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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火者

2015-12-06陶青林

天涯 2015年3期
关键词:双生马桶保安

陶青林

肇火者

陶青林

那保安长得清秀、英俊,待人还算热情,身子又高又瘦,酷像根豆芽菜,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把这根豆芽菜刮走。可他一旦盯上你,眼神里透着警惕与威严,就让你生出几分惧怕。福多婶被这样“盯”过两次了……

福多婶住在荔湾湖畔小区。小区西边有个小湖,开发商管它叫西湖。这湖,占地两亩多,在福多婶老家,最多只能叫水塘。小区后面,是一座小山,除了低矮的灌木外,便是刚刚移植的一些老树。这些树,树干粗得像桥墩,树冠大得似巨伞。小区里,也种了好多老树,长得郁郁葱葱的。无聊时,福多婶就喜欢来到楼下,站在这些老树下面,一站就是几十分钟,脑子里便站满了老家那些密密麻麻的合抱粗的大树,心里感到很亲切。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错落有致地落在身上,这时候,就有种在老家的深山老林里穿行的感觉。只可惜,城里的树太干净了,树身上没爬有藤条,树下既没有落叶,也没有荆棘尖刺。老家的树是成片成堆簇拥着的,树底下落满了枯树叶,树上枝叶遮天蔽日,密实得可以避雨。怪不得儿子双生说,城里的树根浅土薄,只有老家的树才叫真正的树。

双生是个争气的孩子。他把福多婶从老家接到城里来,是想要让她享清福哩。福多婶想到儿子就心花怒放。双生小学毕业那年,他爸就走了。福多婶没有再嫁,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双生拉扯大。双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钱复读,无奈之下,只好来广东打工。现在,终于当了老板,并在荔湾小区买了房。儿子、媳妇工作比较忙,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读初中的孙子住校,福多婶一个人待在三室两厅里,很是无聊。邻居既不熟悉,也不来往,就算能找到人说话,却要讲普通话。福多婶不认字,哪会讲普通话啊?她很不习惯这种生活。

前段日子,双生把姨妈,即福多婶的亲妹妹也请到广东来陪她。福多婶跟妹妹聊起家长里短来,非常开心。只是,这种开心时间不长,两姐妹又闹翻了。

其实,姐妹俩很久之前就有矛盾的。双生爸去世后,福多婶日子过得紧,回娘家拜年过节祝寿等,置办的礼物从来不会好过妹

妹。可恼的是,妹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喜欢在人前显摆,不仅说出来,还喜欢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人看。一切是想证明她有钱,日子过得好。双生读初中时,住校,家里只留下福多婶一人。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说双生读书的钱来得不干净,要不是有野男人,一个孤家女人哪供得起学费?虽然没有实证物证,但这话传到娘家人耳里却也不光彩。妹妹冷冷地说,无风不起浪,要是守不住寂寞,就趁早再找个男人,等被抓了现行,那就辱没家风了。生活的艰辛以及闲言碎语,都没有把福多婶打倒,但妹妹脸上的那种鄙夷,一下子把她击倒了。妹妹的话是刻薄了点,但也是句大实话。可是,拖着双生这个尾巴,找个合适的男人容易吗?这么一拖,就把再嫁的事拖过去了。双生高考落榜那年,福多婶找他姨借复读的学费。他姨说,看双生也不是个读书的料,何苦花那么多白花花的冤枉钱?——将钱丢河里,兴许还能看到冒几个泡!

现在,儿子双生终于有出息了。

那次,双生带她们去买衣服。福多婶认为双生会为自己买一套贵的,给他姨的肯定要便宜些。谁知双生挑的两套衣服虽然款式不一样,但价格差不多,都是七百多元。福多婶心里不舒服,也舍不得花这个钱,便说不喜欢。妹妹似乎看出了端倪,说,别枉费了双生的一番孝心。福多婶不想让她占这个便宜,便说,不喜欢,不买。妹妹却早已把衣服穿在身上不愿脱下来了。福多婶说,你就喜欢显摆,这衣服哪合你身?妹妹说,很合啊,双生外甥看得起我,这衣服我太喜欢了。双生没看出母亲的心思,还一再劝母亲也买一套。这事儿让福多婶屈憋了一肚子气。

当得知双生不仅请他姨过来吃喝玩乐,而且还要付她工资后,福多婶差点气疯了。

那天,两人在客厅拉家常。福多婶突然想起,妹妹差不多住有一个月了,又吃又花的,让双生浪费了不少钱,便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妹妹说,你回去了,我也就回去。福多婶心里就有了想法,你最多算个姨妈,而且还是个非常势利的姨妈,现在,外甥有出息了,居然想跟我平起平坐?福多婶用鼻子意味深长地“哼”了一下。妹妹没听出这声“哼”的意味,接声说,我这次是来工作的。福多婶莫明其妙地盯着妹妹。妹妹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闭口不语。

福多婶问,你一把年纪了,还能工什么作?

双生私底下跟他姨说好了的,请他姨来广东陪他妈,包吃喝包玩乐,另外还每月付二千五百元工资,但绝对不能让他妈知道。他姨非常后悔自己一高兴就昏了头说漏了嘴。

在福多婶的一再逼问下,妹妹只好彻底坦白了。福多婶心疼钱,气得直喘粗气,大骂双生有钱不能忘本,钱多了不能这样烧包,十足是个败家子……骂完后,又要赶他姨走,说自己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势利小人的他姨休想每月从我身上这么轻松地赚二千五百元。

妹妹就这样回了老家。

妹妹回老家后,福多婶来楼下看树看得更勤了。双生好几次回家,都在小区见到娘傻傻地站在树下,抬着头,似乎对头上的某处树枝或树叶着了迷。有次,双生叫了好几次娘,福多婶居然没听到。福多婶说,看着这些树,心里就舒服,觉得怪亲切的。双生说,这些树是从乡下山村买来的,肯定很亲切啊。福多婶这才记起,老家一棵大樟树或者大女贞树,听说能卖上好几千元给城里人。原来,老家的树进了城后,就这样长在这么好的小区里。福多婶又想,乡下人,能享受城里生活,那就是享福哩。这树,能长在城里,也算是享福吧。

第一次被瘦高个保安“盯”的事,就是因看树而起。

那是妹妹走了半个月后的事了。福多婶很想找些事做。家里只有做饭、拖地、洗衣服、擦家具这些事,三两个小时就做完了,剩下很多的时间无法打发。要是在家里,可以去菜园里、去山上、去田里转转。这一转,大半天就过去了。现在,一个人待在敞亮的客厅里,就觉得时间走得越来越慢。

福多婶在小区看树时,忽然发现绿化丛中有一处裸露的土地。这很让她奇怪,整个小区,找不到一块裸露的泥土,路面全铺了水泥或小石子,绿化带上,都种满了花草。放着这么好的地,为什么不辟成菜园,种些蔬菜?仔细一看,原来是从这里移走了一棵大树。印象中,这里是有一棵樟树的,跟老家菜园里那棵差不多大小,足有两个碗口粗。

福多婶有了主意,她想将这块地开辟成一块菜地。她是个种菜能手,不管天旱、雨淋还是虫灾,种的菜都是绿油油水灵灵的。双生读书时,家里就是靠买蔬菜维持生计的。有了菜地,天天来浇水施肥,日子就不愁打发了。

福多婶从家里贮藏室找出一根铁棍,用铁棍将泥土撬松、掏碎,把小石子拣出来。忙乎两个多钟后,一块小菜园就辟出来了。

就在这时,福多婶一抬眼,竟发现那个瘦高个保安站在旁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福多婶冲他笑了一下。瘦高个保安没有回笑,仍然一脸严肃。福多婶有点尴尬,禁不住用家乡话说,我想在这地里种些菜。瘦高个保安听不懂,他用猎狗一样的眼光,在福多婶身上“搜”了一遍。福多婶被“搜”得浑身不自在,同时,也意识到他把自己当坏人了,急得她又用家乡话说,这地,用来种菜多好。保安似乎还没有听懂,福多婶接着又用双手做挖地、栽菜、炒菜、吃饭的动作。高个保安仍然不明白,拿出对讲机说,小区绿化林里,不知哪家的阿姨,精神似乎不正常,在玩泥土……

福多婶感觉不妙,闷声不响地拿起铁棍,准备要走。与保安擦身而过时,她禁不住嘟哝一句,我想种几蔸菜,碍你什么事啊?瘦高个保安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离去。

第二天,福多婶再来到这块小菜地时,瘦高个保安已等在那了。瘦高个保安摇着双手说,不准玩泥土,小孩不准玩,大人更不准玩。

昨天回去后,福多婶想了很久。那地不用来种菜,多浪费啊。福多婶想起前年,老家来了几个城里人,说是看中了老根家的那块地,租下来种桂花树,五年租金一次交清,好几千块钱到手,让老根高兴得不得了。对,我也把那块地租下来,不就是花多几个钱吗?我家双生有钱。

福多婶从身上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掂量了几下,才递给保安,说,五十块够了吧?我要租这块地。

瘦高个保安见福多婶拿出钱来,心想,这阿姨真有意思,不准她玩,她居然想花钱买着玩。住小区的人,非福即贵,只要开心,花这几十块钱算什么?好,那就成全你吧。保安接过钱说,你玩吧!过两天等栽上树,你想玩也不能玩了。

见保安收下钱,福多婶开心极了,拿着铁棍赶紧去撬土。边撬边想,明天要叫双生去买把锄头,要叫双生去买菜种,要叫双生去找些家肥,我要种出一地绿油油的好菜来。

晚上跟双生一说,双生吃惊不小。第二天,双生领着母亲去了小区管理处,一场误会才解释清楚。

福多婶说,有地荒在那,城里人真浪费!双生笑了笑说,要是大家都像你去种菜,小区

不就成菜园子了?福多婶说,成菜园子那才像个家!

第二次被“盯”,是在二十多天前吧。

断了租菜地的念想后,福多婶看啥都不顺眼,总觉得肚里烧着一股火,稍不顺心,那火就窜出来。有时她想,是不是住的楼太高了,接不上地气,所以才浑身不自在,才容易上火?还有,这城里人上厕所,要坐在上面拉,让人很不习惯的。刚来时,福多婶坐在马桶上面,使了半天劲也拉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双脚踩在马桶边沿蹲着才解决问题。这马桶也怪,水一冲居然就冲得干干净净的。只是,这冲下去的粪便去了什么地方呢?

冲水次数多了,福多婶冲出了经验:用不同的方式去按水阀按钮,水响声就会有所不同,比如,按下小的水阀按钮,水流声要细柔些,就像小溪平坦地方的水流声;按下大的水阀按钮,水流声显得有点粗糙,就像小溪水碰撞石块的声响;用猛力同时按下大小两个水阀按钮,水流声一下子粗犷起来,哗哗哗,像溪水流经陡坡地段的水流声。按下大小两个水阀按钮一半,然后稍稍停顿一会,然后再一按到底,水流声就犹如是溪水流经拦水坝时突然跌落下去的声音。

阳台上有个水缸大的空花盆。福多婶想在这个盆里种上辣椒,可是,这花盆是空的,没有土怎么种呢?对,到楼下去弄些土,有了土,肯定能种出辣椒来。想到这里,福多婶就拿着那根铁棍去了小区楼下。

福多婶把土装在一个胶袋里。准备回家时,那个瘦高个保安,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了。他是在巡逻。这保安的眼睛紧盯着福多婶,示意她把胶袋给他。福多婶不愿给,保安更加好奇,同时,也多了一份警惕,断喝一声,拿来看看!话一落音,胶袋便被抢了过去。瘦高个保安看见胶袋里居然装了土,禁不住笑了起来说,大娘,别在这里玩泥土了,把小区的绿化搞坏了,是要罚款的。上次虽然双生跟管理处说母亲是想种些菜,是误会,但管理处人员,也包括这个瘦高个保安,认定福多婶脑子有问题。

福多婶忙用家乡话说,我想弄些土,用来种菜。福多婶反复说着这句话,还做着一系列的手势动作。保安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听了好久,才明白意思。

保安的眼睛转了两圈,说,这土要拿钱买。福多婶一脸疑惑地看着保安。保安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将钱给福多婶,然后将胶袋从福多婶手里拿过来。如此几番比画,福多婶终于明白了。

福多婶买了五十元的泥土,才将那个花盆填满。虽然心疼钱,但不计较那么多了,能种上菜才是最重要的。有了泥土,又该去哪里弄肥料呢?这土都是生土,不掺点熟土或肥料,那辣椒是长不好的。

双生是在第二天才发现阳台上的花盆被母亲种了辣椒籽的。双生说,菜市上有大把的辣椒,干嘛自己种啊?

福多婶说,自己种的,吃起来香!

双生说,花盆里的贫土长出来的辣椒,怎么会香?

我说香它就香!福多婶气咻咻地说,要不是到了这鬼地方,我才不想在花盆里种哩!

双生已感觉母亲不高兴了。自姨妈回去后,母亲的火气旺得很。双生绕开话题说,娘,明天我们去粤北乡下散散心吧,那里好山好水好泥土,不比老家差哩。

福多婶说,我没那个闲心,我要种我的辣椒。

豆芽菜保安正在小区巡逻。

福多婶想在绿化林里将他截住。上几次,用方言加动作手势交流成功后,福多婶对他有了种亲近感。福多婶虽然在小区住了好几个月了,但她不敢与人交往,不敢一个人走出小区。双生也一再叮嘱,现在骗子太多了,出了小区,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为保险起见,又加之不会说普通话,她干脆在小区也不跟人说话。算起来,这瘦高个保安是福多婶来广东后第一个打交道的外人。

福多婶比划了半天,保安才弄明白她想找肥料。他对福多婶说,我有个姨妈在郊区种菜,哪天我拿些肥料来。然后,又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做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动作。福多婶明白了,这城里什么都讲个钱字。

福多婶心疼钱,平日里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这次为了种菜,已花了一百元,现在又要掏一百元,她是坚决不愿给了。保安似乎吃定了福多婶,说你不给钱,你就别想拿到肥料。

一百元够买一担谷了,够买三只老母鸡了,够称十斤肉了,够……不行,再给一百元,太划不来了。福多婶记起,双生书房有好些坛坛罐罐,放在那里占地方。想到这里,福多婶回家挑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像烟灰缸一样的石块,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认为这玩意值五十块就不错了。

这石块很沉,平整的石面被磨陷下去一个圆圈。豆芽菜保安拿着这个石块,也猜不出是啥玩意儿。看了半天,他没看上这个黑不溜秋的石块,他想要现金。福多婶把那玩意硬塞给保安,说,我已给过一百元了,现在还要,我哪有那么多钱?这个就算送给你了,你帮个忙吧。

保安再仔细看这石块,石块边上刻了几只老鼠拉葡萄的花雕。他想,这玩意儿应该能卖几十块钱吧,又见福多婶实在不想掏现金了,无奈之下,只得收下。

几天后,瘦高个保安给了福多婶一胶袋黑土,土里还有一些根须。这些土,是保安将小区废弃的花盆里的土掏出来收集的。

如果泥土里再能掺上一些灰烬,那就是上好的肥土。福多婶又找保安要灰烬,可是,比画来比画去,瘦高个保安始终弄不明白她需要什么。福多婶身边有个垃圾桶,她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些纸张、包装盒等东西,然后用右手做着拨打火机的动作找保安要打火机。保安终于明白福多婶是想烧火,吓得他摇着双手示意不能烧。在小区玩火,这怎么行!

福多婶很失望,要是在老家,想要灰烬,随地弄些干枝枯草,划根火柴一烧就有一大堆。要种菜蔬时,老家经常这样在野地里灰烬为菜地添加肥料。对啊,小区不准烧,那就去小区外面烧啊。

福多婶的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小区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种满了花草。路上各色车辆不停穿梭。福多婶看到车辆就头晕。她怕车,怕这城里整齐划一的马路。站在马路上,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出了小区大门,福多婶就往右拐,然后再往右拐,就绕到了小区的后山。后山与小区隔了一堵围墙。要进到后山去,必须要从小区前面绕过来。

后山上,偶尔有人在游玩。福多婶一路走着,见到枯树枝就捡起来拿在手上,见到干树叶就装进胶袋里。山上的枯枝干叶太少了。

火终于烧起来了。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随风起舞。由于干叶枯草不多,这烟比老家的差远了。在老家灰,那可是浓烟滚滚、乌烟瘴气啊。游玩的人见有人在烧火,有的好奇,有的惊讶,远远地站着观看。

突然,有两个保安挥着警棍,朝火堆跑来,嘴里在大声喊,是谁烧的火?此时的福多

婶正在不远处捡干树枝。见此情境,知道不妙,忙蹲了下去,躲在树丛里不敢吭声。

两个保安手忙脚乱地把火堆灭了,然后气急败坏地问围观的人是谁烧的?现场没人吭声,都散去了。此时,两个保安发现了福多婶,并朝她走来。福多婶急了,索性躺在地上装睡觉。一个保安说,别在这睡觉,这山上不安全!福多婶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揉着双眼看着两个保安。另一个保安说,知道是谁烧的火吗?福多婶摇了摇头。

受此惊吓后,福多婶不敢烧火了。但又心有不甘,她打算将干枝枯叶全部带回家。在小区不准烧,在山上也不准烧,我带到家里总可以烧了吧。

她怕烧坏客厅的瓷转地板,但又找不到一个垫的东西,找来找去,只好将从家里带过来的锑桶拿出来,将枯枝干叶塞进锑桶里,这样更方便,既不会烧坏地板,烧出来的灰烬直接装在锑桶里,也不会弄脏地板了。

火一点就着。那火舌伸得很长,发出哔剥声,像是对着福多婶开心地笑。福多婶很兴奋,有了灰烬后,不愁辣椒苗长不出来。

突然,客厅里发出了一长串的刺耳的警笛声,福多婶满脸恐惧,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警笛声一直在响。福多婶冷静下来后,探头寻找这刺耳的警笛声的来源,终于发现,在客厅天花板上有一个东西在不断地闪着红光。警笛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福多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危险,一脸恐慌地望着天花板。

这时,门口有几个保安在敲门。一边敲一边在喊着什么。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保安,福多婶心里更加害怕了,整个人瘫在那。客厅里的浓烟越来越多,并漫向了门外、窗外。门外的保安隔着防盗门大声喊着快开门!福多婶瘫在地板上。保安由敲门变成擂门了。擂门声一声比一声急。

瘦高个保安也挤在门外,他似乎看清门里是福多婶了。透过防盗门,福多婶也看到“豆芽菜”了。“豆芽菜”的出现,让福多婶那悬到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踏实了下来。瘦高个保安对福多婶说,阿姨,别怕,你先把门打开。如此反复说了好几遍,又不断地做着要她过来开门的动作。

门终于开了。保安冲进客厅,见烟火是从锑桶里冒出来的,终于松了口气,又都莫明其妙地看着福多婶。平白无故地受此惊吓,有个保安心里不高兴,便对着福多婶骂,吃饱了撑的?火是这样玩的吗?瘦高个保安对其他保安说,你们先回吧,阿姨脑子有点那个。保安们都看出来了,这阿姨只相信瘦高个保安,只听得懂瘦高个保安的话,就都走了。

瘦高个保安说,叫你不要烧火,你还是烧了。要罚款的,知道吗?现在要罚你的款。

福多婶没听明白,嘴里一个劲地说,我想烧些灰烬用来种辣椒。一边说一边做动作解释,并把瘦高个保安拉到阳台上,要他看那个装满泥土的花盆。瘦高个保安看了看花盆,觉得阿姨病得不轻。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说,你现在玩了火,得罚一百块钱。说完,又用双手比画了好几遍。福多婶明白又要给钱,她心疼钱,脸就立即拉了下来。瘦高个保安说,不愿罚钱?你拿个啥东西抵也行。上次那个石块,保安拿去当铺,当铺的人一开口就出三百元的价,最终他提价到五百元成交了。保安那双眼珠子贼溜溜地在客厅搜寻着。福多婶既舍不得钱也舍不得物,说什么都不愿意给。保安吓唬说,你这事,要是到了物管那,不罚五百也得罚三百,要你交一百块钱舍不得,要你拿物抵,你就以为你家物值钱了,告诉你,上次那石块才卖了五十块,我还亏了五十哩。在保安的软缠硬逼之下,茫然无措的福多婶只得拿出一只缺了口的花碗给了他。这种缺口花碗,老家到处有。

双生正在开会,接到管理处电话,说他家出了火警,原因是阿姨在家里玩火。打电话的工作人员说,阿姨这样病着很危险。

挂了电话,双生立即往家里赶。进入家里,看到母亲正在将刚才烧好的灰烬拌进花盆的土里。双生问明情况后才放下心来。双生说,小区装了消防报警系统的,只要哪户家庭冒烟超标,系统就会自动报警。福多婶心有余悸地说,下次请我烧,我也不烧了……

可能是白天折腾得太累了的缘故吧,晚上,福多婶一上床就进入了梦乡。这个梦刚开始是个好梦的。梦里,阳台上花盆里的辣椒苗长得绿油油的,水灵灵的,挂满了又红又大又油亮的辣椒,全是指天椒,空气里还散发出新鲜辣椒的清香。后来,有一伙保安把花盆打烂了,把辣椒树全扯出来了,福多婶守着这些辣椒哭,哭得心尖儿都在痛……再后来,双生的厂子关了门,母子俩被赶回了老家,老家的人都在嘲笑他们,这些人里就有她妹妹。她妹妹说,我知道你要回来的,我就是要看着你回来哩……福多婶说,我家的辣椒树被人扯了,我是回来拿辣椒种的。福多婶从来没说过谎话的,这次,居然在梦里说谎话了。因为说了谎话,福多婶就感觉到了心虚。这一心虚,人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时,福多婶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老家。待看清窗帘缝透进来的路灯的光亮时,才知道原来是个梦。福多婶的心里冒出一种莫名的怕来。

夜色中,似乎有溪流声传来。福多婶的手突然痒了。她再次轻着脚穿过客厅,来到洗手间,小声把门关好,也没开灯,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夜色找到水阀按钮。“哗哗哗——”村前的小溪唱着欢快的歌,在眼前一路奔了过去。“哗啦哗啦——”春雨后,小溪水涨了,撒着欢在眼前跳着过去……

双生是在福多婶第四次按水阀时被吵醒的。刚开始,以为是母亲在上洗手间,可每隔两分来钟,抽水马桶就会响起来。双生觉得奇怪,便悄悄起了床。洗手间没有亮着灯,双生更奇怪了。双生走近洗手间,轻轻叫了一声“娘”,按亮电灯推开房门,只见母亲坐在一把塑料矮凳上,面对马桶,就像在与马桶促膝谈心一样。

娘,你在干吗?

福多婶转过身来,抬起头冲双生说,这马桶冲水的声音很好听,特像老家村前面的溪水声。

抽水马桶的水箱里正有水注入。仔细听,那汩汩汩的水流声,在这寂静的夜中异常清晰。

一会儿,水箱满了。福多婶去按按钮,嘴里说,你注意听。说完,一按,“哗啦啦……哗啦——”马桶里的水打着旋儿冲进下水道,发出了顺着水管远去的声响。

双生这才明白,这几个月家里的水费为什么会那么高了,心里便涌出一种悲凉。

像不像啊?福多婶问双生。

双生哽咽着说,像,太像了……

福多婶觉出异样,关切地问,双生,你怎么啦?

双生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水箱的水已经注满了。双生为掩饰自己的情绪,忙伸手狠狠地将按钮按下去,整箱水立即狂涌进马桶盆里,打了两个旋后,就陷进了下水道,一路远去了。

双生装着好奇地说,我以前……以前,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你忙得屁股不挨板凳,哪能听得出啊。福多婶说。

阳台花盆里的辣椒树,终于结出几个瘦

小的辣椒。比小孩的小指头还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福多婶很兴奋,似乎看到了希望,隔几个小时就要去看看长大一点没有。可是,这几个小辣椒总是不见长。只怪这日子过得太慢了,福多婶想,这慢日子害得这小辣椒也长得慢。

福多婶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由妹妹的一个电话改变了。

那天,妹妹在电话里说,姐,现在村里分伐木款,二十年前在牛角岭造的那一千多亩林山成材了,村里每个人口可分一万好几千块,今天去岩生家得知,双生一家户口迁走了,没得钱分……

岩生是村长。这牛角岭的造林山,福多婶、双生都没少花力气,如今成材了,有钱赚了,怎么能让你岩生说不分就不分呢?福多婶很是气愤。福多婶原本就不想待广东,接了妹妹的电话后,立即回了老家去争那笔钱了。

双生的户口是前年迁到广东来的,主要是为了儿子上学。双生觉得自己不差这两个钱,劝母亲不要回去了。福多婶说,这不只是钱的事……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后,福多婶出现在村前的麻石路上。远远地,听到村前小溪的流水声了,福多婶终于有种回到家的感觉。到了溪边,放下行李,手捧溪水洗了把脸。溪水非常清澈甘甜,洗完脸心里顿时无比舒畅。

路过老根家时,老根正在吃饭。老根见了福多婶,打了声不冷不热的招呼。福多婶兴奋地说,老根,你知道你家被承包的那片田里的树去哪了吗?我告诉你,全去了城里了,我家双生住的那地方的树全是的。

老根冷冷地说,管它去了哪里,别少我钱就行了……

福多婶这才觉得异样,问老根,你怎么啦?

老根说,你不是待广东好好的,干吗要回来啊?

福多婶说,待不惯,想家,就只好回来了。

老根说,鬼信你。

福多婶刚进家门,妹妹就高高兴兴地来了。妹妹嫁在同村,虽说是同村,却也隔了两个山头,有好几里地远。福多婶知道她是想着自己给她带的东西,每次回来有东西送她,她就眉开眼笑。福多婶说,这次回来得急,没给你带东西。妹妹立即露出失望的表情。

放下行李,福多婶去找村长岩生。

岩生家的堂屋里,有一伙村民在围着打字牌。岩生坐在上席,嘴里叼着根烟,手里的牌被整齐地握成一把小扇子,看样子正在兴头上。有人见福多婶来了,却没有打招呼。福多婶轻轻干咳了一声。这声干咳,虽然声音不大,但似乎有一股气场,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闹哄哄的现场一下子静下来。只是,仍然没有人跟福多婶打招呼。福多婶觉得不对,却又想不起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静了好一会儿,福多婶终于问,岩生,你是什么意思?

岩生从容地将半截烟头在桌上按灭,然后说,福多婶,双生不差那几个钱。

全村的人都有,凭啥不给双生一家子?福多婶气愤地质问。

岩生笑了笑,又说,双生不差那几个钱。

福多婶说,这不是钱的事。

岩生说,要分钱,咋不是钱的事啊。

福多婶说,那我问你,双生是不是我们村的人?

岩生说,没人说他不是啊。

福多婶说,那为什么不给他一家子?

岩生说,双生不差钱啊。

福多婶说,这不是钱的事。

岩生说,这就是钱的事。

福多婶说,你什么意思?岩生你把话说明白些。

岩生说,福多婶,我们是按户口本上的名字分钱的。户口本上没双生家的名字,你让我咋办呢?

村里修路修桥,搞水利建设,双生没少捐过钱,村里也没少找双生要过钱。福多婶说,我算是明白了,要出钱时,就认双生是村里人,有钱分时,双生就不是村里人了——以后我家双生一分钱都不会掏了,以前掏的算喂狗了!

福多婶扭身走了。一桌子的人悄无声息,呆呆地盯着福多婶愤然而去的背影。

福多婶的这句话,还真管用。过了三天,分钱时,双生一家子也有份,那钱还是岩生亲自送上门来的。

钱虽然拿到了,但福多婶高兴不起来。她感觉到村里人跟她有了距离,比以前生分了许多。以前,经常有人来陪她聊天,闲扯,非常热闹。这次回来后,来串门儿的人明显少了。有时有人从门前路过,福多婶想拉他们进来坐坐,他们会说,要忙活儿,要挣养家糊口的钱,哪有闲时间?福多婶一个人闷坐在家门口,心里常常感觉到了一种慌。

福多婶的菜地荒了,长了一园子的野草。想吃蔬菜,福多婶只得找邻居们讨要。邻里邻居的,哪家蔬菜没长好,便找别家讨要来尝鲜,这是常有的事。有次,福多婶看到老根老婆正在菜园子摘菜,便跟她讨要,老根老婆说,这地里的菜值不了几个钱,你尽管摘就是。福多婶便摘了两把小白菜。

老根老婆说,今后你不用种蔬菜了吧?

不种吃什么?福多婶说。

买啊!一个人吃不了几口菜,干嘛要受种菜那份累?老根老婆说。

天天要吃的,哪买得了那么多?福多婶说。

呵呵,真应了那句老话,越有钱越抠。老根老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不是钱的事儿。福多婶说完这句,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老根老婆说,也是啊,这人哪有嫌钱多的?

福多婶总算听明白了,忿忿地说,是我的,别人半个子儿都别想拿走……

老根老婆说,没人拿啊,现在,不是你拿着我的菜吗?

福多婶被这句话噎住了,看着手里的两把小白菜,说不出话来。

山里的夜很静,有种薄薄的寒意。窗子关着,依然听见秋虫在鸣叫,唧唧,唧唧,唧唧唧——这些虫子仿佛也睡不着。福多婶在枕上把头转了无数转了,耳里仍然有嗡嗡的鸣叫,让人意乱心烦。好像枕头不再是以前的枕头了,床也不是以前的床了,人也不是以前的人了,又失眠了。在床上越折腾,心里越烦。这一烦,手就痒了起来,禁不住想要去按水阀按钮,想听听马桶冲水的声音。可是,哪里有马桶?福多婶尖着耳朵听,外面似乎有溪水声传来。越想手越痒,无奈之下,只得用手按床垫,床垫的弹性虽然不及水阀按钮,但这样一压一放,一压一放,再想象马桶里冲出去的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心里便安静多了。哗啦——哗啦啦……哗——

那天,双生给福多婶打来电话。一番嘘寒问暖后,福多婶说,你去洗手间,帮我按一下马桶,好久没听马桶冲水的声响了,怪想的。

电话里突然没有声音,似乎是断了线。好久,才传过来双生颤抖的话音,娘——您还好吗?

福多婶说,好,我样样都好,就是有些手瘾,老是想按马桶,老是想坐坐马桶……

双生去到洗手间,按下抽水马桶的水阀按钮,水箱里的水哗哗哗地涌了出来。双生把手机对着马桶口,想让母亲听得更真切。水流尽后,双生对着手机问母亲听清楚没有?母亲说,听清楚了,可是,我还想听。双

生又按下水阀按钮,虽然只有半箱水,声音却也不小。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母亲似乎还没有过足瘾。双生哽咽着说,娘——我在老家装一个马桶,您想哪个时候按就哪个时候按,想哪个时候坐就哪个时候坐……

半个月后,福多婶家真的装上了马桶。冲马桶的水,是从村前的小溪里抽上来的。有了马桶后,福多婶的瘾一犯,她就去按水阀。哗啦——哗啦啦……哗——每次冲水,福多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村里的人还是在各忙各的,没有人陪福多婶聊天。有人路过时,偶尔也会聊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福多婶成天枯坐在家门口,面无表情,神情落寞,眼光爬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遥遥地走向远方。坐久了,心里就很空,好像是五脏六腑被摘去一样的空,空得无边无际。接着,手就会发瘾,就起身去按马桶。哗啦——哗啦啦——哗——冲着冲着,就有两行眼泪落下来,凉刷刷地钻进衣领下的颈窝里。

一到晚上,福多婶就睡不着。心烦,浑身不适,这日子不对劲儿。

有个晚上,福多婶怎么睡都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想着想着,电话就突然响了。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她吓了一跳。电话是双生打来的,双生似乎很急。他说,娘,您有没有见过我书房里的那只砚和碗啊?福多婶说,是不是那个破了个口的碗?是不是那个很沉的石块啊?双生说,是啊是啊,娘您见过?双生的焦急,让福多婶感觉到了不妙。福多婶问,怎么了?双生气急败坏地说,那砚和碗不见了!值不少钱的啊!福多婶张着大嘴“啊”了一声,脑子立即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虚脱了。呆了好一阵子,福多婶才有气没力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放书房啊?双生说,不放那儿,还能放哪?福多婶说,放老家来,悄悄埋咱家菜地里,让城里人,还有老家的人,都见不着。双生问,娘,您怎么啦?福多婶叹着气说,你别在城里过日子了,城里人比老家的人还要滑啊。

那场火来得很突然。

几百米远的那片杉树林,忽然也冒出了浓烟。紧接着,便吐出巨大的火舌,把一排排的杉树卷了进去。火灾就这样发生了。

有人在喊,起火啦,起火了,快去救火啊——

空中的浓烟越积越多,几乎把阳光全挡住了,天和地瞬间暗了下来。这一切,让人觉得虚妄空幻,缥缈无常。福多婶打量着眼前漫延的山火,打量着被烟雾笼罩的村子,心里突然感觉到了恐惧,这山、这水,还有这村子,忽然就有了一种陌生感……

陶青林,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荔树的囚徒》《手机没有信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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