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2015-12-04王福利王玉玫
王福利+王玉玫
中唐诗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诗歌以一个游子的身份,写母子之间的伦理深情和作者的感恩报恩之思。从常理上讲,对于出身并不高贵的古代知识分子而言,出于游宦的需要,离家远行是相当普遍的事。而能够离家游宦者,亦多是年龄较长、已有家室的人了(当然也与古代婚姻制度、婚姻习俗有关),这从汉代的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乃至唐代大量的诗歌作品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会产生很多表达游子思妇间难舍难分、缠绵伤感、互相牵挂和思盼眷恋类题材的作品,而很少有人再去叙写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种种细腻而深邃的情感纠结了。出现这一情况,当然不能说是诗人、作家们与父母的情感变得很淡、很少了,而应是作为成人的他们,已将对父母的深情更多地埋藏于心中,不再愿意去描述和倾吐了。有的甚而认为只有将对父母的这份情感外化为自己志业上的成功,才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好表达和回报,否则,便“无颜见江东父老”了。也可以说,他们对父母的情感更多地外化为了一种责任、一种成功的具体标志,无论是从政、从军,还是经商等等。到了如果这种年龄的人,再将对父母的拳拳之意、眷恋之情行诸语言和诗文,倒显得有些多余,甚而有些扭捏作态、无病呻吟了。所以,翅膀渐硬,即将展翅高飞的游子,在这一特殊的人生阶段内,会将感情的重心更多地倾斜到老婆、情人或者是友人的身上,正因此,文学发展史上出现很多表现男女情思、同僚友人间思念眷恋方面主题的诗文,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孟郊这首小诗一经吟出,便极大地触动了深藏在人们心底的情感神经,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让很多的人在轻声的吟咏中,重温着昔日美好的时光,再次真切感受着那伟大而永恒的母爱,心中不断涌突着身为子女对亲生父母所特有的感恩之情。以致宋朝大诗人苏轼在其《读孟郊诗》中深深感叹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细心的读者自然会发现,在这首诗的题下原有一行小注,曰:“迎母溧上作。”清《溧阳县志》卷九《职官志》孟郊传注引《溧阳旧志》载此诗题作《迎母濑上》,濑上即“溧上”(见华忱之《孟郊年谱》,中华书局2007年版)标明该诗是孟郊在作溧阳县尉,迎接母亲于溧水时有感而发的。这时的孟郊已年届半百。作为堂堂七尺男儿,且已是知天命之年,又是一方县太爷的孟郊,为什么还会吟咏出这样一首对于母亲大人怜惜缠绵、感恩不尽的诗歌呢?
因大多的选本题作《游子吟》,而并非如《溧阳旧志》直题作《迎母濑上》,且将那行“迎母溧上作”的小字注亦省去不录,人们口耳相传,更不会去着意探求其吟咏该诗时的背景情况,对于深刻理解诗篇自然是有隔阂的。以致有学者乍一看到该行小字注时,却觉得不可思议,甚而会认为题目与内容不够吻合,令人费解。施蛰存先生在其《唐诗百话》中便曾说道:
《全唐诗》这首诗题下有一个小注:“自注,迎母溧上作。”说明此诗是孟郊任溧阳尉时迎接他母亲而作。但看诗意却不对头。诗意分明是儿子出门旅游,临行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儿子有感而作。看来这个注不很可信。
又说:
第三、四句从来没有注解,但如果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就不能解释的正确。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的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
其实,诵读古典诗词,似不必太过拘谨。在我们看来,施蛰存先生的前一说法是有些牵强了。他仅仅从字面、诗句本身出发,认为诗歌写的是儿子出门远游,母亲为他缝制衣裳的,所以那个“自注”便不可信,现在看来,这一观点是值得进一步推敲的。
研读《游子吟》的小注,或参见《溧阳旧志》的诗题文字,我们可以认为,该诗是作者回味往事、感念今日之作。
往日如何呢?用诗作的语言看,即为前四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写身为“游子”的孟郊忆念“慈母”的恩情。侧重在通过典型的细节勾勒,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游子”临行时,心地慈善的母亲,为又一次将要出门远游的爱子打点行装,念及其只身在外,无人照应,归期不定,所以,为其加工要带上的衣服,是“密密缝”制。这里面,看起来是直接表述,动作描写,实际上也蕴含着十分丰富的情感内容,只要你设身处地地去感悟这样的诗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便不难理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说法了!而“一切景语皆情语”中的“景”,也便不仅仅是指“自然景物”那么单纯了。就“游子”而言,面对年迈体弱、满头银发、老眼昏花的老母,内心除了充满着无尽的感激之情外,恐怕也还夹杂有很多的酸楚和忧伤,甚而还有几分的愧疚。古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训条,那么,为何“慈母”还要支持儿子出游呢?身为人子,年事已长,又为何还要不断地出游呢?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对孟郊家世经历的关注了。
孟郊,湖州武康人(今浙江德清),出身较为清苦,其父孟庭珍只做过一任县尉(昆山尉),大约在孟郊十岁左右就离开了人世。孟郊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酆、郢),随着孟郊父亲的亡故,这个家庭便步入了异常艰难的境地。在经历了年轻丧夫的昏天暗地、撕心裂肺的阵痛之后,孟郊的母亲不得不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她含辛茹苦,抚养三个幼小的孩子长大成人,该经历多少的磨难和辛酸呢?!可以想象,当她隐忍过往,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养家糊口、拉扯孩子上时,或许,其间的苦和难已无暇顾及、无暇品味了!而作为父亲去世时年仅十岁、又身为兄长的孟郊而言,他所看到的、体会到的、想到的倒可能会更多更多。也就是在这样的家庭境况下,孟郊三十岁以后,才开始外出漫游,谋求政治上的出路。结识韩愈后,其诗作很得韩愈赏识,与张籍、卢仝同为韩愈的知心诗友。但他考进士却一再失败,直到贞元十二年(796),46岁时才得及第。中进士后,他在洛阳和江南住了4年,再到长安应吏部选,得任溧阳尉。
二十年左右的漫游,孟郊跑遍了南北各地。为了应考,他还曾多次往来于家乡和长安之间。一次次科考的相继失败,不但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而且,其间他还咀嚼尽了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所有这些,与回到家中后所感受到的慈母的体贴关怀相比,可谓有霄壤之别!孟郊的母亲不单单是慈善贤惠的,而且也是通达事理、坚毅果敢的。所以,孟郊便不仅拥有了出游失落后可供依托的情感港湾,更拥有了再次振奋、继续前行的强大动力。在这种情况下,孟郊“唯母命是从”的为人和处事态度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孟郊做了几年县尉后,便弃官回家了。孟简《送孟东野奉母归里序》说:“东野既以母命而尉,宜以母命而归。”说明孟郊出来游历以至最后为官是奉母之命,其辞官还家也是其母做主的结果。宪宗元和元年(808),孟郊为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四年,丁母忧去职。九年,被辟为兴元节度参谋,赴任途中暴疾卒。
“感念今日”所言为何呢?即为诗的最后两句。孟郊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奋斗,终于成功了,也做了一方县尉,可以将母亲接来,好好报答一下母亲了。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寸草何其渺小,寸草之心,又何其微乎其微!春晖何其温暖和煦,又何其广博无限?三春之晖又是何等浓郁厚重!也就是说,对孟郊而言,目前自己虽有报答母亲之恩的意思,但却难抵母爱之万一啊!“即‘欲报之德,昊天罔及意”(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四)。这样写,能不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吗?能不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吗?康熙年间,两位溧阳人复又吟出了类似的诗句。其一云:“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建初弟来都省视喜极有感》,《清诗别裁集》卷一五)其一云:“父书空满箧,母线尚萦襦。”(史祺生《写怀》,《清诗别裁集》卷一六)
古人云“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语)。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真情实感,诗人是不可能写出那些既能感动自己,也能感动读者的精美诗作的,而要达到传唱不息,流布广泛而久远的地步则更是不可想象的。就诗文创作而言,总的来讲,感情的抒发和表达无外乎两种,一是“直抒胸臆”;一是“间接抒情”,即利用各种艺术手段、修辞手法,达到间接抒发内心感情的目的。不少的诗作是两者兼用的,本诗亦不例外。“缘情而绮靡”,“绮靡”以表情。只有短短六句的《游子吟》,除了诗歌一般都要具有的押韵、对仗等手段外,有对过去时光的追念,也有对目前和将来情景的描写和悬想,有细微的动作、神态乃至内心世界的描摹,也有人物活动大的背景的间接反映,有叠词、比喻、借代、对比、反问等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只要我们稍稍留意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特点,而这些手法的运用,并不见有任何的雕琢痕迹,更不见有些许的匠气、酸气和矫情。恰似自然流露,娓娓道来,却又让人深切感受到它的韵味绵缈、淳厚蕴藉,达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韩愈《送孟东野序》说:“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云:“孟东野‘慈母手中线一首,言有尽而意无穷,足与李公垂‘锄禾日当午并传。”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苏州大学人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