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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芦苇

2015-12-06麦阁

天涯 2015年3期
关键词:写作者沈从文书写

麦阁

时间芦苇

麦阁

归根结底,他还是幸福的

1961年7月23日,张兆和致沈从文的书信:

“对于文艺批评家的态度,以及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家对创作所采取的态度,你的一些看法我不敢苟同。我觉得你的看法不够全面,带着过多的个人情绪,这些情绪妨碍到你看到许多值得人欢欣鼓舞的东西。惹不起你自己的要想表现我们社会生活的激情。你说你不是写不出,而是不愿写,被批评家吓怕了……说是人家要批评,就不写了,这是消极的态度。”

……

“我希望你在青岛多住些时,一则因为今夏北京奇热,夜晚蚊蚋多,睡不好觉,二则能在青岛写一篇或两篇小文章,也不辜负作协为你安排的种种的一番好意。”

此书信中,张兆和还给沈从文摘抄了一首希克梅特题为《一个死去了的广岛小姑娘》的诗。当时发表在《苏联妇女》上。在信的最

后,张又这样写道:能写出这样诗的诗人,有多么宽阔博大的胸襟啊!写出这样的诗,我觉得无愧于革命诗人与和平战士的称号。我们应当有这样的诗人与作家(包括你在内)。写出这样的作品,是人类的骄傲,你说呢?

此话也作为张这封书信干脆利落而又自信的结尾。

可以说,只要是对沈从文稍有了解的人,都并不难想象,那时的沈从文,看到这封信时的心情。

我这样想,与沈从文相伴,也许张兆和在生活上是个“女人”,但是,在精神与思想上,在沈从文的眼里,她充其量其实只不过是个“小孩”。

所以,她并不了解,像沈从文这样的一个生命中,有一种“谦虚”与“自信”的情绪在生长。她也不了解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生活即便是永远处于“败北状态”也不碍事,因为“谦虚”与“自信”还依旧在。谦虚可以推进学习,产生不易设想的一种学习钻研热情;自信却可以从一切工作中通过困难,见出工作的成果。“败北”的只是人事工作上的一面,应当还有另一面,而这“另一面”,才是最为重要和珍贵的,这就犹如好音乐一样,是永远都能拥有光辉的……

主观的感觉里,很少看见像沈从文这样,有如此自识与自信的人。

这永远的光辉,他后来等来了,得到了。

看到过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一张晚年合影,张兆和两手相交叠,眼望前方,表情愁与喜交织,用近年流行起来的一个词语“纠结”形容很为贴切。而圆脸、显得飘逸的沈从文却笑得由衷、笃定,满脸春风,他侧身望着身边的老妻,怜爱与宽容之神情犹如看一个孩子……

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张兆和于1995年8月23日清晨这样写道:“……从文与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选编他遗稿的现在……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已晚矣。”

这已是后来的事。

后来我又看了一遍张兆和的这篇后记,再想想,觉得沈从文,坚持了自己,实现了自己,归根结底,他还是幸福的。

写作絮语

文学是有自我姿态与自我恪守的。

但它同时宽宏接纳来它怀抱的每一个人。只要愿意,写,人人都可以。

可是,要真正能够触摸到它的心脏、抵达它的内核,却始终只有少数人。

那些人有一颗赤子之心,对文学与语言心怀真诚敬畏,思想与精神独立,观察细致,视角别致,不计名利得失。出自他们笔端的每一个字,都是由经血液浸泡。

这样的写作者,他们的文字才会呈显“文学”真正的面目——纯粹、尊严,带着写作者的体温与真诚呼吸。这样的时刻,文学才会同时“放下肩膀或敞开胸怀”。除此以外,它从来只是缄默不语。

一个写作者,能不能抵达那一重门,都只在自己。所以说文学写作,是在不断实践中的不断挑战。

俄国作家契诃夫原先是一名医生,卡夫卡是一名银行职员,他们最终成为了作家,可是这并不是说因为文学事业更伟大,他们改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热爱,仅仅是因为热爱。

但是,书写的人,不一定都要成为卡夫卡或契诃夫,也不一定要成为伍尔芙与杜拉斯,真心热爱并从事着,就是幸福。很多时候,完

全可以不必去想何谓“成就”,享受真诚书写的过程就是价值。

不能要求,所有的文字都能给他人带来很多启示或启迪。抒写本来首先该是抒写者内在的精神需要。写作是一个人的呼吸与吐纳,可以摒弃无数所谓的顾虑和束缚。这样,写作就成了一条宁静自由、可以闲庭信步的花园小径。枯燥冗长生活,由此而生动充实。

在《写作的另一种用途》中,曾经读到如下文字:如果我不写作,那么我预感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生活中的“危险分子”,我可能会把现实中的某一部分搞成小说里那样激烈、复杂和纠缠不休。我知道自己的骨头里天生具有这一严重倾向,也许正是这一倾向的顽韧与强烈,使我的写作延伸至今。感谢写作,它使我的生活风平浪静。

难道这还不够吗?

所以不要再去重视与此有关的任何名利纷争。文学让书写者心灵舒展、纯净。

伍尔芙曾说:“我的书写首先是为了取悦自己,写得好时,我感到忧郁也有所减弱了……”

“写作是寂寞的也是愉快的。”写作就是写作,并不经常停下来想,自己为什么要写作,如果真那样做,那一定是故作高深,读者不必理睬。相信绝大部分作家不喜欢这样的形而上的命题。

能够写到哪一重门里是另一回事。

只要还热爱着,就认真往下写。但不要才写出了几个字就想着会成为大家成为经典。

把自己放在那个“有强度的安静”中,写。只需真诚与热爱,自然便好。

书与人

定期或不定期光顾书店,已是我逐年养成的习惯之一,也不一定每次非要买上几本。有一些书,只是翻看了解,看过以后,还是将它放归原位。在短时间内吸取一本书的最大价值,清晰判断要不要买,似乎成了多年阅读所培养锻炼出的一种能力。

书静静待在那儿,每一本书都是著者情感和思想的展现。时间与空间,无论相隔千山抑或万水,都不妨碍阅读者与作者之间通过白纸黑字流淌着热血的心灵交流。

在我所生活的江南无锡,南城门边的南禅寺文化广场书城,我翻看过很多书,买下了持久喜爱的《伍尔芙随笔》《伍尔芙日记选》《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萨冈的《孤独的池塘》……在市中心人民路上的新华书店待的时间则更长。有时目标明确,是为想买一本书而去,有时并没有具体目的,进了书店就在好听的背景音乐声中“展开寻觅”,时间就这样从身旁静静地流过。拿自己来说,并没有做成功什么,但在这样的时间里度过,不觉得惋惜,心灵感觉到丰沛与安宁。

有一个台湾诗人曾这样说:“书斋是我活下来的维生素,书斋使我求生的意志坚强。”而阅读于我的意义,就像我需要的水,维持日常生活,它不可或缺。

书写的人,不管写作的内容是关于自身还是他人,是事还是物,是现实还是虚构,写得浅显还是深刻,都必须经由写作者的心灵来提炼、过滤、熬制,有品质的文字都应该是从内心深处涌流出来的,能打动人心的抒写应该先打动写作者自己。

我愿意相信,每一个写作者刚开始写作时,或者说他写下第一个字时,首先一定是出于内心需要,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写作是因为心灵需要倾诉。对生命或生活,需要表达自我的感受与观点。因而它完全是可以“旁若无人”的,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说话。文学需要一种“我以为”的自信。这样的一种状态,实际上就是文学写作的高境

真正称得上文学的文字,必然纯粹而又真诚。

每次在书市,拿在手里到最终放不下,于是到收银柜付钱的书,都是以上述的标准来衡量。寻找一本书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在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一颗真诚的心灵与认真的态度,再华丽精彩的内容,于我也不会有吸引力。这层意思,爱默生是这样来表述的:

只有才华,难以成就作家,书的后面,还必须有“人”加以支撑。

赠书者

大凡赠书的人,多半会是友人,即便不是很熟的朋友,最起码也一定认识。人家信任你,才会赠给你自己心爱的书。所以,对赠书者的那份信任,都会感念于心,根本无需去说什么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对自己有用或者没用。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两个概念。

据说,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离开加勒比海岸来到英伦三岛后,想当作家,他如饥似渴,博览群书,不断练笔,寻找着自己的方向。有一次,奈保尔遇到大作家毛姆的著作,他翻阅起来,很快得出结论,他说,我只读了几页毛姆,马上就认为他不能对我有任何帮助,我就把他的书放下了。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和《人性的枷锁》等著作又影响了多少文学中人啊。

而尼采,他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后,这样写道:“对我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发现远比司汤达的更为重要。他是唯一让我在心理学方面学到东西的人。”

可见,每一本书对每一个人,意义都不一样。

书静静待在那儿,满载着书写人的情感和思想。我们看过的或正在看的那些书,书写它们的人,有的早已不在人世,或许与我们隔山阻水,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便是读他(或她),白纸黑字背后流淌着他们的心灵史,一本好书,足可以对抗时间无情之流逝。所以,文学可以让伟大的作家不死,即便他死了,消失的也仅仅是他的躯壳,他对后人的指引与影响不死。

3.1 与AD相关的基因 与家族性早发AD相关的经典基因有APP、早老素1(presenilin 1,PS1)和早老素2(presenilin 2,PS2)。载脂蛋白(apolipoprotein E,APOE)是晚发性AD的最强危险因素[8]。最近遗传研究发现了许多影响晚发性AD的新基因位点[9]。

我想,阅读者都一样,都会从书中的每一个字,去想它们背后的那个人。一本书首先是一个人。读书也就是读人。阅读者首先是从一本书里读到一个人,再从那个人那里,读到更多其他的人。

书与人的相遇,和人与人的相遇一样,确有气场一说,或许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气场对了,才可以成为那种彼此的相知,才可以相互靠近,被唤醒。若是不对,那就该是像两只在路途偶遇的蚂蚁,竖着触须闻闻气味,各自分道而行。

文学一直是博大而宽容的。热爱他的人他都爱。热爱他的人都可以来尝试写作。而他特有的身躯与尺度,却始终都不会为任何人而变,他屹立在那儿,书写者能够抵达他的哪个段位,全看自己的能量与造化,文学并无强求。

与一本书的相遇与人一样,气场对了,或不对,都是很自然是事。互不相碍双方的存在和前行。

书写者只是文本的提供者。

对于赠书者,我觉得都是应该值得钦佩与尊重。如果喜欢,你说出来,如果不喜欢,那你大可以选择保持缄默。

盛夏私语

到处都是夏天了。光线,空气,树木,花卉,街道,人,女人们手里牵着的宠物,晾晒在

小区里飘扬的衣物,一切都进入到夏天之中。

户外的热风一股一股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化不开的浓郁气息,我似乎还能看到它是深绿色的,混浊的。它经过书房,直冲卧室,又向另一头的窗外涌去。那种感觉好像是有人从房间里无声走过。

太阳明亮得让人觉得在发出声响。从我坐着的椅子上,透过窗户能够远远看见有人在户外寂静走动。外地过来的小商贩挑着担子,声音响亮地叫唤,阿要酒酿——圆子。

尘埃在灼热的光线里慢动作舞动。

一只细小的虫子(不是蜘蛛)自在爬在白墙壁上,从靠我右手的前下方一直向左上方爬去,它的样子好像在告诉我,我是不会把它怎么样的。如果我要它从我的面前消失,那我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可以做到。然而,我只是默默注视着它,一寸一寸向着高处我够不到的地方爬去,一直爬到了天花板上。

家具及其他一些摆设陷在一种“不动声色”的静默之中,似乎很想让我去猜想,这静默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呢,最终又会怎样来呈现,它们似乎也和我一样,时刻在莫名等待着什么的来临。

总要有这样的独处,只是与虚无对峙。

从有到无。生命或生活,果真是一件最莫名其妙的事吗?而人,被放入这莫名其妙的生活之中,每一个独立的心灵,又该是会有着怎样多姿多彩不可言说的奇异状态呢?

还是在孩提时,有一天我将一颗发亮的小钢球玩转口中,它与牙齿撞击时发出的声响令我无比兴奋,以至我不慎将它咽入肚中。记忆中我就此对死亡有了莫名的感知与想象,真切感到恐惧。我问大我三岁的姐姐我会死吗?她一脸茫然答不上来。

多年以后我才感悟,事实上她答不上来的原因很简单——在我问她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体验或经验,她还从来不曾想到过“死”这个字。而且,就算已有想到,那一刻,她也真的不知道,我究竟会不会死。

我问了一件整天带着我玩的姐姐她不知道的事。我为此感到十分有成就感,她还没有想到的事,我已经想到了——就这一点来讲,我的思想已走在了她的前面,我的经验与想象已比她丰富得多。

可能就是从那个事件起,我开始体会到生命的孤独:人会死会独自死去。即便是在人堆里,这种感觉也无从消磨,无处不在。

我想,在写作中,我远远没能写出自己所想表达的。但是,即便这样,独自写作已经使我更坦率与充实。也因此有那么一点自信。在写作中,我常常感到一些快乐如曙光一样闪烁。比如此刻,即便是写着死亡与虚无,我也一样可以感觉到表达所给予的快乐与平静。

感知与表达更加敏锐时,所写文字与自己心里所想的更为接近。尽管这样的时刻看起来是独自一人,而写下的文字,却是可与宇宙的某种精神同存。

麦阁,作家,现居江苏无锡。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再见,少女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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