写下“今日值日班长:×××”。我看了看表,他整整写了五分钟,那执着的每一笔,都让我看得神情呆滞。
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看着,丝毫没发现手上的作业本撒了一地。
我就是在那一瞬间,被那么认真、碾碎身后一地流言蜚语的易水寒感动的。我像一棵小白杨沐浴在窗边的暖阳中,脊背挺直,像易水寒一直以来的那样。
那一刻,我也暗暗想着,等到下一个星期我到黑板上写“值日班长”的时候,也要像易水寒这样,用一根白色的粉笔,一笔一画地描绘出自己遒劲的青春。
我和易水寒同学了三年,却始终只能看到他闭紧的嘴唇和孑然一身的背影。但我仍然乐此不疲地追随着他的背影,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背影。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让我们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所有人都“嘿嘿嘿”挠着头上去了,再高冷的也说了一句“大家好”。可是易水寒,他穿着白领子的短袖衫,就那么坐在座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老师。大家都明白,易水寒不想上台自我介绍。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故意和老师挑衅的少年,他只是把嘴抿成柔和的线条。
他的眼睛会说话,他说:我不要,老师,对不起。
老师只是笑了笑,让下一个同学继续上。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和他一样从容的女孩,淡然地看着老师,用背影向大家报以微笑,心安理得地游离在世界外,享受着自己的孤独。
可实际上我是最恐惧孤独的人,我宁愿强颜欢笑挤进女生的小圈子,也不愿意放学时,在铺天盖地的人潮里一个人寻找光明。但我骨子里又不屑这样,偶尔一个人在人群里穿梭,我还会骄傲地抬起头想:没人陪只是暂时的客观状况,就像我因为惯性问题不小心在公交车上摔了一跤一样,不用害羞。
可是无论我像易水寒那样微眯双眼阔步前行,还是不安地垂下头迈着碎步——从来都没有人注意。我日复一日地在孤独感里沉沦,也日复一日地锻炼着坚强的内心。冥冥中我感谢易水寒,是他那纯净的淡然,洗濯了我不甘寂寞的灵魂。
后来我才知道易水寒从小学开始就这样,从来不乱说话。如果有不知情的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只会站起来,一言不发。久而久之,他便成为了在角落里蒙尘的存在。但一个人如果足够优秀,就算再无声无息,那光芒也难以被掩盖。易水寒一手漂亮的字和清新脱俗的文笔,让他总有机会隔三差五被叫去办公室。
如果有好奇的同学和他搭讪,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从不说话。这种不含敌意的无视,正是我最羡慕的啊!我隐隐期待着,有一天,我可以自然地走到他的面前,把双手放在膝上,像任何一个干净又腼腆的女孩一样,对他说:“易水寒,你好。”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不是需要比苍穹还宽广的勇气。
直到后来的一天,我才恍惚感到,走到同学面前说一句“你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我的眼中,易水寒是一颗默默燃烧的小恒星,他散发着微弱但是独一无二的光芒,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我的目光。可惜学校是那样大的一片夜空,我只是其中一个仰望的旅人。在内心感到一点小庆幸的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那样的光华,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秘密。而且我相信,他势必会成为燎原新星。
有的人喜欢高中校草,有的人暗恋着外校的学长,只有我,把目光聚集在易水寒身上,这个可以让自己蜷缩在琥珀里、于嘈杂中独揽寂静的少年,这个可能没有第二个人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少年。每天,我只会蜻蜓点水地看他一下,然后为自己的不贰诚心感动。
但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总有一些涟漪,无端地让我欢喜。
易水寒正渐渐变得开朗,虽然大多数人感受不到,但我闭上眼也能嗅到。他心底曾经的墙角孤芳,慢慢扩散成了一片茂盛无边的森林,一阵风,就吹来一袭清香。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不再一语不发,而是轻声回答,只是答案往往需要同桌细心聆听之后,才可以转达给老师。
当他在岑寂的世界开辟光明的时候,我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辗转,不知道要怎样跨过眼前湍急的河流。
那时的我身上笼罩了许多大小光环,好像一拿起笔就是几张稿费单。我有好多好多朋友,她们笑嘻嘻地伏在我的桌子上,谈至深处,我也忍不住哈哈两声。我在快乐的怀抱里迷失了方向,猝不及防,好像江郎才尽。但只要我有余力,依然是可以写下去的,这样想,又有了些底气。
我的内心应是渴望孤独的。曾经,我渴望孤独又恐惧孤独,因为我是真的孤独。现在,我渴望孤独却又不敢触碰,我小心着,生怕揭开过去独来独往的血色伤疤。我在喧嚣的一大群朋友中活得越来越累,越来越渴望一个人。可生性懦弱的我找不到办法。终于,我决定了……
也是那一天,语文老师照例抽组回答问题。等坐在易水寒前面的思思回答完之后,老师带着亲切的微笑叫出了一个名字,巧妙地避过了易水寒。
我看到他白皙的脸涨得有点红,嘴唇难得地嗫嚅着,兴许在想答案。他眼里闪出的积极的火焰,却在老师叫出另一个名字时,瞬间熄灭。他的眼底,一片雪花融化了。
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温顺地隐没自己。只有我看到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
老师的刻意回避像是给了他一个期盼已久的合适理由,好自顾自地沉湎于无声的世界。也是,都初三了,老师再也没有时间在同学的起哄声中,等待易水寒蹦出两个字的答案了,时间如此宝贵又锐利,割开了一个少年的心。那时,我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感到有锋芒渐渐刺破我的衣裳,把那些交情不深不浅惹人心慌的朋友推开。我学会了在老季无赖又胁迫地要我的作业抄的时候,头也不抬地蹦出两个字:“不给。”
两条平行线如此干脆地延伸,一条在寂静的公路上走进黄昏,一条在热闹的集市中离开夕阳。我们曾经是有机会相交的吗?
我见过易水寒的父母,甚至问过几声好。易水寒的爸爸长得挺像吴秀波,留一点儿胡子,沧桑刻在眼角。我还听说易妈妈曾经在班主任面前抹着泪哀叹,这孩子怎么就是不说话呢?我在心底唏嘘:我觉得蛮好的,这样才显出易水寒的举世无双。
我不敢让他们听到我的话。他的爸妈一定宁愿自己的孩子开口多说几句话,也不要一个普通女孩子的默默关注。我害怕同学们瞪大眼睛惊讶我怎么会注意到易水寒,我亲爱的同桌就曾指着易水寒半天结结巴巴:“完了完了,他到底叫什么来着!”
易水寒啊易水寒,我多想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和你说说话。
还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不爱体育。他是不热爱任何体育运动,我只是惧怕跑步测试而已。所以每次测试,大家就看到我和易水寒坐在那里,我总是打着哈哈和易水寒聊天——你别问我这不是和他讲话了吗。他根本没有认真听,我也没有用心说罢了。
我盘着腿坐在树下,他低着头写作业,发丝在耳际轻轻摇摆。有时候我也想和他谈谈文学,谈谈书法,但往往我正欲开口,便会有一阵树叶味儿打着旋儿过来,让我如此着迷地深吸一口,心醉神迷地忘记了要和易水寒说什么。有时候,我会低低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啊……”他会轻轻抬起头,嘴角很自然地扬一扬。
阳光!树!绿色!易水寒!
像是两个世界的契合点,“咔嚓”一声,融合得天衣无缝。
更古怪的是,我在易水寒身上凝聚的眼神,不像是青春期男女生的朦胧青涩,更像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灵魂后的久别重逢——虽然所有暗恋中的女生都是这么说的。但我说的感觉,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易水寒像一棵绿色的树,指引我朝着自然走去,只要易水寒挺拔的背影还在,我的脚步就不会停息。
我和他像,真的像。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们的青春啊,在不同的世界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想到“壮士”这个词,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转过头去看易水寒。
皮肤白皙有光泽、身材挺拔的易水寒差点要成为女孩子们追捧的对象。但是冰山王子再冰山也是得融化的,也得把话语间的温柔留给那些抱有幻想的女孩子好继续被仰慕着。就此,我问易水寒,他很认真地说:“懒得说。”
我觉得这样很好,每个周五早上看易水寒一笔一画地写值日班长的名字;每节要测试的体育课都懒洋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可以假装淡定地,用颤抖的声音说一句“借过”;可以在彼此共同的缄默里,在两个遥遥相望的世界里,守护同一个青春谜底。
可最近,易水寒频频地被他长得像吴秀波的爸爸提前放学带回家,频频地在老师稍有痛惜的眼神里被叫去办公室,然后背上书包走了。频频在上课了十几分钟的时候走进教室。老师继续神采飞扬地讲着课,大家都习惯了。我猜,他说不定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剩下的我就不敢想象了。
我听到有人悄悄地笑“易水寒尿频尿急尿不尽”,我屈辱地攥紧拳头,眼泪快要跌落。易水寒却泰然自若地坐在位子上,以万年不变的姿势写着作业。我好羡慕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情绪安抚成水,或者凝结成冰。我与他,在灵魂上是紧紧相依的,只是他完美地遵从了自己的灵魂,尽管要面对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我却把自己打磨成了能在这个世界处处圆满的人,我没有一刻不想回头去找真正的我,可我做不到。
我那么喜欢和大家一起漫步在校园小径上的感觉,喜欢在所有女孩偷偷聊起自己喜欢的男生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惹来一阵嬉笑怒骂。
我不敢说“其实我很喜欢易水寒,很喜欢很喜欢”,我怕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又要被踢回属于他和我的沉寂世界,就算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之间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小学的时候,哗啦啦翻了两下青春小说,便老成地摸着下巴说:“我从不期待哪个男生和我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只希望有一个足够优秀的男生,让我可以追随着他的光辉一路向前。”可岁月蹉跎,我竟然把目光倾注于一个低气压的少年身上,纵然他的灵魂在一刻不停地燃烧。我的青春真是好平淡啊,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喜欢的少年,却又不可以像其他的少女一样满脸绯红地写情书,没有机会在篮球场边给他递一瓶水,看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更不会因他的一个笑容而“扑通扑通”心跳。最美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彼此之间,易水寒的故事,却全权由我一人观望。
三年来,我每天上课、回家,偶尔坐在窗台上思念一下水寒少年。
就这么过去了?
星期五的早上,我看到易水寒又走到黑板右边,拿起笔用力地写下一个名字。我看看表,五分零六秒。我的作业没有撒落一地,一切正常。易水寒,若你是海洋,我一定不会甘愿沉溺,我会在海边种一片森林,在海风和树香里,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自由地来往。星期五的体育课,又是体育测验,我又和易水寒一起坐在树下,他低头写着作业。
“你人很好。”他低低地掠过这么一句话。
“嗯?”我把头侧了一下。
他依旧是低着头的样子,唇紧抿着,像从来都没有说过话一样。
易水寒,我盼着你的青春可以停留在黄昏瑰丽的火烧云中,我会去夕阳的集市瞧瞧你。就算我们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不要紧,我的灵魂依旧可以跨到远方,轻轻地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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