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路胡同80号
2015-12-06杨德彦北京协和医院
文杨德彦 北京协和医院
开路胡同80号
文杨德彦 北京协和医院
新开路胡同80号是协和医院学生及低年住院医师的宿舍,藏在胡同的深处。新开路,一个毫无美感的地名,却蕴含一段无限诗意的时光。北京是一个奇怪的城市,极致的繁华和深厚的宁静可以并肩靠背,气息互通。在东单北大街、东长安街这片近乎疯狂的城区里面,在东方新天地、协和医院这些不停狂转的机器邻近,留存了一小段散淡、闲适的新开路胡同,从西口向东走到胡同的近中段,右手一座白墙灰顶的五六层楼高的建筑,安安静静的蹲着,是我们的宿舍。
2005年8月底,我来协和内科报到,转身踏入这宿舍的小院,登楼,323房间,占得向东临窗的位置。初秋的北京,晴光无限,窗下是宿舍楼围成的小院子,似乎人迹罕至,杂草青青,却长了一排热烈的向日葵,金黄金黄的,我已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个荒园,这片明窗,陪伴了我5年。窗子向东,阳光充沛。我曾经摆了一盆景的榕树在窗台,榕树长的大大的,树旁的杂草却长得更旺盛,躺在床上,仰头,只见青草背后高阔的蓝天,纤云流转,令人身处都市,如在野外。物业公司送我的仙客来,我好好地养着,开了两年的花,后来老徐和老李爱上它了,轮着给它浇水,轮着搬它到室外晒太阳,却一不小心把它烤干了。女朋友送的豆子,我种出了长长的藤蔓,绿色的,爬到了书柜的顶,开复杂的素色的花,结了一年的果。曾经有两条孔雀鱼悠游在窗台长满绿藻的玻璃鱼缸里,生下了9条小鱼,引我写出了“风传花语诱鱼吟”的词句(《旧时诗稿小重山》)……这是宿舍风景绝佳的一角,在这里看书、写文章、思考,都是一种近于哲学的体验。窗下的荒园是麻雀、喜鹊、长尾巴鸟、野草、桑树、野花、玫瑰的领地,除了负责宿舍管理的阿姨有时会到里面的空地晾衣服,或者剪短过度生长的草之外,基本无人涉足,而一只黄色长毛的肥猫,则日日来访,或散步或在桑树荫底下酣睡,或警觉地搜寻着什么,有时会和一棵杂草过不去,不停地抓。这只东西,我看了它5年,直到最近还在,估计也成了一只老猫了。小园不大,春青,夏绿,秋草枯,严冬,绵绵铺白雪,小园并非什么名胜,却足以养眼。
宿舍出门向西,是最常走的路,步行上班只需要十分钟即到病房,北京人起得早,七点钟胡同已经很热闹,胡同西口卖早点的店铺早已香烟袅袅。黄昏下班原路返回是一种享受,这里有晚炊的青烟,有民居大杂院灰色砖墙的斜斜夕照,有开始不安分的猫,有鼎沸的住民、过客、汽车、单车混杂的声响,卖水果的一个平头的大叔在某深宅对面的胡同分岔路口站着,等待他的生意。夜色弥漫了之后,胡同灯火升了,夜宵的小店门口吃烤串的人在海聊,理发店旁的杂货铺仅亮着一盏黄灯,我担心他们的生意了。胡同口有24小时快客便利店,小店的背后有一条不起眼的岔道,可以幽幽地向南通向地铁东单站。岔道脏,污水横流,右手是破败的民房,左手是宁郡王府的身侧,而岔道里有一间八方复印社,我常去复印点资料,因为里面有个哥们服务态度好,更重要的是在我等待我的资料时,站在复印社门口,抬头仰望,是高大的榆树(不知道树名对否),盛夏正午,浓荫投凉,层层民居的薄瓦上有麻雀声声,这种意境易寻,却难得。曾经在一个下夜班的清晨站在协和医院的门洞里看马路对面的胡同,晨雾依稀,胡同渐醒,快客、红洋、宁郡王府内的电器厂、高墙深院的L会馆、大杂院里的高树、公共厕所旁的槐花都融混在雾气里,我知道,这里是北京的老城,这里是北京,这里是北京的生活。北京城以胡同闻名,跋涉千里来京务工,有幸安居老城老胡同5年,冒充一个北京人,是何等的幸运、幸福。
宿舍向东沿胡同可到朝阳门南小街,可以去国际饭店坐机场大巴,可以去四川驻京办,平时走得很少。2007年5月第一次休探亲假回家,清晨6点从宿舍出来,去国际饭店坐车,朝阳初沐,胡同清隽,心情轻松,大有“即从东城返东山,便过江南到岭南”的快意。如果要到北京市东单电话局交网费,出宿舍向东转入北极阁三条是一捷径。北极阁三条比新开路大路宁静多了,宿舍后墙的藤蔓漫绿了白墙,白墙下是与世无争的平房,有老人在摇着葵扇,有拖着小车买菜归来的大妈。北极阁三条紧邻宿舍南边的协和护理学院,一栋与协和老楼风格相类似的历史建筑,绿瓦屋檐,水灰色的墙,不知道还有人上课否。学院墙外是一排高大的石栗树,落叶疏疏,点染出小路的安宁,单车偶尔经过,响铃清脆。而转过北极阁三条的南口,到北极阁头条后则豁然开朗,天蓝云白,一片明丽,而转角处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春天繁花如簇,淡红、粉紫,热闹枝头。偶尔落下,令人有拾起收藏而满室香气的联想。这个胡同的转角曾令我反复流连,后来搬家到四惠了,也特意绕这条路去地铁站,再续和泡桐春花的片刻因缘。
新开路宿舍的住客们,有和我相同感受的么?
323房间的住客数年一换。在我的眼里,元老是消化科的郭师兄,因为2005年我和阿余搬进去时他已经住在最远离东窗的床铺了。师兄后来搬走了,我们交谈不多,倒是我现在当总值班骚扰了他几次帮忙做急诊胃镜。阿余是我的室友,一位不能再室友的室友。我们2000年认识,住中山医学院同一间学生宿舍,之后实习去江门,住同一间实习生宿舍,毕业找工作,同时来协和,也住同一间住院医宿舍,8年同居。他是一位学者、优秀的临床医生、足球运动员、诗人、散文家、大孝子、可靠的朋友……2008年回南方了,比我先告别新开路,不知道还写散文否,写诗否,医学论文倒肯定写了不少。记得一起在寝室看2006年世界杯、一起去阜外医院踢球、一起看盗版影碟、一起躺在床上争论病情的往事么?他们都离开后我成了元老,老徐和老李搬来的时侯看到的就是我在最靠近东窗的床铺上躺着。老徐看得出来在皮肤病方面钻研很深入,彬彬有礼的神情后面是执著的热情,今天他也离开新开路,到南京皮肤病研究所了,走好,朋友。老李还会在新开路待一年,他要送别我了,不知道骨科研究生的他还会烦恼一大堆深奥的凝血因子问题么?基础研究真令人痛苦啊,我们常说。住客更替,如同落花流水啊,是不可阻挡的。
住在新开路,午饭解决的地点不是医院食堂就是红洋,我比较保守,在红洋也通常点宫保鸡丁盖饭。从完全不知道盖饭为何物到天天吃盖饭,我在北京新开路待了5年。红洋局促、脏乱、污秽的店面不变,油呼呼的老板未改,至今还称我为“大学生”,而红洋门外的月季,已经开落几度春秋。北极阁胡同的竹鱼坊算是上得场面的小店,我也常常和妻子光顾。在云淡风轻的夏天傍晚,在小院摆一小桌,脚边是一滩浅水,金鱼自泳,水草浓绿,头顶是不能落到院子里的夕阳,夕阳都被高大的树收纳,晚风徐来,树静而叶波粼粼。等待那刚烤熟的鲜鱼,辘辘饥肠里是偷闲的漫梦。饭饱不宜快步,夜色正柔,正好看看北极阁胡同的深院,深院的梨花或初青的梨,慢慢踱向东单北大街吧。
有文献称新开路胡同80号早在协和建院之初,就是学生宿舍,称“协和文海楼”,和我们现在的宿舍不知道是否同一方地域,我搞不明白,也没有必要明白,同一个门牌,分明就是一种对接。这是一个历史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或顺其自然?我们在协和医院工作,踏杏林前辈的足迹,在新开路安眠,寝岐黄先师的旧梦,是一种医学和生活的奇异对接,对接中蕴含了协和的丰富、雍容和伟大。
老一辈的协和人来到这里,又从这里出走,现在的协和人一批批地到达,又一批批地离开,今天我即将离去。别离情切,但不必惋惜,新陈代谢中,我也盼望下一位睡我东窗下的铺位的兄弟有我的感动。这是新开路给我,我们的感动。
几天前写了一首歪诗,模仿新月派诗人闻一多的风格:
新开路胡同的下午
夕阳炊烟刻在墙上的影
流过槐树青叶雨的泥泞
倦行人单车转过的响铃
夏天凝固门外猫的梦境
——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最后一句直接引用宋范成大词《忆秦娥》。北京,新开路,就是我的江南。徐志摩爱他的“石虎胡同七号”,黄永玉对他的“大雅宝胡同甲2号”无限怀想,朱光潜自得于“慈慧殿三号”,夏晓红无法忘怀“东中街四十二号”……而我,我们,有我们的新开路胡同80号。
杨德彦,籍贯广州,现为北京协和医院心内科主治医师,兼职于协和医院团委和青年工作部。爱好一是给人看病;二是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