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的夏天(四)
2015-12-07刘璞
刘璞
(接上期)
我为了不打扰江老板,也为了给自己找件事情做,买了一本英语教材在家里研究。我望着那连翻译都很难懂的课文有些绝望,手指忽然停止了翻动,落在了一个不显眼的短语上,“Misfortunes never come singly”,我瞟了一眼汉语翻译——“祸不单行”!
看到这里,我的心瞬间凉了,赶紧翻了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餐厅拿饮料。
我有些不安,于是频频望向那嘀嘀嗒嗒令人厌烦的挂钟,恨不得取下来扔掉。江老板怎么还不回来?我有些担心了,却忘记了离他平常回家的时间还早呢。
最终,我实在被那预感吓怕了,跑到电话机旁边坐着,手不自觉地往电话机上放,但又被我一次次抽了回来。
“喂?”电话果然响了,我赶紧拿起听筒急急地说。
“阿雅,奶奶她进了重症监护室……”爸爸的声音软弱无力,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因为害怕。
我手一松,话筒以缓慢但又急促的速度落地。刹那间,世界上的任何声音都停止了。
我狂奔出门,跳上公交车,都不清楚我是如何用如此短暂的时间做到的,精神恍惚的我跳上车后竟然忘了付钱,在司机的催促下才记起。
我瘫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我一会儿无声地哭,一会儿抱着椅子大声痛哭。奶奶那平静的声音此刻忽然响起,但不再是那么平和,而是苍老、刺耳的。
我自责地抓着头发,爸爸病倒的时候是我亲口把那令人心悬的消息告诉奶奶的,只是为了排解内心的愧疚和悲痛,却忘记了那沉重的担子会随着我的声音飘到电话的另一端,压在奶奶苍老的心上。
我到底有多么任性?!
好心的阿姨搀住我,我才不至于跌落车底。她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小姑娘,你要去哪儿,是在这里下车吗?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好啊!”
我忽然被另一只胳膊揽了过去,耳畔响起江老板的声音:“谢谢,谢谢啊!她是我女儿,我先带她去医院!谢谢啊!”
怎么会?我心里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这几乎在正常人眼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妈妈离去的时候,我就有强烈的感觉,只有靠近她时,那种恐慌的感觉才会一扫而空,被安稳取代,而此刻那种消失了很久的恐慌感、无助感又一次袭来。
“你没事吧?刚刚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啊!”江老板把我扶到车上,他一定刚刚到医院就看到了那惊险的一幕。
我全身无力,趴在江老板胸口上哭了起来:“完了,完了,奶奶……”
他显然有些意外,把我安顿好,系好安全带后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
医院白色的墙壁,凄厉的哭声,还有那些精神恍惚的家人,都在脑海里盘旋。
“……去世时间16点整……”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听到了医生用有些仓促的声音说“16点整”。
江老板紧紧抱着我的肩膀,生怕手一松我就会跌落,我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天空以惊人的速度转暗,星星、月亮爬上了天空。但真正明亮的月光下不会有那样灿烂的星空,它俩终究是不能并存的……
经历过大悲后的我似乎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至少在其他人看来是这样的,但我所谓的免疫力在噩耗袭来的一刹那早就崩塌了。
我有很长时间闭门不出,因为强烈的自责和伤心。
当我回想那让人不敢直视的过往时,猛然发现我曾厌恶的那个人竟然比我想象的让人安心!
我任性地说过,除了妈妈,整个世界都让我不放心。
而江老板为了弥补内心的大窟窿,拼尽一切地迁就我、宠着我,不知不觉中让我容易崩溃又压着无数重担的心对他产生了依赖,虽然我决不承认。
“阿雅,孙阿姨来了。”江老板推开房门,他很意外地发现房门竟然没有锁。
我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去了客厅。那里的强光太刺眼,我甘愿跟在一个阴影后面。
“吃点冰激凌蛋糕,来。”孙阿姨白嫩的手端过一块精巧的小蛋糕,她似乎忘了我不爱吃甜食。
我抿了一口,却忽然流下了眼泪,那泪珠子重重砸在软弱的蛋糕上,打歪了一朵娇艳的蔷薇花。它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呃,对不起,我想出去逛逛。”我站起身,不敢直视眼前三个人热切的眼神。
孙阿姨却笑吟吟地迎着我:“好啊,我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顺便给你添几件衣裳,带你吃点好吃的,再玩点你乐意玩的。”她的话里满是美好的憧憬。
江老板不会不懂,我的意思是我要自己出去逛,但他似乎也甘愿听从孙阿姨的安排。
我又一次冷冷地拒绝:“我和李晓妮约好了要去街上吃东西。”
谁知,孙阿姨似乎更来劲了:“叫上你朋友一起好了呀!省得你钱不够用,对不对?”
我被她的热情击败了,或许我从没赢过。
那天,我被牵着走过了无数购物商场,又穿梭了N家餐厅,眼前亮晶晶炫目的一切似乎热烈地欢迎我回到现实世界。我看见路上有好多人都回头望望我们“一家”——孙阿姨满脸挂着微笑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张庭哥哥拎着几个购物袋懒洋洋地跟在后面,最后是两手插兜的江老板,一脸挡不住的幸福表情。
“我看你点的菜都是偏辣,你喜欢吃辣?”孙阿姨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纤纤玉指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
我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无意领会她话里带着的温情。
“哦——”孙阿姨端起那一小碟菜,“辣味的菜都撒了辣椒,红彤彤的多热闹啊!”
江老板却冷不丁插嘴道:“阿雅喜欢吃酸。”
我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专注地盯着那举起的菜,看得很忘情,说的话似乎也是自然反应。他是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还是正沉浸在某个回忆片段中呢?
“吃酸那就要吃醋!”张庭没注意江老板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几个人也都笑了起来,整个小餐厅都飘荡着温暖的笑声……
李晓妮说,她看见孙阿姨来找我了。我等着她对我一番冷嘲热讽,结果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丫头竟然说:“真好,真幸福呢!”
我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头拨弄吉他琴弦。她当时非要带我来学吉他不可,虽打着打发时间的旗号,但我知道她是在躲避和她妈妈的正面交锋。
李晓妮忽然面朝窗口,沉默了很久才说:“唉,我也快和你一样了。”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耳朵出毛病了,于是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妈谈恋爱了,要找个后爸给我。”她平平静静地说着,让人无法猜透她是喜还是悲。
我扬了扬嘴角,以表示对她妈妈的祝贺,也表示对她的可怜。
很久以前,李晓妮跟我去找另一个女生玩耍,她妈妈连打了三个电话,还不停地发短信关心女儿安危。李晓妮无奈之下提前走了,只留下我在那个女生家里。那女生随口说:“晓妮的妈妈真关心她!”我也正想附和,那女生的妈妈却一边收衣服一边说:“你不懂,她那种家庭的孩子——特殊!不一样!”
我没有理由不告诉李晓妮,她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但是有很长时间都沉默寡言。
“咱俩都是坚定的怪癖女生,现在怎么都被打倒了?”她忽然说道,明亮的黑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哎,你说是咱俩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一样,还是越长大越向正常女孩靠拢呢?”
我跟着她的声音开始了思绪飘游,却没能想出什么话来回应:“我也不知道。”
“那,咱俩以后还要抱成一团像钢筋水泥那样混在一起吗?”她的声音细细的,微微的,飘散在夏天最后一缕微风里。
“吃肉卷还是千层酥?”
“那,要不去对面吃点海鲜比萨?”
“哎,咱们去买点冰激凌吃吧!”
“阿雅,你还好吧?”
张庭一只手扶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牛肉丸,他竭力在笑:“啊哈,我知道了,咱们去吃路边摊,步行街那里的怎么样?”
我的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被他的笑声拽了回来,于是随口答道:“哦,那就吃烤肉吧。”
他忽然又笑了:“你怎么那么爱吃肉啊?十足的食肉动物!食肉动物都不笑吗?笑一个,笑一个好吗?”
我咧嘴一笑,但肯定笑得很难看,因为那纯粹是敷衍。
这在我幼时无数次出现的梦境——有一个帅气惹人看的哥哥搂着自己、宠着自己,路过千万家餐厅后我却故意说句:“随便好啦!”然后他会轻轻捏捏我,追着我不厌其烦地说:“这么好看的小妹就笑一个吧!”
但这万千女孩梦寐以求的场面出现以后我却平静了,甚至有点冷漠。我到底怎么了?
“妈妈让我陪你出来吃饭就是要逗你笑,你不笑光吃饱了算什么?何况,你到现在滴水未进!”张庭变着法地哄我开心,“哎,你不会是要减肥吧?”
“哪有!”我推开哥哥,却忍不住笑了,他也长舒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最终,我在一家烤肉店停了下来。路过一个小小的梳妆镜,里面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的姑娘是谁?我吐了吐舌头,然后用尽全力把内心那个忧郁的小家伙推到身后,像我所见到的每一个年轻女孩一样,轻轻笑着享受烤肉发出的“嗞嗞”声。
孙阿姨和江老板在那天领了结婚证,然后领着我和哥哥痛痛快快玩了一周。我没有反对,也没有习惯性地搅局或者制造冷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笑,但在穿着洁白婚纱的孙阿姨和西装革履的江老板的结婚照里,我笑得很灿烂——纵然那灿烂的阳光或许只是我用小镜子折射出来的,但我还是努力扬着嘴角,好像要把全世界的阳光都收集到脸上。
李晓妮不久便转学了,她说,她妈妈嫁给了外地的老同学,要接晓妮去那里上学。
我依旧是那个“独行侠”,上课偶尔会和同学做做鬼脸,课间仍然会看女孩子们不喜欢的东西,冷眼旁观那些凑在一起八卦的女生;只是,我上学放学的路上会多一个人,有时会是哥哥,有时会是下班的孙阿姨,偶尔还能和爸爸一起坐车回家。
早上,我会懒洋洋地迟迟不肯起床,孙阿姨会一次叫醒我和哥哥:“迟到啦迟到啦,快点在路上吃早餐吧!”
我会揉着眼睛不情不愿地穿上校服,然后蛮横地要求哥哥给我系上鞋带。他会两手搭在我的肩上,快步和我跑出家门。
我会埋怨他买早点太慢,而他会故意给我少的那一份早餐,我会反击着吃他的那份辣的,然后一起跑向学校。
回家时,我和所有女孩一样成群结队,落日时分,家里的餐桌一定只缺了我这一角,上面热气腾腾的“妈妈菜”翘首等待着女主人的一声:“开饭!”
我不知道我为何曾经那样任性,违心地去拒绝本该属于我的或许早该属于我的美好。我不知道我为何曾经宁愿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从未停下;现在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是我享受着终于能过上一个正常女孩子该有的生活。
“爸爸,你的拖鞋扔到沙发上了!”
“阿雅,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你的衣服堆在那里多久了!”
“哥你不要说了!”
…………
我走出了那个我亲手画下的圈,所有人都在用温情抹去冰冷的痕迹,他们等待的,或许叫作“长大”,而我等待的,或许就是那冰山融化的一刻……(全文完)
(编辑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