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光阴的尘埃
2015-12-04格格
格格
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缘分,或许是命中注定。
1840年,一声啼哭宣告着阎府又一男丁诞生。从山西太原长迁而来的阎家,在金州古城里,延展着生生不息的血脉。这个名为培元字锡三的男子,从此,将一生系于古城金州,用六十七个春秋的一呼一吸,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姿态。这一程,不长也不短,其中的冷暖荣辱,像一缕青烟,随他而去。
只是,命运的诡异,令他防不胜防。汉入满籍,为官之始,家人盼其福运长来,仕途稳健,为他取了“福升”的官名。孰料,这个充满瑞气的名字,夹杂着时代的风尘,糅进了十足的嘲讽,将他的一生,撕扯得烽烟缠身,屈辱彻骨。福升,成为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里毫无祥兆的记号,在时间的长卷里,跌宕起伏,黯然失色。
站在2014年的秋风里,我的目光擦拭着石碑上“阎福升故居”这五个大字,寻找着那个模糊了又模糊的身影。我想知道,他寂于时光的深处,会不会备感孤独;我还想知道,那些含血带泪的篇章,会不会令他神伤?
翻遍手上能找到的金州史料,一遍又一遍查阅各种闪着尘光的名人簿册,我很难发现阎福升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是随着用他名字命名的官宅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百八十字的个人简介,像是一块缝在衣袖上的饰物,只是不经意间被一次次带出。金州这座古城,真的选择了遗忘吗?我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阎福升故居尚存的七间瓦房,与位于古城金州东街中段路北(今民主街255号)翻建的副都统衙门,前后相对而立,那不仅仅是历史的遗留,更是一次次无声的提醒。
风,从这里吹过。从副都统衙门到阎福升故居,从阎福升故居到副都统衙门。往往复复,一年又一年。风声里,是彼此间难以剥离的筋脉;冷暖处,是飘荡在院落门缝里带着杂音的诉说。
一处署衙,一所老宅,一个男人,从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无法分开。金州古城,奔涌的渤海浪涛,巍峨的大黑山岭,积淀深厚的历史,成为这种缠绕最稳重的背景。
拂过岁月的沧桑,穿过尘封的时光,回望那些斑驳的往昔,不免怅然慨叹。
因为,这一回头,竟推开了明代金州卫一处署衙的大门。这座青砖青瓦的五进院落,具有典型的东北古代建筑风格和官衙建筑特点,古朴,典雅。那个名叫阎福升的人,永远不会想到,他的后半生,会和这座院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阎福升自幼知书达理,擅长骑射,成人以后从军。其智其勇,胜出一般。据史料记载,当时有一高姓水寇,盘踞在貔子窝(现皮口),纠众劫掠,为患一方,官军屡剿不果。请缨平匪的阎福升,性情仁厚,恐全军屠戮会玉石俱焚、伤及裹挟为寇的众生,“乃单骑蹈贼穴,晓以大义”。慑于阎福升威望,高匪“率众诈降,乘间宵遁,余党分别剿抚,不旬日,告肃清”。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阎福升因此功被擢升为金州城驻防八旗的一名佐领、金州水师营右翼协领。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争中,阎福升又因“府君则慎固封守,扫难披艰,备历忧勤,心力俱瘁”的突出表现,被提升为金州左翼协领兼摄驻防十二旗佐领事,以筹划战后金州城军政事宜,安抚军民。历史,选择了最简练的方式,三言两语,簇拥着他一路走来。留下万般的遥想,一代代地传递着他的英勇和出众。如果,历史的长河就这样风平浪静缓缓而流,他或许会成为一名骁勇的将才,除暴安良,建功立业。
但是,无常的命运,无人可以预测,无人可以阻挡。
一切,从1843年开始转向。
“(道光)二十三年,议准,金州洋面要紧,移熊岳副都统、协领改驻金州。熊岳原额设兵九百五十名,即由该副都统酌调,并可就近校阅水师营。其金州城守尉移扎盖州,盖州防守尉移扎熊岳,统归金州副都统兼辖。”记录在《钦定大清会典事例》上的这段话,带着清政府加强辽南海防的雄心,开拓了一个全新的舞台。明代的署衙,摇身变为正二品官员的主政之地——副都统衙门;海防重镇金州,成为清廷和外侵诸列强关注的焦点。此时的阎福升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命运也会将他携上这个舞台,听他演绎未知的悲歌。
作为“镇守奉天金州等处地方副都统”,祥厚是第一人。在其身后,陆续走来了桂生、庆玺等二十七人。披挂上金州副都统的官袍,他们在这座清代不断增修、颇具规模和气势的军事衙门里,掌八旗政令,负责金州、复州、盖州、熊岳、岫岩及金州水师营的军政、财政和旗人事务;管辖金州协领、旅顺水师营协领、盖州城守尉、熊岳城守尉、复州城守尉。
当时针指向光绪二十年(1894年),副都统署衙被迫走进了战火中。7月的热浪,激红了日本的侵华野心,甲午战争爆发,辽东半岛最先遭到侵华日军的践踏。11月,金州城岌岌可危,正定总兵徐邦道率领拱卫军五营在城东石门子阻击日军入侵。副都统连顺带领驻防旗军和民众抗敌守城。由于所辖的驻防旗军分驻在复州、熊岳等地,城内防务空虚,无法抵御相差约二十倍的日军,终究失城而退。副都统衙门,顷刻间成为日本第二军的司令部,“占领地总指挥部”的旗帜,飘荡在青砖青瓦的院落中。如果青砖青瓦可以张口说话,我猜想,一定会和被迫撤离的副都统连顺一样,嗓音嘶哑,愤不成声。
副都统署衙,连同副都统这个称谓,被迫消失在硝烟里。直到1895年,在俄、法、德三国的联合干涉下,日本逼迫清政府用三千万两白银赎回了辽东半岛。1896年5月,金州副都统署衙重新恢复其主政事务,阎福升出任了署理副都统。动荡不安的国运,带给他的不是福运连连,而是真正的“生不逢时”。国库空虚,军资不足,灾荒战乱,民不聊生。摆在他面前的难事,一件接着一件。军粮不足,他动用家资以充军饥;乡邻缺衣少食,他不遗余力给以救助。1898年,他组织募捐筹款,修复被日军炮火损毁的古城墙和东、北两座门楼——或许,只有在他上呈的奏折里,才能透析出字里行间隐藏的疲惫与心焦。
多想知道,副都统福升,在每年春秋两季的祭孔仪式上,率领官兵与民众,发出多少祈愿和憧憬?每月的朔望日,带领金州驻防的所有官员在署衙内向南跪拜,遥谢皇恩浩荡时,是否眼中含着泪心中咀嚼着酸?秋雨濛濛里,我围着副都统衙门的院墙和阎福升故居的甬道、古树,走了一圈又一圈,听不到一句回答。沉默连接着沉默,对我屏蔽了一切真实。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这是我见到的阎福升书写的一幅书法作品——岑参的《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大唐时的岑参,极尽铺陈之能事,渲染早朝的庄严隆重。地处边陲,硝烟弥漫中的阎福升,写下这首诗,灵动浑厚的笔锋里,他心中所念、心中所盼的,是那炎黄盛世的尊严威仪,还是那天朝大国的万方来贺?偶见的这幅书作,能让我们接近那时的他么?
阎福升持枪握笔,却无法预定自己的命运走向。似乎是某种契合,多舛的命运,从副都统衙门开始,在他这里延续。
甲午战争后,备受重创的辽南防务日渐衰落。而此时,沙俄势力正日益强大,也膨胀着他们觊觎我国东北的野心。罪恶终于在1897年拉开了序幕:沙俄借口“清俄夙好且有同盟关系,应派军舰监视德军行动”,“保卫中国人不受德国人侵犯”,抵制德国,协助中国,派遣俄太平洋军舰强入旅顺口,接着向清政府提出租借旅顺、大连的无理要求。1898年3月,清政府代表李鸿章、张荫桓与沙俄驻华代办巴甫洛夫在北京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同年5月,清政府代表许景澄同沙俄代表莫拉维诺夫在彼得堡又签订《续订旅大租地条约》。先后制定的两个条约,像两把锋利的屠刀,割走了旅顺口和大连湾,金州副都统衙门辖区仅限于金州城区。一任朝廷二品官员,受困于四面孤立的“中立之地”,内心该有怎样的郁闷与酸楚?焉有鸿鹄之志,可叹天地不宽。1899年9月,阎福升拟折上奏给朝廷:“城外尽归租借,昔日进项今则毫无,官吏书役,办公无措,恳请酌给津贴以资当差。”一份请款奏折,透出受命于外强中干的王朝、备受列强欺侮的朝廷命官,坚守的何其不易。
令阎福升始料未及的是,几个月后,他的人生彻底掉进了屈辱的深渊。1900年7月,沙俄军队以金州城内清廷官员勾结义和团、可能掀起暴动为由,突然出兵金州城,占领金州城,逮捕了署理副都统福升、协领福伦、同知马宗武、训导王奉琛等中国官员做人质。先是囚禁在金州南山脚下,之后押送至旅顺,用军舰运送至库页岛服苦役。 时任关东洲总督阿列克谢耶夫在给沙俄女皇的奏折中写道:“——1900年5月义和团事件的爆发,使我们感到,绝不能在这偶然之中使他们形成同仇敌忾。我们对他们逐步形成高压状况。——1900年7月14日,占领全部金州市,除武器外,还收缴一切文件、官邸、官员的徽章,逮捕了副都统以下的警察官和两名协领,押送到旅顺。”
堂堂朝廷命官,一夜之间沦为异族的阶下囚,其羞其辱,山海可知?手头的史籍,找不到阎福升被囚南山脚下的任何描述。没有办法想象,被脱去朝服朝冠的他,望着头顶一角熟悉的天空,在想些什么。关于阎福升一行是怎样从旅顺抵达库页岛的,史料也是几字带过。山高水长,一路凶险。谁忍笔下一次次触碰这样一段九死一生的艰难旅程?翻开有限的史料,记载最清晰的是,阎福升临行前,对家人说:“吾个人生死不足惜,为国捐躯乃吾之分内事也,尔等毋为吾忧。”
或许,正是这几句临行之言,支撑着他熬过库页岛的漫漫寒冬,挺过沙俄的胁迫虐待,忍过冰天雪地里的重役折磨。写到这里,我的眼前不断浮现的,是一幅描绘阎福升流放生涯的画作:被铁链脚铐捆锁的阎福升,昂着头,艰难地向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抬起落下,锁链都沉闷作响,刺骨刺心,冰冷一片。唯有他的目光,没有被这片冰冷所掳走。生与死的交锋,给他从容的安详。
那一刻,他已是花甲之年。库页岛的流放生活,不觉历时一年。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一段屈辱的结束,需要另一段屈辱开启。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后,阎福升等人才结束流放生活,回到金州古城。此时,金州副都统已经迁至盛京城内办理公务,且仅以旗民的事务为主。
身患重病的阎福升,成为近六十年金州副都统里最后一位主持军政旗务的官员,休养在署衙东北的官邸里,直到1907年9月13日病逝。那一年的11月15日,天寒地冻,仿佛整个金州古城的呼吸,也在这一天冻僵了。那一天,古城金州万人空巷,人们走出家门,聚集在一起,结成长长的队伍,护送着阎福升的棺椁,一路向北,朝着一个名叫北屏山的地方挺进。所过之处,浮尘蔽日,哀声一片。
最终,棺柩在城北的北屏山南坡的阎氏家族墓地入土。此时,命运才卸去一切包装,还原它真实而残酷的面貌。若干年后,墓地被破坏,所立石碑也被砸碎。无法掌控的命运,在生前,在死后。
一个时代,终结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官邸里。他的名字,成为唯一的标志。
相关史料记载,阎福升居住的这座老宅,始建于清代道光年间,原有面积两千多平方米,三进院落,六十余间房屋。整个建筑群为四合大院,以二进院门为中轴线,正厅、前厅、侧厅、厢房、门房等建筑物东西对称分布。在四合院外围还有一层套院,由四面的耳房将整个大院围起。是清道光以后历代驻金州副都统的官邸,颇具皇家的气派与尊严。阎福升是最后一位住在此处的副都统,故以阎福升故居而得名。
曾有记者撰文这样描述过这座官邸的大气和美:“大影壁后的阎家大院前后三进,在第二进前厅下,六根朱红檐柱显出昔日气派。院内皂角、紫藤、雌雄同株的银杏已有百年树龄,树荫蔽日。”
现在,古树还在,旧貌不存。解放后,阎福升故居成为三八小学的校舍。那些曾经在这座老宅里匆匆来往的副都统,成为一代代学子落在课桌上的遥想,琅琅书声,不问归处。1999年,古城改造,学校搬出,也同时拆掉了老宅的大部分建筑,只留下七间正房,守着岁月一起老去。2006年早春的一场大火,将残存的官邸烧得面目全非,好在房屋的主体建筑没有损坏,经过相关部门的修缮,得以重生。据说,原来大门两侧有两棵枝叶繁茂的百年芙蓉,每年花开之时,整个大院红霞一片。如今遭此火劫,一死一衰,再难看到昔日盛景。
因为这座老宅,后人才得以记住阎福升这个名字,也生出诸多的评说。对他而言,或许早已无足轻重了。他的生命里,那些荣光与忧辱,如飘零的落叶,被时光深深掩埋。无法到达耳畔的评说,留给活着的子孙,在拜谒的时候,或歌或泣,或悲或欣。至于他们的先祖,为何荣,为何辱,为何爱,为何恨,已经不再重要。
每年,总有一些时刻,阎氏的子孙会朝向这座老宅,遥遥祭拜。
透过历史的云烟,他们愿意,把他们的先祖,清楚地送还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