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清商怨?蒹萌驿作》新解
2015-12-04姚大勇
姚大勇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南宋诗词大家陆游的这首《清商怨·蒹萌驿作》词(见夏承焘等笺注《放翁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简称《笺注》。本文所引陆游词,均出自此书),作于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自南郑(汉中)往成都的途中。现在学界对此词的题旨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是认为这首词是用的诗的“比”法,“上阕点出这一日葭萌驿中的凄凉情况。下阕暗中提示当日南楼同枕,绿云缭绕,海誓山盟,恩情款洽,可是现在消息来了,恩断义绝,不堪回首”(见朱东润选注《陆游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8页,以下简称《选集》)。一是认为“此词当写羁旅愁思,将艳情打并进去,正显出愁思的深切温厚”(见《唐宋辞鉴赏辞典》下册,汤华泉撰文,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这两种解释看似有异,实则有一共同之点,即都认为词中所言“南楼”为男女相会之所,相关的解释也皆据此生发。这首词的主旨,是否真与男女情事相关?
一“南楼”本义
古代诗词中,“南楼”为一常用典故,其源出于东晋名臣庾亮。庾亮(289—340),字元规,为东晋明帝明穆皇后之兄,仪容俊美,善于谈论,性好《庄》《老》,而方正守礼。曾任丞相参军、散骑常侍,助平王敦、苏峻之乱。庾亮虽出身显赫,身居要职,然却谦恭下士,平易待人。据《晋书》庾亮本传,东晋成帝咸和九年(334),朝廷“迁(庾)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亮固让开府,乃迁镇武昌”(《晋书》卷七三《庾亮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庾亮镇武昌时,崇修学校,招集流亡,卓有政声。另据《世说新语·容止》记载:
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羲之)下,与丞相(谢安)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庾亮字)尔时风范,不得不小。”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李天华《世说新语新校》,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48页)
南楼在晋时因位于武昌郡治(今湖北鄂州)之南而得名,气势雄伟,风月清嘉,为一地名胜。这次庾亮部属殷浩、王胡之等人先聚南楼赏月,后见长官庾亮到来,皆准备回避,而庾亮却毫不介意,欣然据胡床,与大家吟咏戏谑,任情笑乐。庾亮的坦荡胸襟,平和态度,真正的名士风范,令人折服,连书圣王羲之都对之赞赏不已,向名相谢安言及此事,不胜钦敬叹惋之意。这次南楼之会,因庾亮的雅量风姿而传为佳话,庾亮也被视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典型。武昌南楼自此名声大著,被称为“玩月楼”或“庾公楼”,后人多有题咏,“南楼”也与后来的“西园”一样,也成了文士风流雅集之所的代称,如唐代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诗中云:“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宋代苏轼于《九日次韵王巩》诗中也有语:“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都是用的庾亮旧事,对前代风流,心向往之。于此可见,南楼在古代诗文中作为典故使用时,原本就是用的庾亮与人登楼吟咏的故实,而与男女情事无涉。结合陆游的人生历程和这首《清商怨》词的产生背景,可以对词中所言“南楼”有新的认识。陆游作此词时,刚刚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打击,之前他曾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积极地筹划北伐,而随着王炎被调还京,以前所做的一切也尽付东流。陆游在词中,是沿用前人常用的“南楼”之典,作为文人雅集之所的代称,指代自己曾供职的王炎幕府,这不仅是因为王炎曾为四川宣抚使,总领川陕军政事宜,地位与督六州军事、领三州刺使的庾亮相仿;陆游任王炎僚属,地位也与庾亮麾下的殷浩、王胡之等人相似,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王炎对陆游有知遇之恩,也正是在王炎帐下,陆游度过了他一生中难得的快意时光。
乾道八年(1172),陆游夔州通判任满,贫不能归,因得王炎之聘,被辟为左承议郎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陆游是在囊箧萧然,无计东还的情况下被王炎征召入幕的,他对王炎的感激之情可以想见。陆游北上汉中,入王炎幕府后,更是积极地参与军务,为收复失地出谋划策,据《宋史》陆游本传:“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王炎身为主帅,不仅积极筹措北伐,也大力招揽人才,礼贤下士,其幕府一时也成了人才荟萃之所。陆游在王炎帐下,“同舍幕宾十四五人,与范仲芑、张、宇文叔介、刘三戒、周颉、阎苍舒、章森等皆相友善,而与张交谊尤笃”(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王炎的四川宣抚使幕府,不仅是宾主相得,共商大计的场所,也是上下相融,不辍吟咏的地方。陆游在南郑军中曾作《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词,记述与同僚“悲歌击筑,凭高酹酒”的场景,另从他之后刚到成都时所作的《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词:“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更可见他在南郑军中豪情满怀、意气风发的生活。也正是在南郑军中,陆游诗歌创作发生了飞跃,自谓悟得“诗家三昧”,他在回顾自己作诗历程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诗里也说:“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翦裁妙处非刀尺。”(《陆游集·剑南诗稿》卷二五,中华书局1976年版。以下简称《诗稿》,连在一处者,省略书名,径称卷数)欢快热烈的军营生活,多年夙愿的逐步展开,让他兴奋不已,诗艺也大进。
可以说,南郑军中生活是陆游人生旅途中的亮点,是离他北伐中原、收复失地的理想最为接近的时期,而且他还亲身参加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能将多年累聚的报国豪情化作抗击敌人的精心准备,将理想一步步地付诸实践,这何尝不是种幸福?也难怪后来陆游一再写诗作词追忆这段军中生活。但是很可惜,这段生活太短,前后只有短短的八个月。正当王炎率众人为即将到来的北伐大业厉兵秣马的时候,风云突变,是年十月王炎被召回临安,名为任职枢密院,实则预示着他在南郑前线苦心经营的军事举措被尽数废弃。主帅一去,幕下星散,陆游也被从前线调回成都,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滞留蜀中。陆游一生中惟一的一段军旅生活以失望而告终,多年梦想的北伐大业毁于一旦,从理想的巅峰跌入现实的谷底,这对一贯秉持抗金北伐壮志的陆游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这首《清商怨》词,即作于他梦断梁州,遭受人生重大打击的时候,“梦破南楼”,词中正是用“南楼”故典,指代之前的军营幕府生活。将王炎比作风流儒雅、平易待人的庾亮,也正显示出词人对这位刚刚去职的长官的尊敬。这首词与他同时所作的《剑门道中遇微雨》(《诗稿》卷三)诗,以及稍后在成都所作的《即事》(卷三)诗、《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词,共同映照出他当时心头的悲凉、失落、愤慨与无奈。
虽然南郑军中生活,宾主相得之乐,尽化作黄粱一梦,但是在陆游心中却难以忘怀,不仅当时“梦破南楼”,就是之后直至终老,也是时时想起,并有诗记之,这从他一些诗的题目即可看出,如:《蒸暑思梁州述怀》(《诗稿》卷五)、《冬夜泛舟有怀山南戎幕》(卷一○)、《闻蝉思南郑》(卷一三)、《秋雨渐凉有怀兴元》(卷一五)、《独酌有怀南郑》(卷一七)、《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卷一八)、《秋晚思梁益旧游》《怀南郑旧游》(卷二三)、《偶怀小益南郑之间怅然有赋》(卷二九)、《春晚怀山南》、《愁坐忽思南郑小益之间》(卷三二)、《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卷四八)、《有怀梁益旧游》(卷五二)、《秋夜思南郑军中》(卷六三)等。不仅在诗中,就是在词中也有对当年军中生活的回忆,如《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再如《谢池春》:“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都是追溯当年的从戎豪举。另外,陆游在乾道八年春自夔州赴南郑的途中,曾作《蝶恋花·离小益作》,其中也有语云:“千里斜阳钟欲暝,凭高望断南楼信。”如果说,在《蝶恋花》词中还表现出词人对即将到来的军营幕府生活的憧憬与展望,那么到了是年冬天所作的《清商怨》词,“梦断南楼”,则流露的是对军中生活、北伐大业猝然中断后的极度失望。
二“绿云”与“断锦”
既然《清商怨》词中的“南楼”为陆游所曾亲历的南郑军中生活,与男女情事无涉,那么最后一句“绿云堆一枕”,所指为何?关于“绿云”,《放翁词校注》即引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和韦庄《酒泉子·月落星沉》:“绿云倾,金枕腻,画屏深。”谓“绿云”是“喻女子秀发”(陈桂声《放翁词校注》,《陆游全集校注》第八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放翁词校注》以下简称《校注》)。《笺注》除引《阿房宫赋》外,又引李商隐《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诗“矮堕绿云髻”,称“绿云”是“谓好头发”。从《校注》和《笺注》所引例证来看,这几例中描写的对象固然都是女子,但是也不能遽定“绿云”为专指女子秀发。即使在宋人笔下,以“绿”来状男子头发的,也所在多有,如:晏殊《少年游》词:“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沈遘《送句谌通判颖川》诗:“朱颜绿发出尘土,长缨高盖生清风。”辛弃疾《洞仙歌·寿叶丞相》词:“见朱颜绿鬓,玉带金鱼。”特别是南宋周必大在为王炎所作的《寄题王公明枢使豫章佚老堂》诗中就云:“公今年才六十耳,朱颜绿鬓俨未衰。”这些诗词中,“朱颜绿发(鬓)”描摹的对象皆为男子,以之形容人的青春容颜。《笺注》与《校注》两相比较,《笺注》对“绿云”的解釋(“谓好头发”)更为确切。“绿云”并非为女子所专有,“绿”状头发之黑,“绿云(发、鬓)”即乌发、黑发之意,与华发相对,男女皆可用。陆游笔下,也用“青(绿)鬓”指称自身,如他后来回忆自己从戎南郑的经历,在《谢池春》词中自称是“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作这首《清商怨》时,虽然刚刚遭遇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打击,但是毕竟离之前的军营生活相距不远,不见得很快即由“朱颜青鬓”变成“苍颜华发”。所以说,陆游在《清商怨》中所言的“绿云堆一枕”,并非写的他人,而是指的自身,词人寒夜独宿,梦醒时,惟见自己头发零乱,堆于枕上。这也与词上阕所言的“灯昏人独寝”相呼应,共同映托出词人当时的孤单与凄凉。与这种“梦后”表现手法相类的,如秦观《如梦令》:“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鼠窥灯”正是“梦破”后所见景象。另如陆游《诉衷情》中所言:“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尘暗旧貂裘”也是“关河梦断”之后的现实处境。从这些也益可证明,“绿云堆一枕”,正是词人“梦破”后所见自身情况的真实记录,而非梦中所见场景。词人年未老,发仍青,通过“绿云堆一枕”,将遭受重大打击后的苦闷无奈之情尽呈纸上。
除“南楼”“绿云”外,“断锦”也是理解陆游此词的一个重要典故。“鸳机新寄断锦”,确实是用了前秦时窦滔妻苏蕙织回文锦寄远的典故,据《晋书·窦滔妻苏氏》“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悽惋,凡八百四十字”(《晋书》卷九六《列女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同时也用了后汉时乐羊子妻以织劝学之事,这却易为人所忽视(关于乐羊子妻事,《选集》注,《笺注》《校注》未注)。据《后汉书·列女传》,河南乐羊子感妻之言,远行求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日。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范晔《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乐羊子妻以断织为喻,劝励夫君不要在治学上半途而废。“断织”的警诫意义,也正在于“捐失成功,稽废时日”。王炎在南郑时,积极筹措抗金事宜,孰料朝廷一纸诏书将其召回,以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陆游所热望,也有望实现的恢复之梦在临近实现之时突遭破灭,功亏一篑,这与乐羊子妻的“断织”之喻何其相似乃尔!朝廷明知王炎在南郑前线为抗金之事做了诸多准备,却为阻止其行动而将其召回,这是新的“十二道金牌”,是以背后利刃断将成之锦,这不仅是王炎和陆游个人的悲剧,更是国家的悲剧,词人此处虽未明言,但其怨愤之情可以想见。可以说,“鸳机新寄断锦”,是合用窦滔妻和乐羊子妻的典故,喻指从朝廷传来的不是君臣相知,支持北伐的喜讯(“回文”),而是调王炎回朝,让北伐中辍的噩耗(“断锦”)。作者痛心于“断织(锦)”之悲在现实中重现,以前所做的一切尽成泡影,因此“叹往事,不堪重省”。这也不是不堪,是不能,不忍重省,极其沉痛凄凉之至。
结语
要之,陆游的这首《清商怨》词,作于他被迫结束从军生活,自前线黯然回川途中,词中用数个精当典故,显示他当时的悲凉沉痛心情。其中“南楼”是借用历史上庾亮与僚属登楼旧事,指代词人当时在王炎幕中、南郑前线宾主相得、意气风发的快意生活,与陆游本人情事无涉。“绿云堆一枕”,不是写的他人,而是词人自身;不是梦中所见场景,而是梦醒时分自己孤独景况的真实记录。“鸳机新寄断锦”,是合用窦滔妻和乐羊子妻两个典故,叹惜朝廷坐失收复关中,进取中原的良机。这首词正是词人在经受人生重大打击后,其凄凉心情与孤独处境的真实描绘与再现,整篇所流露的,不是一般的羁旅愁思,也非男女情事,而是对刚刚发生的重大政治变局的疾首痛心,对坎国事的深切忧愤。
[本文为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中韩词文学比较研究》(14YJA75102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