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邱云
2015-12-02余雷
余雷
樱桃沟其实不是一条沟。
樱桃沟是块平坦的坝子。因为樱桃沟旁边的山上有丰富的铅锌矿藏,20世纪50年代从全国各地来了很多采矿的人,樱桃沟就成了矿山工人的生活区。
20世纪60年代,樱桃沟有了四条大街。
第一条,从矿医院到运输队。中间途经十栋家属住宅楼、酱油厂、百货公司、邮电局、新华书店、照相馆、东方红广场、办公大楼、苹果园、供销社,然后到达运输队。
第二条,从矿医院到子弟小学。中间途经开水房、第二食堂、游艺室、农贸市场、俱乐部、第一食堂、灯光球场、洗澡堂、幼儿园,然后到达子弟小学。
第三条,从办公大楼到矿子弟中学。中间途经苹果园、灯光球场、牛奶房,跨过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到达子弟中学。
第四条,从酱油厂到达炼矿厂。中间经过一个水库、一个水库边的塔楼,到达炼矿厂一车间的门口。
樱桃沟的邮递员邱云说,这四条街上有几块石头他都能背出来。张建设想,邱云没说谎,每天都要给樱桃沟的住户们送信,他一定知道这四条街上有多少块石头。
每天下午,当酱油厂里飘出热烘烘的酸臭味时,张建设就会带着一群住在十号楼附近的孩子在第一条大街上等邱云。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四岁。张建设是他们的头儿,大家都听他的。
邱云中等个子,窄小的脸上有一半被络腮胡子占据着,远远看去,像是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口罩。他总是穿一套墨绿色的邮电局职工的工作服,戴一顶墨绿色的帽子,骑一辆墨绿色的二十八英寸自行车,车座上挂着一个墨绿色的挎包。只要听到连续不断的自行车铃声,大家就知道是邱云来了。只有他在骑车的时候会不断地摁车把上的铃铛。
张建设的妹妹张小红有一次问邱云:“你老是这么摁车铃,要是摁坏了怎么办?”
邱云半张着嘴想了想,指着九号楼说:“老子天天送信,这里好多人我都认得。要是坏了我就去找那边机修车间的老王师,他的手巧,一定能修好。”
张建设推开张小红:“去去去,这是公家的车子,坏了公家会修,不要你瞎操心。”
张小红扁扁嘴说:“公家的东西也要爱惜。”
邱云看了看张小红,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一群男孩拖走了。他们把他拖到那个墨绿色的挎包前,嚷嚷着:“快,快,快,看看有哪几家的信。”
邱云就从挎包里拿出一叠信,仔细看了看最上面一个信封上的字,然后念出来:“七号楼郑玉清。”
“叔叔,我知道,二楼第三家。”王秋实举起手。
邱云郑重地把信交给王秋实:“你去!”
“是!”王秋实双腿并拢,敬个礼,接过信,向七号楼跑去。
邱云又读出第二封信上的地址和名字:“八号楼刘东升。”
“叔叔,我家住八号楼,一楼第一家。”李晓光举起手。
“嗯?”邱云凑近李晓光,“给老子说清楚,是你家住一楼第一家,还是刘东升住一楼第一家?”
张建设推了李晓光一把:“笨蛋,你就说一楼第一家就可以了。”
李晓光吸了吸鼻子,把一条快流到嘴边的鼻涕“哧溜”一声吸进去,然后大声说:“一楼第一家。”
邱云把信交给他:“你去!”
“是!”李晓光双腿并拢,敬个礼,接过信,向八号楼跑去。
邱云在后面大声喊:“滚回来!”
李晓光站住了,回头不解地看着邱云。邱云抬手在鼻子前抹了一下:“不许把鼻涕流到信封上。”
李晓光就用袖子狠狠地在鼻子上擦了一下,才转身继续向八号楼跑去。
替邱云送信,已经成了张建设和他的伙伴们每天下午最重要的活动。可惜,邱云挎包里的信总是很快就送完了。大家眼巴巴地看着邱云把空挎包挂好,用力拍拍自行车的车座,一条腿跨上去,踩着脚蹬子,说声“走啦”,用力一蹬,自行车就滑出去,他挺直脊背,端正地坐在座椅上,一下一下蹬着车,自行车就驶出去很远。
张建设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邱少云!”
邱云的身子一歪,车停下了。他跨在自行车上问张建设:“你刚才是叫我吗?”
张建设捂着嘴笑,没吭声。李晓光说:“他叫你邱少云。”
张建设不笑了,他瞪着李晓光,抿紧嘴,鼻孔里喘着粗气。
邱云握住车把用力一扳,车子掉过头。他用脚在地上划了几下,自行车停在了张建设面前。
张建设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络腮胡中央的鼻子。
“跟我爹说过,想把名字改成邱少云。小时候老子就想当解放军,后来长大了,体重不够,没有去成。”邱云说这话的时候头半仰着,白亮的牙齿从络腮胡后露出好几颗,像是用水泡过,撕了皮的花生米。张建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蓝得耀眼的天空。
李晓光吸了吸鼻子问:“你爸爸答应了吗?”
邱云有些腼腆地说:“没有。我爹说,邱少云这个名字是英雄才能叫的。你不是英雄,不可以叫那个名字。所以,就只能叫邱云。”
“我们可以叫你邱少云。”张建设热切地说,“刚才我就觉得你的名字很像邱少云这个名字,就叫出来了。”
邱云的脸红了:“瞎说。名字怎么可以乱叫?别人会笑的。”
张建设笑着说:“小娃娃叫着玩,别人才不会管呢。”
“邱少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哎。”邱云小声答应着,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在抖动,“不过,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叫邱少云,要不然,就不要你们送信了。”
张建设拍拍胸脯说:“知道了,邱少云。”
邱云再来送信的时候,张建设带着一群孩子站在十号楼前一起喊:“邱少云!”
“哎!下次小声点儿。”邱云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看,没有看到其他人,这才停好车子,开始从挎包里往外拿信。
“十号楼王一成。”邱云念道。
张建设举起了手:“二楼第一家。”
邱云把信交给他:“你去!”
“是!邱少云!”张建设双腿并拢,敬个礼,接过信,向十号楼跑去。
这一天,每个人在回答是的时候,都要在后面加上邱少云三个字。邱云笑眯眯地答应着。
信送完了,张建设对邱云说:“邱少云,你穿的这个衣服再旧一点,就跟解放军的衣服一样,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就是个解放军了。”
“是的,是的。”其他几个人都同意张建设的意见。
邱云看了看身上墨绿色的衣服,摇摇头:“我做梦都想穿军装。可惜这个料子好得很,洗了好几次也不掉色,怕是穿烂了也不会变成那个颜色。”
张建设就有些遗憾,心想:一样是绿色的衣服,差别怎么那么大呢,长大了要做解放军,绝不做邮递员。
接连两天,邱云没来送信。张建设带着人在大路上等到路灯亮起来,也没等到他。他们回家吃完晚饭,又回来继续等。
李晓光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叫他邱少云被他爸爸知道了,他爸爸不高兴,不让他出门了?”
李晓光的爸爸是浙江人,很精明,从不肯吃亏。车间里的同事都说他小气。张建设瞥了他一眼:“邱少云的爸爸不像你爸爸。不会那么小气,一定是他家里有其他事情。”
李晓光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其他人继续猜测了好半天,但实在想不出邱云家里有什么事会耽误他送信。
第三天,一个黑瘦的老头骑着邱云平时骑的那辆自行车来送信。老头要走的时候,张建设鼓起勇气凑上去问:“邱云到哪里去了?”
老头狐疑地看看张建设:“嚯,你认识邱云?”
张建设连忙说:“认识,认识,他天天来送信。可这几天没来。”
“他老婆生娃娃,请假回家去了。”老头跨上自行车,往前蹬了几下,头也不回地说,“他家在山上的寨子里,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张建设听到爸爸张铁柱对妈妈刘凤珍说:“老陈师说,他爹生他的时候已经65岁了。”
张建设好奇地问:“男的也可以生孩子吗?”
刘凤珍笑着说:“当然不可以。我们是说老陈师的爹做他爹的时候……”
张铁柱用筷子剔着牙缝,不满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对小孩子说这些。”
“哦,我看邱少云就有65岁。”张建设说。
张铁柱瞪大了眼睛:“邱少云?就是那个在朝鲜战场上被烧死的英雄?谁跟你胡说的?”
张建设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他……”
张铁柱没再问,他看了看表,放下筷子,取下墙上挂着的二胡,匆匆往屋外走去。张铁柱是二车间宣传队的队员,每天晚饭后,他都会和车间的几个工人一起到游艺室去练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张建设和几个小伙伴正蹲在地上弹苦里珠,一个黑色的影子慢慢覆盖在他们头上。张建设抬起头,看到了推着自行车的邱云。
张建设问:“邱少云,你当爹了吗?”
邱云笑嘻嘻地说:“是啊,我老婆给我生了个小姑娘。我刚才去医院给她要了点紫草油。小姑娘身上长冷饭疙瘩了,医生说要搽紫草油才能好。”
“你喂冷饭给她吃了吗?”李晓光问。
邱云不高兴地说:“你爹才喂你吃冷饭!”
张建设推了李晓光一把:“冷饭疙瘩都不知道,就是长在身上的小疙瘩,跟蚊子叮的一样痒。我就得过。”
邱云看上去和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他的脸黑瘦了些,胡子也好几天没刮,有一撮胡子打着旋紧贴在嘴边,像是吃完饭没有擦嘴。张建设忍不住问:“邱少云,你几岁?”
邱云狡黠地笑了一下:“你们猜?”
“35。”
“28。”
“65。”张建设大声说。
邱云跳了起来,挥舞着手喊道:“老子看起来有那么老吗?老子今年23岁,23岁!早知道你们这样乱说,就不带东西给你们吃了。”
邱云说着,从自行车后座上拿出一个饭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片片手掌大的酸萝卜片。一股浓浓的酸味溢出来,围住他的几个孩子都咽了一口口水。
樱桃沟的人秋天的时候会腌制萝卜。他们把一个个新鲜的萝卜切掉萝卜缨子,洗干净后放进大水缸,加少许盐,注满冷开水后,把大缸密封起来。等到元旦前后,这些萝卜就变酸了,捞起来切片后蘸着盐巴辣椒面吃,鲜香脆嫩,酸咸爽口,既可以做下饭菜,也可以做零食吃。
几个孩子一起伸出手,想去拿饭盒里的腌萝卜。邱云连忙把饭盒盖上:“等等,先把信送完再吃。哪个表现好,哪个就可以多吃一块。”
“是,邱少云!”大家挺着胸脯大声说。
邱云放好饭盒,把挎包里的信拿出来。他刚要念地址和姓名,张建设抢过一封信说:“我上三年级了,认识字。我会自己看。”
“我也上学了。”李晓光抢过一封,其他几个孩子也一拥而上,邱云连忙紧紧捂住手里的信。
张建设一把夺过李晓光手里的信:“你才上一年级,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你看不了。”
“你才看不了。”李晓光生气了,他扑上去,死死抓住张建设手里的信,张建设也不松手,两个人抓着信,拼命往后拉。
“都给老子放手!”邱云大叫一声。他的话音未落,“哧啦”一声,张建设和李晓光手里的信被撕成了两半。他俩同时松手,撕碎的信像两只灰色的飞蛾慢慢飘落到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过了一会儿,邱云才蹲下身,捡起那封被撕破的信。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从信封里落了下来。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邱云颤抖着手把照片拼在一起。张建设悄悄把头凑过去,照片上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人正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老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邱云生气地抖着手里破碎的信封,“怎么办,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把信扔了吧。他们会以为信寄丢了。”李晓光小声说。
邱云瞪了他一眼,吼道:“你敢把信扔了,老子就把你扔了!”
张建设小声说:“我们把信封粘起来再送给人家。”
“要是你的信,你愿意吗?”邱云指着他们喊道。
几个人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吭声。李晓光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一股酸萝卜的味道,嘴里的口水立即流了出来,滴在胸前的衣服上。
路边的自来水管子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这声音提醒人们,自来水马上要流出来了。矿山生活区每天早中晚三次供应自来水,经过漫长管道流到每个水龙头的水,总是呼啸而来。
“快想办法,水管响了,我爸爸要回来了。他如果知道我闯祸会揍我的。”张建设着急地说,“快看看是谁的信。”
“十号楼熊正强。”邱云念出了一个名字。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熊大爹!”
邱云看着他们惊异的面孔问:“你们都认识他?”
几个人都缩着脖子点点头。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把你们吓成这样?说给老子听听。”邱云指着张建设,“你先说。每个人都要说。”
“他像熊一样壮。”
“他爱喝酒。”
“他说普通话,但他不喜欢说话。”
“他的拳头很大,要是打在身上肯定很疼。”
邱云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信,说:“算老子倒霉,你们都回家吧,老子亲自去送信。”
李晓光小声说:“趁现在熊大爹还没回来,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我们不说,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信撕破的。”
“我会说!”邱云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有些发红,“想不到你们那么小,就有那么多坏点子。老子改主意了,你们一起去,今天的事情,你们一定要承认错误!”
李晓光突然转身就跑,其他几个孩子也跟在他的身后跑了。邱云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并没有拔腿去追。
张建设犹豫了一下,没跑。他拉着邱云的手说:“邱少云,我跟你去。”
邱云把撕坏的信交给熊正强的时候,张建设往邱云背后躲了躲。邱云用蹩脚的普通话向熊正强道歉,但熊正强挥挥手,让他不要说话。
熊正强动手把撕破的信拼在一起,凑近信纸,几乎将脸贴在上面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他皱着的眉慢慢舒展开,急切地对张建设说:“建设,快,我们去找你爸爸。”
两天以后,张建设向邱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封被撕坏的信对熊正强非常重要。矿山的工人男人比女人多。像熊正强这样不爱说话、朋友不多的人要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是一件困难的事。东北老家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愿意到矿山来跟他结婚。信封里的那张照片就是熊正强未来的新娘。亲戚在信里告诉了他新娘乘坐的火车的车次,让他拿着照片去车站接人。熊正强拿到信的时候,距离新娘乘坐的火车到站的时间不到十个小时。
樱桃沟距离火车站一百多公里,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张铁柱带着熊正强来到运输队,守在运输队的门口,每出来一辆车就问司机是不是去火车站。他们终于在两个小时后找到了一辆到火车站去拉货的车,赶在新娘到站的时候接到了她。
邱云听完故事,沉默了一会儿,喘着粗气说:“还好老子把信给他了。”
李晓光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掏出一个橘子递给邱云:“邱少云,我错了。”
“不要再叫邱少云!”邱云把橘子从中间掰开,掏出橘瓣,每人给了一瓣,剩下的全部扔进自己的嘴里,“都滚蛋!以后,老子自己去送信。”
张建设哭了起来:“邱少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把信撕破。我不骗你。”
李晓光也哭了:“邱少云,我也向你保证。”
“都说了不要再叫邱少云!”邱云在每个人的头上拍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你们要是再闯祸,老子就不理你们了。”
李晓光连连点头,把一条鼻涕吹成了一个大泡泡。
邱云再来送信的时候,看到张建设和他的伙伴们,就远远地叫:“老子来了!”
张建设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欢呼着冲过去,然后,去送信。
邱云又连续两天没有来送信了。
李晓光问张建设:“是不是他老婆又生娃娃了?”
张建设刚要说什么,就看到上次接替邱云送信的瘦老头背着一个绿挎包过来了。李晓光抢在张建设前面问:“邱云的老婆又生娃娃了吗?”
“胡说八道!”瘦老头生气地说,“邱云回去的路上遇到几头猪挡在路上,他躲不开,摔下车子,滚到路边的水沟里,把腿摔断了。现在躺在医院里。自行车也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他一定没有摁铃铛。”张小红的眼睛红了,“要不然,猪听见了会让他的。”
张建设这才想起来,邱云已经很久没有摁铃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