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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学人二题

2015-12-07张德林

粤海风 2015年5期
关键词:论文

张德林

杂谈钱老

钱谷融先生是现当代文评界元老之一,名闻海内外。这些年来,采访他的文章发表不少,往往通过一次访谈,一个学术讨论会或一趟聚餐,单凭印象涉笔成文,难免给人以雷同感。我与钱老共事数十年,又曾在同一教研组,对他的个性、风貌、人格、文品,总体把握自认为是准确的,不会有太大的偏差或失真。

话得从头说起。华东师大中文系创办于1952年。钱老经过院系调整于同年由交通大学调来,在写作组任教。我则在1953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本系文艺理论组当助教。当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才22岁,钱老比我年长12岁,两人都属羊,其实他同样很年轻。

钱谷融“爱打扮”在中文系是出名的。用今天的话来说,他长得挺帅,浓浓的一头乌发,五官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灵动得会说话的大眼……每次来系内开会或上课,他总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有些教师对他当面调侃,均出于善意,他从不介意。唯独那个来自农村的牟支书(女)“看不惯”,在背后说怪话:“公子哥儿,大少爷派头。”

最初几年,钱谷融是写作组的“顶梁柱”,课上得好,学生反映好。系主任许杰先生多次在大会上表扬他。大概在1954年吧,《文汇报》上有个“学校教育”栏目,以半版篇幅刊载了一篇长文,署名钱国荣(钱老原名),内容是:从文笔传达、篇章结构、逻辑层次等多角度详细解析毛泽东1953年发表的关于斯大林逝世的《悼词》(此文未收在毛选内)。我估计该《悼词》是写作组作为范文发给学生阅读的,而这篇长文或许就是他的讲稿。我读过许多名家,如叶圣陶、夏丐尊、吕叔湘的“文章分析”。这篇长文所显示作者思维的缜密、语言的畅达、推理的精细,完全可以与上面诸名家的“分析”媲美。钱先生对写作课情有独钟。他认为写作课是发现人才最好的平台。他晚年招收博士生,除专业考试外,都得测试考生的写作水平,作文水平如何是检验考生综合素质最有力的手段。作文好,证明考生的思路活,头脑灵。这是文学博士首先必须具备的基础,这个基础不好,书读得再多,再用功,也是白搭。这可谓钱老独家之言,值得重视。

钱先生的夫人杨霞华,比他大四岁,是英语系教授,还当过系主任,当年名气比他大。杨先生说:“钱谷融人挺聪明的,有才气,可惜不用功,懒笔头。”此话并非我亲耳所闻,但流传颇广,老同事中知道的不少。钱先生本人似乎并不否认。说他“不用功”吧,或许有道理,他兴趣多样,喜欢游山玩水,下象棋,逛公园,听评弹,听京戏。说他“懒笔头”吧,或许也有道理,他与同代学者相比,写得确实少了些。可是他有个特点往往被人忽视了。勤于思考而不多说,厚种薄发而不多写,这恰恰是他胜人之处,后来成名的主要原因。

钱老对茅盾的小说曾作过研究,写过一篇评析《林家铺子》的万字论文,总觉得这部中篇对他有点“隔”,力气花了不少,却写不出多少新意。原因何在?后来他终于悟出了道理。茅盾的小说“革命意识”太露,“主题先行”明显,与自己的评论个性、审美情趣格格不入,无法形成双向的“对应”关系。这就是论文写不好的原因。他阅读了大量现代作品,发现近百年来的文学,“少有丰厚的情致和浓郁的诗意”,能够深深搅动自己的心魂的,只有两人:一是鲁迅,二是曹禺。《《雷雨》人物谈》是钱老长期思考、厚积薄发的灵魂呼喊,也是对曹禺名作艺术感觉最敏锐、心灵感应最丰富的一篇杰出的论文。

钱老从粉碎“四人帮”以来,精神振奋,思想解放,陆续写了系列性单篇论文,如《论托尔斯泰创作的具体性》《管窥蠡测》《艺术的魅力》《艺术创作的生命与动力》,每篇都开掘深邃,新意迭出,无疑是我国现代文学评论中的精品。它们的写作年代,迄今已三十多年了,今天重读仍然感到那么新鲜。岁月流逝一去不复返;精品存在却是永远的,不朽的。

钱老爱笑,人们有目共睹;但他也爱哭,有时十分伤感,却鲜为人知。我就亲眼目睹他哭过几次。他说:“许杰是好人,他被打成右派,我哭了。”别人怕丧失立场,对右派唯恐避之不及;他却为之动容,哭了!1978年某天,全系召开大会,为许老恢复名誉,还请他上台发言。他说起“文革”期间,有人扣他“漏网右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两顶帽子,强迫他背着沉重的行装,在群众的监督下,插在造反派的队伍里,从学校徒步“拉练”到安徽,全程近千公里;那时他已近花甲之年,受尽人格侮辱和肉体、精神双重折磨。说到伤心处,他像个孩子那样,当着众人的面,哭得泣不成声。此时的哭乃“真性情”的自然流露,“真性情”难得!|“丈夫有泪不轻弹”;这种委屈之极的泪,难道能不“弹”吗?

过了八旬之年,他的名声愈来愈大了,媒体把他当“国宝”来操作,他内心未必认同。全国各地数不清的学术会议,评审会议,邀请他参加;他保持本色,说真话,不说套话、假话。他每次大会发言,几乎都不超过五分钟。平时在书斋里,登门来访者陆续不绝。碰到兴致来时,他的话诙谐幽默,妙趣横生,不时呈现哲理的闪光。他对人生看得很透彻,对名利看得很谈薄;宁静淡泊,与世无争。人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什么意思?最后都不是骨埋黄土、一缕轻烟上青天吗?这些思想与老子的清静无为和佛家的色即空、空即是色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思想相当合拍。这位现在还思维十分敏捷、健康状态相当良好的97岁老人,突然作出决定,把家里堆积如山的藏书一古脑儿送人,自己只留下一部《康熙字典》。这一惊人之举的内在心理状态,你能理解吗?

2013.7.18初稿

2015.6.10修改

一位好编辑——忆文渊同志

曾文渊同志是我的同辈朋友。他晚年身患重病,一年多前已离开人世。我与他称得上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十年为一代)。我的同辈友人,均已逾耄耋之年,扳扳手指头,先后逝世的有:潘旭澜、曾华鹏、邓绍基、章培恒、陈鸣树、……初闻噩耗,难免引起阵阵悲痛,声声叹息;听多了,反而变得有点精神麻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看来,我们这一代老知识分子还在陆陆续续走向人生的终点。人生如梦,有生必有死,自然规律啊,无可奈何!深明事理的老人对生死问题往往处之泰然,尤其是文渊比谁都看得明白透彻。他一生勤奋、俭朴、严谨、正直。从青年、中年到老年,几乎都穿着一身蓝卡其列宁装,以不变应万变。他爱喝酒,颇具太白的遗风,有时血压升到200多,要是别人早已昏厥过去了,他却若无其事,照样上班,投入繁忙的编辑工作。在病中他还写了悼念李子云的情真意切的文章。上海第九次作家大会召开那天,他住在医院内,医生不准他出席,他争着非去不可。医生只好妥协,让他在护士和家人的保护下参加了大会。我在会场的一角找到了他。他已消瘦得不像样子,气喘吁吁地对我说:“这几天我的血压测不出来,几乎是零。”

我和文渊最初见面的时间是在1957年3—4月间,正是毛主席倡导和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个阶段,人们普遍以为“知识分子的春天”到来了。当时文渊是《文艺月报》(《上海文学》的前身)一位最年轻的编辑。他奉命到华东师大中文系来组稿,特地来找我。他说明来意,希望能组到几篇有新意、有创见、甚至有争议的高质量的文稿,以适应当前的形势——贯彻双百方政、繁荣上海地区的创作和评论的需要。他说着一口带有浓重福建口音的普通话,修长的个子,浓浓的眉毛,脸颇黑,戴着一付近视眼镜,模样很纯朴。我考虑一下,觉得“适逢良机”。那个时期,中文系科研工作正开展得蓬蓬勃勃。新上任的系副主任徐中玉教授是老系主任许杰教授的得力助手,很有魄力。在他的带动下,全系成立科研领导小组,并在大会上号召每个教师都必须写论文,作为考核教学成绩的一项硬指标。许杰的《实践论与文艺创作》、施蛰存的《评红楼梦》、徐中玉的《文学概论》系列文稿、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大多已打成油印稿、供师生讨论。这些重点论文我都认真阅读过。尤其是那篇《论文学是人学》,曾在全系学术研讨会上讨论过,写得挺有才气和创见,也引起过争议。论文的作者钱谷融原名钱国荣,是位讲师,比我大十二岁(当时三十八岁),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国学根底深厚,英语挺好,能直接阅读莎士比亚原著和泰纳的《艺术论》。钱是当时系内一位颇具名士风度的才子,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课上得好,文章也漂亮。我向文渊介绍了这番情况,他听了喜形于色。两人一见如故,手牵着手,由我引路,从系办公室到一村钱先生家里。那天下午钱先生正好在家。说明来意后,钱先生随即把油印稿交给文渊。只有一个月光景,此文便在《文艺月服》(1957年5月号)作为重点论文发表了。《文汇报》也作了重点介绍。可是到七月上旬,形势大变。《人民日报》接连发表了多篇社论,吹响了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战斗号角”。这篇卓越论文被当作“大毒草”批判。声讨文章一篇又一篇,从北京、南京、上海和其他省市纷至踏来,并积集成册。罪名有:鼓吹人性论,反对阶级论;反对文艺的工农兵方向;宣扬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此类书面或口头批判竟长达二十年之久,使钱谷融先生受尽委屈和精神折磨。文渊和我这两个年轻书呆子,做梦也没有想到闯了大祸,居然变成“引蛇出洞”的工具,内心颇感愧疚。

尽管时隔半个多世纪,那一天,我和文渊初次见面,他来组稿的情景,迄今我还历历在目。因为涉及《文学是人学》这份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里程碑价值的论文的发表过程,或许还有某些史料价值,我才赘述如上。

我与文渊以后的见面,时隔三十年,什么原因?不说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海市开始举办长、中、短篇小说以及文艺理论评奖活动。我和文渊都是评委成员,连续十多年,经常聚会讨论,彼此愈来愈熟悉了。他的性格、脾气、思想、道德品质、优点缺点,我都了然于心。

文渊是个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不懂决不装懂,不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不看风使舵,不随波逐流。这种品格在当今社会尤其难得。有人嫌他文艺思想保守滞后,说他是提倡主旋律和现实主义深化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笑嬉嬉,不介意。可是,有位老年朋友,写了一篇回忆性文章,出于虚荣心,说了些美化自己、与事实颇有出入的假话,他读了此文,立即怒不可遏,写专文加以揭露,他认为历史是尊严的,决不容许造假。

文渊是个好编辑。他一生从事的职业,都是编辑(《文艺月报》《上海文学》《文学报》),他热爱自己的平凡而繁重的编辑岗位,悉心读稿、公正审稿、热情发稿,奖掖新人,结识百家,甘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发表文章却不多。有位部队系的老干部,也是老作家,在当宣传部长期间,经常写一些应景文章要求发表。文渊读后,觉得不合格的稿子,便说明理由,婉言退稿。这样公正无私、不怕“以下犯上”的编辑,不多见吧。在当今提倡的法制社会,无论是上级对下级,还是下级对上级,相应都有监督权。说说容易,执行起来是需要勇气的。文渊的可贵处,他早已认真执行了。

文渊是个有见地的优秀评论家。文渊的文学观并不陈旧、保守、僵化。在当小说评委的历次发言中(大多整理成文,发表在各年的《小说界》),充分显示了他对各种小说的深刻理解和真知灼见。他所大力推荐的作品(当然不止他一人),如陆天明的《苍天在上》,刘心武的《四牌楼》、陆文夫的《人之窝》……这些小说尽管题材不同、视角各异、表现手法多样,都较为客观地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反映生活,完全可以融合在“现实主义深化论”的范畴之内。提倡现实主义深化论,不等于认同“主题先行”和“公式化、概念化”。上述的小说经过认真评议,都获了奖。在1995年的评奖会上,文渊大力推荐阎连科的《耙耧天歌》。这部小说现代主义倾向鲜明,小说的“魂”深藏在西北黄土高原,艺术表现形态具有“颠覆性”和“爆炸性”,后来被评上该年度中篇小说一等奖。这证明提倡现实主义深化论的文渊,并不忽视现代主义的优秀之作。文渊发表过一个观点:现代主义作为一种艺术方法,必须经过中国化、民族化,才是可取的;那些谁都看不懂,又无深意的仿制之作,属于文化垃圾,应予扬弃。我赞赏他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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