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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峨眉

2015-12-06方如

天涯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头儿闺女老头

方如

离峨眉

方如

已经五天了——惠英一早醒来,脑子里先冒出这念头。

她坐起身,探头朝窗口望,发现外面果然下了雪。这会儿雪虽已停,天还恹恹的,灰头土脸一副不待见人的样子。略一愣怔,她猛地记起,刚才自己仿佛是在睡梦中听到了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我就是被那声音折腾醒的?真是没个享福的命!又是气、又是恨,惠英悻悻地又躺下了。

若在平时,在自己家,下雪即是命令,惠英一定会跳着脚起床出去扫雪。惠英一家四口,当家的身体不好;儿子呢,儿子怕是连扫帚在哪儿都找不着;媳妇?媳妇说话就要生了。可就算没怀孕,这事儿也是从来就跟人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只有惠英,惠英不但得扫雪,还得赶紧扫,因为全家的早饭也够她一个人忙的。冬天,农闲时还好。赶上农忙,山里的活儿,主力也是她。

想一想,四十七岁的惠英,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有几遭像今早这样,醒了,却赖床不起的时候吗?

惠英是在六岁时,家里遭了变故,她的妈撇下家改嫁去了河口村,撂下奶奶、爹带惠英他们兄妹四个过。惠英是家里唯一的闺女,可妈走后,谁把她当闺女待呢?惠英早早地就跟着下地干活、料理家。二十出头,懵懵懂懂嫁了人,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干活,去侍奉比爹和奶奶要难侍奉得多的公婆。四十来岁了,好容易把自己熬成了婆呢,儿媳妇却在一次吵架时跟她讲:“告诉你,现在世道变了,谁家不是婆婆侍奉媳妇?”

惠英恨如此大言不惭的媳妇,恨这变,更恨似乎已接受了这变化的丈夫和儿子。虽未因此撂下手上劳作,她却由此再难消除心底的不平,时不时地,惠英就要同家人抱怨、发火、斗气……直到今年春节,正生着闷气的惠英,跟家人讲,她要来河口村。

“我妈当年撂下我们姐弟四个改嫁不假,可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妈,现在,她病了,就我这么一个闺女,我不去谁去?”

惠英是等到吃午饭,全家人都到齐后,才把自己掂量好久想好的话,小心翼翼讲出来的。边讲,惠英还边悄悄打量闷头吃饭的儿子、儿媳、丈夫,想看看到底是谁,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念叨念叨她一走,家里可怎么办、儿媳妇要是生了可怎么办之类的话。甚至于,惠英都话到嘴边儿,预备在他们反对时,讲讲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讲讲平日里他们对她辛苦的种种不体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顿饭直吃到饭尽菜光,没一个人搭

惠英一声腔。

只是,当饭后弟弟惠麟来接她走时,丈夫才跟上低声问了句:“那你么时回?”

“不知道!”她一声怒吼,把生生压到心底的怒气满满地全朝丈夫发泄出来。不过,话一出口,她突然又意识到儿子、儿媳都还在,尾音略一迟疑,再开口,已成了气急败坏地解释:“那得看我妈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我自己还知道?”

惠英就这样来了河口村,住下,开始一天天心神不宁地数着日子。打着照顾自己妈的旗号,她的心,却时时在为自己当妈的身份而承受煎熬——我这一走,家里得乱成什么样儿呢?胃本来就不好的当家的,可别连饭菜都吃不上一口热的啊;媳妇千万不要这两天就生了啊!我那儿媳又馋又懒,带孩子带的都胖成那个样儿,生的时候,可别有什么差池啊;街面上,要是有人知道我惠英这当婆婆的这个时候出了门,她们都会怎么讲我……

天光大亮时,惠英又坐了起来,是觉得腰疼,想躺她也躺不住了,可她还是没立即起床,因为,窗外,已有人在扫雪、聊天。

那是她的弟弟惠麟,还有人家这边儿老头儿自己的儿子。

“我打小就没见过村里人唱戏,好像想不出……”这是惠麟。

“你是觉得咱村儿里人扮上,不会有电视里专业演员那么漂亮吧?那是因为你没留心京戏都怎么化妆。他们把脸描了彩后,头这儿,会用根带子扎紧,再往上一吊,眼睛一下子就有神了,脸上的肉也绷紧了,连眼睛带脸,整个儿都会变得鲜亮、光彩照人。”这是老头的儿子,他不但说,还比划,“尤其旦角,脑门儿、鬓角这儿还要贴一种用头发做的一寸来宽的片子,胖人往前贴贴,瘦人朝后让让,脸儿长的,向下,脸儿短的向上,再加上眉眼、嘴巴也都又描又画的,基本上,什么模样都能弥补,什么人都好……”

“闲心不少!”惠英一把摔上厢房的门,也顺势把自己的鄙夷摔过去。

鄙夷撞出了两个大男人错愕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惠英投射过来,直把个惠英惊得心怦怦乱跳,她赶紧把火敛了敛,试图缩小打击面,“啊——惠麟,你哪儿来那么多闲心?”惠英又轻轻缀上一声。

然而这两个男人显然都已深受打击。直到坐下来吃饭,他们都没一个肯主动同惠英讲话。倒是惠英心里过意不去,不时看人家脸色搭讪,一会儿问问他们昨晚陪宿,妈好吧?一会儿又催他们多吃点,吃完好赶紧去歇歇。

老头儿子后来告诉惠英,自己的姐今天上午不过来了,因为她家那俩闺女年假结束,得回济南上班去了,吃过早饭,他就得开车去拉着姐、姐夫一块儿送那俩闺女去县城坐火车。

“行,行,那你们道上慢点儿,不用惦念家,家里,有我。”惠英一迭声地表着决心,心情也豁然开朗,嘿,今天这运气不错,她想,最好他们能顺路再逛逛县城,下午也别回来!

惠英从心底里讨厌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尤其是那姐,倒不全因她和那姐吵过架。是的,她们吵架,这次来,当晚她们就拌了嘴。第三天时,又大哭大喊闹了一通,直到现在,见面都还讪讪的。不过仔细想想,她们吵,争的不就是谁更对得起老人吗?想当年惠英的妈好端端偏要抛下自己的丈夫和才几岁的四个孩子,跑这边来跟老头儿过,给刚死了媳妇的老头儿的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当后妈,直到打发这边的姐弟俩出嫁、娶媳妇。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如今哪边的孩子更该尽孝?哪边的孩子更对不起老太太?这可不就是本糊涂账吗?是吵架能吵得清的?简直是笑话!

惠英觉得自己不是糊涂人。当然,她承认自己是有些脾气急,嘴巴总比脑子快,爱跟人争口舌,然而,她更知道自己孝顺、勤快,和

周周围围相处,素来讲本分、论规矩、不小气、更不贪人家便宜,街面上,把跟她吵过架的人都算上,只要是通情达理的,哪个背后不念她惠英的好?

和那姐的一通吵,反倒让惠英冷静下来。她由此细细琢磨过自己讨厌那姐,讨厌老头儿这家人的原因。

有件事儿,绕不过去。

那年她几岁?八岁?是了,应该是八岁,反正刚上学不久,有天奶奶悄悄对她讲:“英,今儿不去学校了啊,一会儿帮奶奶拐上那篓子鸡蛋,跟我看看那个女人去。”

奶奶小脚,走路拄拐,就是不走路,拐也常在手上,不时还要高高地举起来,或狠狠地敲到别人身上去:“我打你这个窝囊废!”这是奶奶训惠英爹时常要讲的话。“我打你,是让你记住,当老大天经地义就得让着小的。”这是奶奶在骂大哥。“你最小,出力少,好东西得让给你爹、你哥这些家里出力干活儿的人,知道吧……”

奶奶管全家,满家谁不怕?惠英自然是满口应承,心里揣了这秘密,她饭都没吃饱。

妈走时惠英还小,印象模糊,只后来总听奶奶嘴里骂妖精,听爹难过时哭自己没本事留住人家之类的。哪想真去了河口村,见到了,她方知自己的妈,既不妖,也不神,看上去只是个比惠英周围的大姨大妈们都要俊、要和善得多的女人。女人额上搭条湿毛巾,病歪歪地仰脸靠墙坐着,见了惠英,眼一睁,泪长长地就下来了,她挣扎着过来把惠英揽到自己怀里,便再也不肯松手了。

惠英无端地也跟着女人一起抽抽噎噎地哭,软软地伏在这样的妈怀里,惠英觉得自己的心软极了,她一刻都不想离开这样的妈,她一动都不舍得动。

“遭罪吧?”后来,她听到奶奶俯到她们母女耳旁,轻声问。

“妈,您能来看我,真是……”妈哭得更凶了。她挣扎着要下地,拖着惠英,咚地一声,娘俩一起都跪到了地上。

“别,”奶奶的声音突然威严起来,“我大老远来一趟,就是想告诉你,遭这点儿罪,不算啥,还早呢。你想啊,连自己亲生的孩子你都能扔下,造这样的孽,这辈子,你还想好?”

惠英觉得自己和妈一起陡然变得浑身冰凉,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惊慌地从妈怀里探出头来,她才发现满屋子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奶奶、妈还有自己。老头儿家的人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而刚进门时跟老头儿家的人讲话和颜悦色的奶奶,这会儿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眼睛却像把刀子似的朝地下跪着的她们母女这边儿剜来剜去。“惠英!”她突然又听到奶奶“嗷”地一嗓子,厉声骂她,“你这个小死尸的,还不赶紧给我过来!你也是当闺女的,可不敢沾上这种妖精!”

那次,直到走上回家的路,惠英都没能止住哭,她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害怕。是奶奶哄好了她:“哭啥?今儿你立功了,到家,奶奶煮个鸡蛋给你吃吃。”

她于是发现去时拿的那篓子鸡蛋还好好地提在奶奶手上,怕奶奶骂自己懒,她赶紧抢着去提篓子,奶奶便笑了,眉眼仰得高高,一脸的褶子全都亮亮地绽开了。“没这些鸡蛋,咱还能顺顺当当进到那妖精家里去?已经办好了事,咱还用把自己都不舍得吃的金贵东西,留给那个妖精?”奶奶眼神儿诡异地点拨她。

后来,尽管奶奶张口闭口的一声声妖精,给惠英心底的妈形象打了底,可是她却总忘不了自己亲眼所见的,自己可怜巴巴的妈,忘不了妈那温软迷人的怀抱……她的妈和别人的妈没啥两样,也亲她,疼她,她确信这些。可她好好的妈,干嘛偏要做妖精?这倒是惠英一直想不通的难题。

……这么多年,时不时总有人跟惠英说

说她的妈。惠英也就不知不觉间,慢慢从众多的关于自己妈的说法中,认准了自觉最具说服力的一条,再面对众说纷纭时,总将之作为自己的见解抛出去:“彪呗,我那妈,怨只怨那个老头儿,成分不好,城里混不下去了,回来祸害咱乡下人,我妈是自个儿彪,才让那老头儿给灌下了迷魂汤!”

尽管长大后的惠英常常要当着别人面儿,骂这边儿的老头儿。可其实说心里话,惠英对这边儿的老头儿真是实在没什么印象。有印象也是最近,因村里搞开发,为争已过世了的爹的那栋老房子的拆迁款,二哥两口子突然张罗要接妈回去。四十来岁的惠英,这才和妈这边儿,又有了来往。年前妈犯病时,她们兄妹四个一起来过一次,但那次时间太短。是这次,住下来,惠英才算真正开始接触这边儿老头儿一家人。

她讨厌他们,看着就不顺眼。

都说老头儿年长自己妈八岁,可一眼看过去,自己的妈反倒像老头儿的妈。老头儿那一对儿女也是,都比自己兄妹年长些,可人家看着比他们中的哪个都显年轻。可其实只有老头儿子一个是从外国回来过年的,老头和闺女生在烟台倒罢了,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他们就因为成分不好,全家一起搬回原籍来接受改造,然后再一直就没挪窝,都四十多年了,他们在河口村过的无非也就是乡下人的日子,吃的、穿的、用的,和惠英家有什么两样?可他们怎么就那么能摆臭架子?老的,少的,言行举止,不知怎么搞的总带着股了不起,高人一等的德性,让惠英看着就厌恶,憋不住,总有火气要蹿上来。

一时饭罢,老头儿子走了,惠麟也去厢房补觉了。惠英拾掇停当,来来回回在妈屋门口张望了好几次,每次都见妈在静静地睡。最后一次,老太太竟突然亮亮地睁开了眼,把个惠英唬了一跳,正想上前问问妈想吃点啥,却听妈满脸含笑道:“路那么滑,你过来干啥?”惠英愣了,一回头,只见老头儿一掀门帘,低头进屋来了。

这老头七十多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腿脚还挺轻快:“我听海涛说你今天好多了,赶紧过来告诉你,十点,空中剧院,《白蛇传》。”老头乐呵呵地一边说着,一边就奔了电视机去。

“切,还有闲心看电视!”惠英脸上挂不住了,这次来,老头儿一直不在,他儿子说是为妈这一病,老头儿自己血压也高了,让闺女给搬回闺女家去住了。可这会儿,老头儿怎么又突然跑过来?瞅着自己闺女儿子今天都出了门,跑回这边儿来发什么神经?“大爷,我妈可是饭都没吃呢!”惠英吵架似的冲老头嚷嚷。

“海涛不是说吃完了?”老头儿倒愣了,看看惠英,又去看老太太。

“吃了,吃了,我一早醒了就觉得饿,海涛给下的面,我喝了一大碗。”妈跟老头解释,眉眼带笑,讲话的神气简直像个贪嘴的孩子在跟大人撒娇,转过头,妈又以这样的笑容来面对自己闺女,“英,来,你也过来,坐着歇歇。”

惠英心里气,为自己为老不尊的妈,也为自己兄妹。

这次妈生病,惠英兄妹四人,只来了她和弟弟惠麟。妈清醒时,除了问问惠英撂下家里能不能行之类的,一直就再没怎么跟惠英讲话。当然,这点惠英可以理解,妈不是在生着病吗?不是和老头儿女讲的话也不多吗?可今天,妈看着明显比前几天都好些,好容易讲起话来,怎么张口闭口倒把个老头儿子叫得那么亲。每天陪夜的哪止老头儿子呢?她弟弟惠麟明明也是在的,以惠麟的性格,惠英就不信,下面给妈吃这桩事儿,就只是他老头儿子一个人的功劳?

惠英闷闷不乐地低头来到妈身旁,坐下来。忽然又听老头在问自己是否知道《白蛇传》的故事。她便用鼻子冷冷地一笑,撇嘴正

色道:“这还有谁不知道吗?讲的不就是蛇精出来祸害人,后来让人镇到了塔底下的事儿?”

听话听音儿,老头儿约莫是咂摸出了滋味,白了惠英一眼,便把脸绷得紧紧的,再也不放声了。

妈倒不觉景儿,一味地还是满脸笑,只是话一讲出口,倒更像叹气:“傻孩子,什么妖不妖的,还不都是人?你从前没看过这出戏吧?”

“我不看戏。”

“咳,你啊,上有老,下有小,忙,哪儿有时间呢,”妈目光软软地上下打量她,“今儿闲,陪妈看,嗯——”

“唔。”惠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敢直视妈的眼睛,长这么大,把她记忆中听到的妈讲过的所有话都加起来,都没今天早上这一会儿多。这两次来,妈都在生病,发烧,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儿的,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样子。可她今天怎么突然上来了这么大的精神头儿?惠英心里甚至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她没讲什么,只乖乖地扶妈坐起来,帮她把枕头立好,靠稳,这才紧挨着妈,看起了电视。

电视惠英平日只是偶尔看,但从不看戏。

不过,在她们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喜欢看电视戏曲频道的倒真不少,惠英串门子时就常碰上。“咱村当年唱戏,挑大梁是你妈!”偶尔还会有老人对惠英如此讲,惠英从不接茬儿,总是笑笑,当没听见,或胡乱诌几句闲话就赶紧走人。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惠英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妈,当年就是因为唱戏唱痴了,才抛夫弃子去给也好戏的邻村刚死了老婆的老头儿当填房,这是让惠英一家,都在人前矮半截儿的事儿。

惠英以为妈会给自己讲讲戏。可没有,幕一拉开,锣鼓家伙一响,妈的眼睛立即就掉电视里去了。她看都没看惠英,只速度极快地拍惠英的手,口里轻呼几声:“来了,来了,来了……”就再没了动静儿。

舞台上走来的是两个古装女子,一个白裙,一个青裙,这自然就是那两个蛇精了。

离了峨眉到江南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塔倒映在波光里面

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

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地下刚才还正襟危坐的老头儿,这会儿脸色也不再阴沉。老头脸上表情倒没妈那么痴傻,可他的手不老实。老头儿把手放在大腿上,倒扣,食指不时高高跷起,一会儿敲一下,又敲一下,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再仔细看,老头儿这敲,似乎远远地和妈眉眼的舒展卡在一个点儿上,哦,不对,是电视里胡琴的点儿,是了,妈,老头儿,还有电视里那两个蛇精,他们的动作其实都是卡在一个点儿上的,他们,早已热热乎乎地粘成了一个人,只把个惠英自己个儿,给抛下了。

“英——”惠英迷迷瞪瞪中听到妈在唤她,“困了吧?困了躺下睡。”

惠英本能地想拒绝,却张不开嘴,因为恍惚间,她突然感知到,自己又遭遇到了年幼时的一幕——被妈一把揽住,越揽越紧,还试图朝怀里拉。这让惠英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

让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想都没想,她就顺势躺下了。她可不想管那么多了,她不过是想挨着自己个儿的妈躺躺。自小,她就羡慕别人家的母女如此,可她惠英何曾捞着过一回?妈很快又把自己盖着的被子朝她扯了扯,盖到她身上。现在,惠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妈,已经紧紧地,靠在了一个被窝儿里了。

只觉喉头哽咽,惠英赶紧把头低下,悄悄藏到被子里去。

她屏住呼吸,让自己不发出声儿,更不敢动,然而,与此同时,她的心,却开始翻江倒海起来,难过、委屈,以致怨恨,一点点地浮泛上来,扑头盖脸地把她淹没。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捡哥哥的旧衣服穿,头上辫子也总编得乱七八糟;想起出嫁时,爹连床被子都没陪送她,更别说别的女孩出阁时带的喜饼什么的;嫁到婆家,不仅婆婆嫌她不懂针线,乳臭未干的小姑子都要笑她月信时不会关照自己;生孩子时她大出血,九死一生,身边却一个娘家人的影子都没有。坐月子,三天不到,她就自己下地洗洗涮涮……苦命的惠英,她吃了多少苦啊!背地里偷偷掉了多少眼泪啊!可就是这样,她还总是要被人指点、耻笑……这一切,因为啥?还不都是因为她没妈?但其实她哪里是没妈的人呢?她的妈,她好端端的妈,当初到底为什么偏要抛下她?

炕热,被厚,加上头又闷在被子里,惠英慢慢就迷糊了起来,她朦朦胧胧地不时听到电视里的锣鼓声,蛇精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知过了多久,电视里的动静儿倒是没了,妈在和老头儿又聊开天儿了。

“真是个天生的好青衣啊!刚一出场,就那么带架儿。按说,刚出场时,她修炼了那么多年来人间,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又是条爱扭来扭去的蛇,可你看她,唱、念、做,一招一式,都稳稳当当地端着自己,往那儿一站,浑身上下,就没一丝儿烟火气儿,真像过去那种大家门儿里出来的女人啊……”

“嘿嘿,我就猜你喜欢,才跑来告诉你,这就是程派的精髓,程派在表演上,讲的就是以简胜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他们聊的,惠英不懂,可他们高高低低、东一句、西一句讲话声儿让惠英心动。惠英自幼就没有如此守着父母听闲话儿的经历,自己婚后跟丈夫也没这么讲过话,惠英的丈夫是个闷葫芦,加上惠英自己又性子急,俩人这么闲闲散散说上大半天话儿的时候几乎没有。更何况,惠英的妈,和那老头聊的,还是和过日子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真正的闲话呢。

“现在这样的女人真不容易见了,可能都进城了?可记得我小时候,咱村儿里就有,还不止是大户人家里有。”

“哼!城里估计也好不哪儿去,也不止女人。现在的人啊,心眼儿都太活,还什么都不怕、不敬,遇上事儿,除了怨,就是恨。”

“想想我小时候也没正儿八经念过几天书,都是我爹一出出教我唱戏,跟着戏文识字、识道理。现在的人,比我们那会儿的条件好哪儿去了,可都不必说论不论规矩的事儿,你只看她们,连走个路、说个话儿,女人该有的样子,都不讲究……”

“咱海燕和惠英,这方面倒是都差些……”

这下惠英真醒了,她没提防老头儿好好地讲着话,怎么就突然扯上了自己,还有老头儿自己的闺女?她很恼火。恼的倒不止是老头儿,她自己在家也被人这样讲过,那是她的儿媳,吵架时儿媳骂惠英“一天到晚就像个汉子”,把惠英简直都要气疯了,惹不起那个小娼妇,她就骂自己儿子,她的儿子,她自幼对母亲的向往有多深,生育后付出的心意就有多深的儿子,他竟然还替自己的媳妇说话,儿子说:“妈,她好个俊,还算错?你又不是没年轻过?”——这真是没良心的庇话!惠英当然

年轻过,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女人,可要不是她这个当妈的,硬撑着风里来、雨里去,家里外头地忙活赚钱、拾掇,伺候他们吃喝祸害,还年轻、还好俊?恐怕早见阎王去了!

然而,还不待惠英恼,她的妈早恼了,“不是,不是,”妈急得跟什么似的,“你看我,看我,真是的……”尽管讲话还在努力压着嗓子,但妈的话里,已全是哭腔儿,“我这个人,真是的,你看我,怎么一看戏就又糊涂了,又不知天高地厚了呢?呜呜呜,哥,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咱家里的人,就算有不好,那也是,也是我造的孽啊……”

“你呀,还生着病呢,怎么又哭?啊,淑文,别哭了,看哭坏身子,我说错了还不行?啊……”

惠英能感觉到,是老头儿坐过来了,在劝妈。她没想到原来老头儿竟然也可以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没想到妈和老头儿原来是这样称呼彼此,这让她发窘,她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呼呼呼地烧了起来,心里慌得很,又是害臊,又是羡慕,说不上什么滋味。

“文,如果说是造孽,那也不是你自己,还有我。”

——老头儿音量并不高的一句话,让惠英的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有些发愣,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老头是这样的人吗?四十多岁,已见识过乡村太多不堪情事的惠英,对可以如此讲话的男人,没有办法不打心眼儿里宾服。

“尤其我们惠英,我现在都记得她小时候,可好俊了,摆弄我的胭脂、头花儿匣子,一个人,能有滋有味地摆弄上整整一头晌儿,可现在,她变成这个样子,这还不都是因为她一打小,就没妈……”

妈还在哭哭啼啼地说着,惠英的泪,也更凶了,她努力屏住呼吸,不想让妈和老头儿发现自己醒了,是啊,要是被发现了,惠英可怎么办呢?她该说什么?怎么说?她也有委屈啊,她委屈了这么多年,可现在她所有的委屈,她铁嘴钢牙地跟别人抱怨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竟全没了着落——妈不像是妖精,老头也不像是会灌迷魂汤的魔鬼,那么,难道她惠英该怨恨的是戏?是那两条不老老实实待在峨眉山,偏要跑到人间来,惹是生非的蛇精吗?

方如,作家,现居青岛。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看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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