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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
——中国摄影艺术的拓荒者

2015-12-05徐希景

中国艺术时空 2015年6期
关键词:摄影艺术大风摄影

徐希景

陈万里
——中国摄影艺术的拓荒者

徐希景

摄影术自传入中国至“五四”运动时期已历70多年的发展,但是,由于经济条件、技术条件和摄影师本身所处地位的局限,摄影术主要作为匠人手艺出现,师徒相承,摄影师也没有意识到把摄影作为一种社会记录工具或艺术创作手段,更谈不上登上高雅艺术的殿堂。20世纪初,随着摄影技术的改进,特别是干版和软片的出现,胶片感光度的提高,小型镜箱代替了早期笨重的相机,摄影工艺的简化,使摄影具备了推广普及的条件。辛亥革命后,在民主与科学的呼声中,越来越多的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加入摄影爱好者的行列,摄影成为一项高雅的兴趣而被文化界、知识界广为接纳,他们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不仅对传统艺术的意蕴、精神有着深刻的认识,又秉承着追求文人艺术的传统追求,摄影就成了他们笔墨之外另一种抒情写意的雅好。他们借鉴文人书画的写意手法,运用摄影来创造“中国画意”的独特韵味,走过了一条与摄影艺术在西方的早期发展相类似的仿画派摄影之路,陈万里就是这些先行先试的中国摄影艺术的拓荒者之一。①五四运动以后,摄影受到一大批文化艺术界人士空前绝后的关注,康有为作为中国近代杰出的思想家、学问家,1923年,他亲笔为欧阳慧锵著《摄影指南》一书题字、作序,并为这本书里的13幅摄影作品逐张写了所谓“画意”性评语。现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蔡元培,最早提倡在中国的学校里实施西式的审美教育,提出“以美育代宗教” 的口号,他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及其他讲演中,首先把美育纳入国民教育体系,提出德、智、体、美“ 四育”,并把摄影视为不可缺少的艺术项目,认为“摄影术本为科学上致用的工具,而取景传神,参与美术家意匠者,乃与图画相等”。肯定了摄影艺术及其审美价值。被鲁迅先生称之为《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文学革命阵营中的战斗者”的作家、诗人、翻译家刘半农先生还写出了中国最早、最完整、最具有理论形态的摄影著作——《半农谈影》。他还身体力行,创作了许多摄影作品。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在《论照相之类》、《从孩子的照相谈起》中从照相的角度批判了愚昧落后的“国民性”。此外,国画大师张大千、著名学问家胡适、杰出的画家丰子恺、徐悲鸿、李桦、语言学家陈望道、红学家俞平伯、出版家张元济、历史学家顾颉刚、经济学家千家驹、作家周瘦鹃、祝秀侠、徐讦、教授马宗融、廖壁光、洪毅然、学者徐蔚南、郑午昌等,都很关心摄影艺术的发展,写了重要的摄影理论文章。这些文化界、艺术界大专家、大学者的介入,给摄影注入了文化和艺术内涵,确立了摄影在艺术中的地位。详细论述见2015年第1-2期本人发表于《中国艺术时空》的《“消遣”与“自我精神存在”——民国时期“美术摄影”民族风格的探索》。

一、陈万里与中国摄影史上四个“第一”

陈万里(1891—1969年)名鹏,江苏省吴县人,是中国早期摄影艺术的先驱。万里是他的字,取“鹏程万里”的意思,但他一向以字行。1917年,陈万里毕业于北京国立医学专门学校,②见《京师译学馆校友录》(附民国7年国立北京大学职员履历表)。先后在北京大学、厦门大学、浙江省民政厅第五科、浙江省卫生处、江苏省卫生处、故宫博物院等处任职。他兴趣广泛,才华横溢,叶圣陶先生对他的评论是:“陈万里先生富于艺术天才,文艺、戏剧、绘画、书法,他没有一项不笃好,也没有一项不竭思尽力去擘摩。”③《介绍〈大风集〉》,载《文学》1924年第143期。陈万里大约从1918年开始钻研摄影,从1919至1921年连续三年间,联系同好在北京大学举办了三次摄影作品展览,他是主要组织者之一。当时的北京大学在校长蔡元培实施美的教育的思想影响下,画法研究会、书法研究会、音乐研究会、歌谣研究会、昆曲研究会等文艺研究小组纷纷成立并开展活动。④参阅陈万里:《“五四”时期的摄影生活回忆》,载《大众摄影》1959年第4期。在此影响下,1923年冬,陈万里、黄振玉、吴辑熙等发起组织中国最早的摄影艺术团体——艺术写真研究会,后改称光社。陈万里被称为“光社四杰之一”。1924年夏,在北京光社第一次摄影展览会上,他展出作品60余幅,得到社会好评,“屡屡感受好友的奖掖”,“好友们又怂恿我付印”,⑤陈万里:《〈大风集〉自序》,京华印书局,民国十三年八月二十。承蒙王稼句、赵国忠先生提供。于是,他从中选出12幅制成珂罗版,出版了中国第一本摄影艺术作品专集《大风集》。国民政府南迁后,陈万里也到浙江就职。1928年初,他与郎静山、胡伯翔等在上海共同发起成立“ 中华摄影学社”(简称华社),并从这一年5月开始龙泉窑的田野调查。

图1 1930年,陈万里赴欧洲考察医政时拍摄于日内瓦

图2 上世纪60年代,陈万里与二夫人吴定安、长子世昌、次子世得、三女儿陈娴及儿媳、女婿,以及孙女等一家人在北京家中欢聚。孙辈们都亲切地称呼他“老阿爹”

陈万里在中国摄影史上占据了几个“第一”:与同道一起组织了国内第一个摄影艺术团体——“艺术写真研究会”(即“光社”,1923年);第一个出版个人摄影艺术作品集(《大风集》,1924年);第一个出版纪实摄影作品集(《民十三之故宫》,1928年);第一个举办个人摄影艺术作品展览(1926年,上海);他在《大风集》的序言中提出了摄影艺术“不仅须有自我个性的表现,美术上的价值而已;最重要的,在能表示中国艺术的色彩,发扬中国艺术的特点”。可以称得上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摄影艺术宣言,为中国摄影艺术创作方向定下了基调和范例,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中国摄影艺术的创作风格。

图3 《大风集》书影 承蒙赵国忠先生提供书影及作品翻拍

二、《大风集》与民族摄影风格的确立

《大风集》装帧印刷都十分考究,布面精装的16开精装本,墨绿色的封面上烫银“大风集”三字,由马夷初题署,另标有“陈万里摄影集作品之一”的字样,右下方以白云、海鸥、浪花组成一框式装饰画。书中除自序外,还收入俞平伯题词及钱稻孙、顾颉刚两位大家的序。如果说1923年出版的《摄影指南》中张元济的序和康有为的画意点评为“美术摄影”的诞生制造一定的舆论准备,而《大风集》中收入的作品则为“美术摄影”的创作实践提供了范例,从这十二幅作品中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学观念对其摄影创作的影响,拍摄题材主要为风景或静物,没有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题材,画面追求古典诗词与绘画的意境,并处理成朦胧写意的效果,虽然不尽成熟,但在中国摄影艺术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

图4 陈万里,《大风起兮》,1919-1924年

图5 陈万里,《春意》, 1919-1924年

对这十二幅作品钱稻孙有详细的介绍并从传统“诗情画意”的角度出发所作的评语:

“集中《大风起兮》很有日本版画的浓淡趣味,有人看了要说照得不清楚底;可是谁能这样清楚地、趣味深长地把北京底风尘照了出来呢?《上林春色》用清晰和模糊来分别宾主是摄影艺术底滋味。我稍嫌它篇幅矮了;能在短篱底上方多留些空白,左方篱中一柱高些,缠着些藤蔓,就很有中国趣味了。《殿后》底凄净和《淡烟寒日荻花秋》底凄凉,一悲一愁,两相对照起来,格外有意思。这荻秋一幅,记得石光展览会时所见是设色底,很可做妇人衣料底图案。《群羊》是集中最艺术底一幅,柔和底色调,霭骀底空气,真令人恍惚神往。《栖霞云气》秀润有诗趣。《二乔倩影》位置色调均无间然。《春意》 使我醺醉于拂颊底和风。《天龙寺远望》 着实有青绿山水底滋味。《胥江帆影》妙在水平线高低恰好,风帆底长短恰称。《寂静》本是枯寂底地方,可是照来决不枯寂,①《文学》1924年第143期中的《介绍〈大风集〉》也有这段文字,写作:《寂静》本是枯寂底地方,可是照来决不枯寂。陈万里《大风集》中钱稻孙的序亦然。而《晨报副刊》第217期中的《陈万里底〈大风集〉》,写作:《寂静》本是枯寂底地方,可是照来决不枯。后者应该是排版时遗漏了。确是华贵气象底寂静;画能到这地步,已不多见了,何况不容改削底摄影!《松石小景》竟是倪云林底清疏。诗味隽永底摄影,中国底艺术的摄影,可以做这个集子底简评吧。这是多么可贵可爱的一个集子呵!”②钱稻孙:《陈万里底〈大风集〉》,载《晨报副刊》第217期,1924年9月30日。此文与收在陈万里《大风集》前的序不同,文字形式是致孙伏园的信。这些评论的出发点是中国传统绘画和古典诗词的意境和韵味,侧重画面形式与意境的统一,以及东方文化中特有的意境美。

作品集中收入的陈万里的自序及另外三人的题词和序,表现出了新文化运动中几位文化前辈对这一新兴艺术的热忱,也从理论上预示了它的发展方向,对后来“美术摄影”的盛行影响深远。

在《大风集》自序中,陈万里认为:“摄影离了机械的动作及技术上的经验以外,对于取材、构图、阴阳、向背种种方面都是重要的。”他在自己的摸索研究中,最早体悟到摄影的审美功能,提出了摄影“造美”的论点,即在“极不美的境界中”,发现并“照成它美”,③顾颉刚在《大风集》“序二”中引用的陈万里的原话。把自然美创作成融入、表现摄影者个性的艺术美。陈万里还提出了摄影艺术的个性化和民族化问题,其作品要“还出我的本色,使得他无愧为中国人的摄影集”,我们中国的摄影艺术,“不仅须有自我个性的表现,美术上的价值而已;最重要的,在能表示中国艺术的色彩,发扬中国艺术的特点”。这与“五四”的时代精神是一致的,表现出他的艺术探索精神和爱国精神,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加以论证,创作出“诗味隽永底摄影,中国底艺术的摄影”。④引用前文钱稻孙对陈万里作品的评论。从这些摄影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位摄影艺术的拓荒者善于从生活中发现美、捕捉美,“无论什么地方,总有照相的机会,不过大家不会取景容易忽略过。……他的最好的照片,如《淡烟寒日荻花秋》是在南下洼子照的,《大风起兮》是在顺治门内大街照的,《寂静》是在望海楼的院子里照的。这种照片的材料,别人最容易忽略过,而万里的敏捷的心灵时时提醒他,使他会得把这种机会捉住”。⑤顾颉刚:《大风集》“序二”并且他注意画面意境的营造,“蕴藉着一种旷远高古的意味和文人儒雅的风采”。⑥王大莉:《陈万里与〈民十三之故宫〉》,载《大众摄影》2000年第2期。

图6 陈万里,《仿倪云林松林小景》,1923年

图7 陈万里,《群羊》,1919-1924年

图8 俞平伯为《大风集》题词

钱稻孙的序言虽然只有短短的四百多字,但借着对陈万里的介绍,道出了作为艺术家的摄影家应该具备的艺术素养和美学修养,“真正感激于自然美而不能自己地用种种方法来创作成表现个性的艺术美,是他的全生活”。“……有时作山水墨画,也有时自见于舞台,却很少人知道他是艺术天才,有极丰富的艺术生活。现在这个集子的内容和这集子的装帧意匠,可表现了他那艺术的美生活的一部。”正是由于陈万里的“多方面的艺术天才”和美学修养,才使得他在“还只是极少数人知道艺术化它;一般人连赏鉴多(都)不知道”的时代,以自己的创作为摄影艺术地位的确立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顾颉刚的序言从陈万里的至交的身份道出陈万里的艺术创作道路:“他高兴起来,可以独自出行几千里路,搜寻名胜。”他“善于取景,从他的敏捷的心灵里发抒出来,这是别人及不来的”。“为了辅助照术的进步”,他“很勤勉的练习画图”,“室中到处都是画册画卷,他的胸膈之间永远饱饫着图画的趣味。在他的照片里,他所受的图画的陶冶很能做亲切的表现”。后来,有人批评他的照片接近中国画,“充满着中国画的神韵”,他又“从了西洋画师学画”,“在照相上受了光的训练已深”,此后,他的照相帮助着图画,他的图画又帮助着照相,他的艺术的完成自然是更顺利了。后来,他联系同好成立“光社”,一起“切磋攻错,夜以继日,艺术的进步自然是更快了”。 作为挚友,顾颉刚为《大风集》的出版感到“无比的欢喜赞叹,” 陈万里的艺术创作的精神不颓废、不玩世,也不是“到足以自娱的程度时,就算够了”,他“自己总不满足,在他的理想中,有更超远的境界”,“这一集大都是风景片,将来要换一个方向了。”表现出了他在摄影艺术创作道路上的勇于探索、永不知足的精神。陈万里具有“爱美与勇毅的两种性情”“合一的才性”,“在感情上勇于求适,在理知上勇于求高,在极不枯燥的境界中表显出极活动的心灵,成就许多伟大和优美的作品”。实现他信奉的“从极不美的境界中照成它美”。①转引自龙熹祖编著:《中国近代摄影艺术美学文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2月第1版。

俞平伯为《大风集》题词中“以一心映现万物,不以万物役一心”道出了这一时期的文人摄影观,即在山水之间抒发情感,寄托自己的心灵。而“摄影得以艺名于中土将由此始”,②全文为:“以一心映现万物,不以万物役一心;遂觉合不伤密,离不病疏。摄影得以艺名于中土,将由此始。万里先生曰何如?题《大风集》首页。俞平伯十三年八月。”则预示了中国民族风格摄影艺术的诞生。《大风集》印出后,叶圣陶在《文学》第143期上有一篇介绍,其中写道:“他并不是只给死板的景物留下个迹象,乃是把景物的活泼的生命摄取出来,完成他的艺术创作。”③转引自王稼句《摄影先辈陈万里》,载《苏州杂志》2001年第2期。这些新文化阵营的大家为陈万里呐喊助威的同时,也为处于萌芽时期的摄影艺术争得了一席之地。可以说,陈万里的《大风集》的出版,标志着中国摄影从此与艺术联姻,结束了摄影被称为“夷术”、“方术”,称摄影家为“术人”的时代,对中国早期摄影美学做出了突出贡献。

图9 1928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民十三之故宫》,由名家钱君匋设计封面

图10 1928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印行的《故宫图录》。朱传荣提供

三、《民十三之故宫》与摄影纪实性的探索

1924年冬,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逊帝溥仪逐出宫禁,陈万里与当时北京大学的许多教职员一起参加了清室善后委员会,并担任摄影任务,用相机记录了溥仪随从等人出宫、查封各宫殿前宫中的真实情景等许多珍贵的镜头,于1928年辑成《民十三之故宫》,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同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印行陈万里编辑的《故宫图录》,收照片97幅,除了选用部分之前拍摄的查封前各宫殿真实情景照片外,还补充了故宫博物院开幕情景的照片,其中十之七八为陈万里所摄,此外收录了少量吴郁周、王梅庄、童韻笙等人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封建王朝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见证,他在《民十三之故宫》的《小言》中写道:“废帝溥仪出宫以后,我就跟着军警政学各界办理查封时所照的照片,由百余幅里面选出八十四幅,遂成就了这一小册子。自信其中多少部分可以留作将来史料的地方。”说明了他已充分认识到摄影的纪实功能,有意识地利用摄影记录重大历史事件。

他平实地记录下紫禁城内的这场政治变故,神武门内接受检查、准备出宫的太监、隆宗门前收拾箱笼的宫内婆妈(女佣)、接受检查的寿康宫宫女和忙碌查封宫殿的军警人员等等。从女佣整理箱笼到接受检查、乘坐汽车离去的整个过程都被记录下来。陈万里还注重拍摄细节,结合文字说明加深报道的力度,例如《寿康宫之残火》一幅,画面是置于庭院中的冒烟火炉,说明写道:“瑜、缙二太妃出宫后,委员会即将寿康官查封,自内室取出白泥炉,用庭间积雪压了,余烟尚浓,摄此片时,距二太妃出宫仅十五分钟。摄完泥炉粉碎矣。时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廿一日。”阅读这些照片,如临现场,亲临历史现场。陈万里没有拍摄到溥仪及其妻妾出宫情景,但他拍摄了他们离去后的居所养心殿、储秀宫的外景内景,如:他们的起居室、读过的书、骑过的自行车、乘坐的轿子,一切都是奢华而凌乱。甚至将放置在储秀宫炕几上的半个苹果也拍了下来,生动地反映了溥仪出宫的狼狈和慌乱。从中可以看出,陈万里的拍摄是有意识地选择了最能表现这一事件本质的内容。此外,这些照片中乾清宫、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内部陈列及细节等场景,成为故宫博物院恢复原貌、宫廷历史陈列的主要依据。陈万里后来对古陶瓷研究产生兴趣,也许与他这一时期拍摄故宫收藏的瓷器等器物有关。

图11 查封乾清宫之封条

图12 瑜、缙二太妃箱件出神武门

图13 鹿仲麟司令及清室代表绍英、宝熙

图14 寿康宫宫女神武门受检查之景

如果说,《大风集》中的作品代表了陈万里在摄影艺术性上的探索,则《民十三之故宫》和敦煌考古过程的拍摄则代表了陈万里在摄影纪实性上的探索,这些说明了陈万里对摄影艺术的特性有了很准确的把握。

四、摄影艺术创作与田野调查相得益彰

陈万里出游时总是随身带着相机,一边进行摄影艺术的探索,一边用它记录所见到的文物胜迹,把摄影应用于田野调查和考古研究。早在1922年,他和顾颉刚一起从北京回苏州,在甪直拍摄了保圣寺的唐塑,当时佛像和塑壁尚未完全坍塌,顾颉刚著文呼吁保护这些珍贵文物,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而随美国哈佛大学考察队去敦煌考古以来,就一直保持这种拍摄倾向。从他在《闽南游记》中的《旅厦杂记》所记述就可见一斑:“摄影机会,凡在旅行时,余决不让其放过,惟作画颇少;此数月中堪以入目者,只有雨后等数幅。其时余居博学楼三层,北窗外有走廊,廊有石灰制栏杆,雨后栏影,屈曲现于走廊之铺砖上,余即以此为画辐中心,廊外南普陀山,蜿蜒向东,云气郁蒸,似尚有雨意者,作为画幅之背景。摄成后,以粗面Bromide纸放大,画意较从前作品,略见浑厚。泉州任神父肖像,由120号软片上放出,亦较从前所摄人像为有进步。此外十之八九,均系记载片,于两次游泉州时所得为最多。”①陈万里:《闽南游记》,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版。

1925年,陈万里随美国哈佛大学考察队去敦煌考古,2月16日从北京出发,7月31日回到北京,历时近半年,归来后印行日记体游记——《西行日记》,于1926年7月由朴社出版发行。《西行日记》内容丰富,就如顾颉刚在序中所言:“集合考古学、民俗学、地理学、言语学等等材料于一书。”②顾颉刚:《西行日记》所作序言,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真实再现西北风物人情等社会生活状态,其内容涉及山西、陕西、甘肃等广大地区。陈万里虽然是习医出身,但由于他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研究方面有着深厚造诣,又考察细致、观察独到、记述翔实,使得《西行日记》有着较高的史料价值,堪称游记文献的典范之作。书中“敦煌千佛洞三日间所得之印象”,记录了大量洞窟题记,这些题记改正了以前史书记载的错误。得益于这次敦煌考古之行,为他日后将田野调查方法应用于古陶瓷研究奠定了基础。叶圣陶介绍说:“除了考古方面,在这部日记里可以看见西北的社会、西北的民众。陈先生是无处不留心观察的,一种风俗,一句方言,一出戏文,一席闲谈,他都看作宝贵的材料,珍重地收在他的日记里。”顾颉刚在“序三”中提到:“万里此行,摄影极多,大约有三百帧以上,其中写沙漠的旷远、雕刻壁画的精妍、物质生活的简陋、都使我们没有远行的人仿佛身入其境。只因受制于经济力,未能刊出,成为极大的遗憾。”③同上。陈万里在日记中多次提到自己的拍摄,如3月24日在南石窟寺泾州,“余先就窟内各壁原状,摄取十数片,……剥离后,余又一一为之摄影,藉资比较。东窟则汤姆生君绘画、时达君摄影、翟荫君记录、石天生君测量”。④陈万里《西行日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42页。3月24日从蒿店到杨家店途中,“翟荫诸君以猎雉为乐,余则搜寻风景成我画幅”。⑤同上,46页。4月20日在月牙泉,“见有跳神者,县长命在广院中演之,余摄数片,是亦研究风俗者所宜注意者也”。⑥同上,81页。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陈万里的摄影不仅记录了西北的异域人文风情,还成为科学考察的记录工具。以游记的形式结合摄影图片来介绍各地历史文化和地方风土民情在近年的文化出版读物中深受欢迎,遗憾的是,当初陈万里的这三百多幅照片未能付印,如今这些照片又不知散落何处,否则,他又在国内开此先河。

1926年夏,陈万里“应厦门大学之聘,南下过沪,携来杰作颇多”,8月19日至20日,在上海慕尔堂举办了个人摄影作品展览,影展由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天马会”筹组,展品主要是参加敦煌考古过程中拍摄的古文物摄影专题、溥仪出宫时情形记录,以及旅行中的风光摄影作品等约200幅,如大同云岗北魏石窟雕刻造像40多幅,甘肃敦煌千佛洞及安西佛峡壁画10多幅,以及新郑出土的古器,另外还有1924年逊帝“溥仪出宫后各种写真八十余种及其他风景颜色照片等颇多,均为陈研究摄影结晶之作品”,①《考古物品展览会记》,《申报》19206号,1926年8月20日。“彩色片有芍药静物复写及新奇之花卉十余帧”,②《过眼云烟录熊梦》,《申报》19206号,1926年8月21日。这个影展被认为有“历史与美术上的价值”。③见上海《图画时报》316期,1926年8月29日。也是见诸文字记载的中国最早举办的个人摄影作品展览。这些作品之前在苏州青年会展出,陈万里到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任职后,也在国学研究院的陈列室展示。④根据陈万里在《闽南游记》中所收录的《旅厦杂记》的记述:十五年八月三日始别京华, 南下就事。十八日自沪赴厦, 海行二日有半。因同行者有沈兼士、顾颉刚、黄振江、潘介泉四先生, 时聚甲板谈笑,颇不寂寞。而余所不能去怀者, 为十九日开始之个人作品展览会也。先是,余以历年所摄者, 益以西北诸片, 陈列于苏州青年会三日;既到沪, 江小鹣君怂恿余在上海开一次展览会, 乃由小鹣假得慕尔堂为陈列会场, 日期定十九日, 而新宁启行, 适在像。又陈万里先生所藏大同云岗拓片、敦煌像片等。西则陈列各种古物,大都为河南洛阳一带所出土者,约百数十件。余则有本校商科所藏古钱。”原文见《厦大周刊》第159期,1926年10月16日。转引自杨国桢:《20世纪20年代的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6年5期。1928年元旦,又从中精选百余幅在杭州青年会展出。⑤见《杭州城市的形形色色》,《申报》第19694号,1928年1月9日

图15 1930年3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闽南游记》。中国摄影家协会资料室收藏。

图16 1926年,陈万里在泉州灵山回教古墓拓碑。

《西行日记》由于经费有限,许多精彩图片未能编印其中,而受聘厦门大学期间,陈万里在厦门、泉州、漳州等地寻幽访古后,1930年3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闽南游记》就在书中收入大量所摄图片,全书插图达48页,接近全书的一半页码。《闽南游记》由陈万里旅居厦门四个月间的三篇《泉州游记》和《漳州游记》、《旅厦杂记》共五篇组成。他三次游览泉州,第一次从1926年11月3日至11月6日⑥根据汪毅夫先生在《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12期《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几个史实》一文中的考证,陈万里第一次游览泉州应该在1926年10月31日至11月3日,日记中可能误把离开泉州之日作为到达泉州之日。考察开元寺、文庙城内、回教古墓古迹等,第二次从1926年12月15日至12月24日,考察戒坛、玄妙观、洛阳桥、东禅寺、华表山摩尼教遗迹等,第三次从1927年1月16日至1月16日,主要是私家所藏的鉴赏和购求。《漳州游记》也是以日记体记述了参观天主教会崇正书院和崇正女学的办学,游览白云山,考察浦南唐代古墓、开元寺遗址等处。《旅厦杂记》则是他在厦大的生活工作点滴。笔者有幸在中国摄影家协会资料室翻阅到《闽南游记》原版书,作者在游记中所提到的游历和考察过的地方基本都有图片,从游记中可以看出,十九日早晨, 遂以陈列展览事完全托之小鹣。犹忆十八日晚, 与小鹣、介泉自大马路北冰洋回到到新宁船时, 仓卒间以所有应行陈列各片,检付小鹣,尚历历在目前也。后在厦校, 得小鹣来书告我展览会盛况, 上海各报均欲刊载揄扬, 为之愧悚。国庆日,伟英、娴儿、孟甥来厦, 即以此陈列于慕尔堂者, 复陈列于厦大国学研究院之陈列室, 一时参观者纷至沓来, 自此遂有厦大摄影学会之发起。而厦门人士, 竟有约余在鼓浪屿开一次展 览会者, 终以仅居数月, 即离厦北来, 未能一践宿诺, 至今耿耿。见陈万里《闽南游记》第56页,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3月版。《国学研究院成立大会纪盛》中也提到国学研究院的陈列部展室。“陈列室有二,东则陈列周树人教授所藏拓片,大多数为六朝隋唐造作者所拍摄的有些照片用于考古研究目的很明确,如泉州第一次游记中的民国15年11月3日的开元寺考察日记中写到:开元寺东塔“底层有释尊佛传图近四十幅,雕刻虽嫌简略,余因其数量多,以为有摄影或椎拓之必要,可以与云岗栖霞各处佛传图作比较研究的”。

图17 陈万里1943年在龙泉考察时所做的“村居日记”。朱传荣提供

图18 陈万里摄影作品,约1926-1930年,陈万里孙女陈申收藏。由于陈万里工作单位数次更换搬迁,以及抗战期间的颠沛流离,他的摄影原作极为罕见

图19 陈万里,《江山雪霁》,1930年。图片来源于1937年1月的《美术生活》第34期

陈万里在《旅行杂志》上曾发表过多篇游记,如 《田盘纪游》 (1931年第5卷第6号)、《黄海之游》( 1934年第8卷第10号)、《山阴道上访古续记》(1937年第11卷第9期)、《旅蜀纪游》(1945年第19卷第11期)、《浙东游记》(《上海时报》1928年7月16日)等。陈万里虽非考古专业科班出身,但他的学术兴趣一直在考古和风俗调查方面。随同哈佛大学考古队华尔纳等前往敦煌考古近半年时间的耳濡目染,使他掌握了考古研究的基本方法。更由于他一贯治学严谨、观察细致、记述日记翔实,养成了一个考古研究者必备的良好素质,而他在摄影、绘画等多方面的造诣,又成为他进行田野调查、收集研究素材的极好的工具,从他在龙泉考察时所做的“村居日记”(1943年)看,正是能书、能画、能摄等多种才能,异乎常人的悟性 ,以及记述详尽的良好习惯,成就了他后来的陶瓷考古和研究事业。

图20 陈万里做任何工作都秉承他一贯的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1945年,陈万里任江苏省卫生处处长,图为1948年印行的两本工作总结。陈申收藏

五、余论

陈万里同时是一位摄影活动家,在早期中国摄影界是一位领袖式的人物。从1919至1921年,他参与组织了北京大学的三次摄影艺术作品展。近代中国两大摄影艺术团体——光社和华社他都是主要发起人之一,并以各种形式开展活动。1930年,屠哲隐出版个人摄影集《哲隐摄影集》,请陈万里题字;1948年,郎静山出版个人摄影集《静山集锦》,请张大千、徐蔚南、陈万里三位写了序言 ,由此可见陈万里在当时摄影界的地位。陈万里以其摄影创作的业绩和组织活动宣传、普及摄影,推动了中国早期摄影艺术的发展。

陈万里各方面造诣都很深,著作丰硕。其中摄影专集除《大风集》(1924)、《民十三之故宫》(1928)外,还有《西陲壁画集》(1928)、《越器图录》(1937)和《故宫图录》(1928)等;他还写了数种游记著作和文章如《西行日记》(1926)、《闽南游记》(1931)等,并且都附有他的摄影作品,图文并茂,很有特色。

1928年5月,任浙江省民政厅第五科科长的陈万里,假视察卫生事务之机到龙泉考察青瓷,从此与中国古陶瓷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他逐渐淡出摄影界活动,但是,摄影一直是他一生的爱好,也是他进行田野调查、收集研究素材的重要辅助工具。他将现代考古学的方法用在古陶瓷研究中,把田野窑址调查作为开展研究的基础,为中国陶瓷研究开拓了新天地。为考察浙江龙泉青瓷,自1928年起他“八去龙泉,七访绍兴”,先后发现龙泉窑大窑遗址、上林湖越窑遗址,搜集了大量瓷片标本,进行排比研究,开辟了一条瓷器考古的新途径。他进行了对越窑、龙泉窑等古窑址的调查,早期著有《龙泉青瓷之调查及研究》(1935)、《越器图录》(1937)、《瓷器与浙江》(1944)等,1950年起,作为陶瓷艺术专家,他在故宫博物院任陶瓷组的研究员,是故宫博物院古陶瓷研究部首任主任、学术委员会委员。著有《中国青瓷史略》(1957)、《宋代北方民间瓷器》(1955)、《陶枕》(1954)、《陶俑》(1957)等书。发表了关于越窑﹑邢窑﹑定窑﹑钧窑﹑汝窑﹑龙泉窑﹑磁州窑﹑山西琉璃﹑中国瓷器的外销等数十篇论文。其中长篇论文《中国历代烧制瓷器的成就与特点》对中国瓷器的工艺特点和艺术成就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实际是一部中国陶瓷史的提纲﹔《建国以来对于古窑址的调查》(1959)系统地公布了中国古窑址调查的成果﹐为全国各地文物考古工作者对古窑址的调查起了示范作用。陈万里还主动将历年收集的陶瓷捐献给故宫博物院。“从1954年到1959年,累计捐赠了150余件文物。其中陶瓷器136件(套),以六朝至唐宋时期的浙江越窑和宋元时期的龙泉窑青瓷为主。陶瓷器中被定为一级品的有8件,二级甲49件,二级79件。” 这批陶瓷从汉晋至唐宋,其中的精品青釉陶楼,是汉代永康二年(301年)的墓中文物;黄釉大陶盘和陶壶,是鲜见的汉晋六朝时期的精品。在我的采访中,陈万里孙女陈申说:“老阿爹这辈子除了捐献出去的瓶瓶罐罐外,什么也没留下。”

图21 1934年《黑白影集》中的陈万里的著述广告,待出版的一些著作中后来由于抗战并未出版

图22 陈万里送给孙女陈申的《中国青瓷史略》

遗憾的是,“文革”期间,陈万里成为江青直接分管的一个小组中的批斗对象,惨遭迫害,于1969年3月逝世,这位中国古陶瓷研究的泰斗过早地离去了。1980年8月13日,故宫博物院为他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追悼会。故宫博物院紫禁城出版社为纪念这位瓷学巨擘,继1997年出版 《陈万里陶瓷考古文集》后,又于2008年出版《陈万里陶瓷研究与鉴定》。2007年,为纪念陈万里先生诞辰115周年,龙泉市委、市政府联合故宫博物院在大窑村为陈万里先生塑铜像、建纪念亭,并修复陈万里故居,以示对陈万里先生的纪念和尊崇。

1. 陈万里:《大风集》,京华印书局,民国十三年八月二十日。

2. 《故宫图录》,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28年版。

3. 《民十三之故宫》,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版。

4. 许智方:《忆光社》,载《中国摄影》1957年第3期。

5. 陈万里:《“五四”时期的摄影生活回忆》,载《大众摄影》1959年第4期。

6. 陈万里:《西行日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7. 陈万里:《 闽南游记》 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版。

8. 刘半农:《半农谈影》2版,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版。

9. 《北京光社年鉴》第一册, 1927年版。

10. 《北平光社年鉴》第二集,1928年版。

11. 徐希景:《 “消遣”与“自我精神存在”——民国时期“美术摄影”民族风格的探索》,载《 中国艺术时空》,2015年1-2期。

12. 徐希景:《陈万里与中国摄影史上的四个第一》,载《中国摄影报》2011年11月月25日。

13. 陈申、徐希景:《中国摄影艺术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

14. 王稼句:《看书琐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

15. 龙熹祖:《中国近代摄影艺术美学文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

16. 《中国摄影史料》1-6辑,中国摄影家协会理论研究部编,1981-1983年。

(作者为:中国摄影家协会摄影史研究委员会委员、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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