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条海船
2015-12-02郭凯冰
郭凯冰
1
我挎着竹篮来到河坝的时候,西天火红的太阳在河面上跳了最后一下,没到河水里。
晚霞把满河染得一片金黄一片火红,还把热烈的光喷射到河边那几块高高矗立的大石头上。石头原本不起眼的苍黄色被霞光遮住,闪动的光红黄交织,还因为水流的缘故,有了一分动荡。这红黄交织的动荡的光,让我疑惑这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也许是传说里河妖的栖息处。它们在里面日夜不息地打造着牢固的宫殿呢。
我看得入迷,竹篮挂在手里好一会儿,直到手臂发酸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渡口处,渡船安安静静泊着。爷爷坐在渡船上吸烟,双眼凝望着夕照中的石头。船边的河水暗暗的,古老的渡船暗暗的,爷爷的双眼却亮亮的,不是我以往看到的浑浊眼睛。也许,是霞光的缘故吧。
我来给爷爷送馅食。
馅食是奶奶做的,用的是紫苏。爷爷喜欢吃紫苏做的馅食。
奶奶说,这紫苏,也是你爷爷带来村子的呢。他呀,一辈子忘不了他老家。
爷爷的老家在哪呢?五岁的时候,我就问过奶奶这个问题。
在我们清水村,虎子爷爷的老家是清水村的,苹果爷爷的老家是清水村的,柳叶爷爷的老家也是清水村的,我爷爷的老家,怎么会不是清水村的呢?
“你爷爷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那个地方的人,喜欢种紫苏,吃紫苏做的馅食。”
“爷爷怎么来了咱这里?”
“怎么来了咱这里?老天爷让他来清水村呗。要不是他早早来到村子撑船,我们孤儿寡母就活不到今天呢。唉,小孩子,别问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呀,好好孝顺他就行。”
你该知道了吧,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可是,我觉得他就是我亲爷爷。再说,我爸爸也把他当亲爹呢。
我十岁那年,爷爷得了一场病,很重很重的病。我们都觉得爷爷会死。好几天,奶奶偷着流眼泪。爸爸妈妈忙着照顾他,眼睛也总是红红的。
夜里,奶奶让爸爸妈妈去睡一会儿,揽着我守在爷爷床边,说:“水青啊,你可要记着啊,要不是当初你爷爷救了我跟你爸,就没有你呀!那年冬天,雪可真大呀!我背着你爸走呀走,手脚没了知觉,迷迷糊糊就倒在雪地里了。要不是你爷爷去河边看渡船,我们孤儿寡母就没命了。”
“有人偷船吗?爷爷怎么总去看船?”我奇怪。冬天河面结冰了,渡口的木船被倒扣在岸边,有啥可看的。
“没人偷船,是你爷爷心里总挂着渡船呢。他离了渡船,安不了神哩!”
也是,从我记事起,从春天开河起,到冬天结冰前,爷爷一天不落去河边摆渡,夜里也住在船上。冬天来了,渡船被倒扣到河滩里,他早饭前去渡口走一趟,午饭前去渡口走一趟,晚饭前再去渡口走一趟,从来不耽搁。也许,不看一眼渡船,他就吃不下饭。
奶奶说,心诚就灵,真是一点不错。我们眼巴巴盼着爷爷好起来,爷爷就真好起来了。他说,到了鬼门关,跟小鬼说我死了他们难过,小鬼就把我放回来了。
大家流着眼泪笑,妈妈忙着给他做鸡蛋汤,奶奶忙着给他泡开夏天晒干的紫苏烙馅食。我纳闷,爷爷怎么说谎呢。
我明明听见睡着的爷爷焦躁地说:“爹……掌柜的……你在哪……大船……咋还不来……咋不来?”
掌柜的是谁?我们村从没有人叫掌柜啊!我跟奶奶说,奶奶嘱咐我:“水青啊,你爷爷说这话,是发烧烧糊涂了。人一糊涂,啥胡话傻话也能说出来。”
奶奶说的话我信。爸爸酒喝多了,就会一个劲儿嘻嘻笑,跟傻子一样,妈妈说他那是喝糊涂了。
糊涂了说的话做的事,当然不算啥。
2
要是有人问我最喜欢家里什么物件,我一定会说,大门口的青石。
我最喜欢坐在青石上。春天、夏天、秋天,早上、晚上,晴天、阴天,我都喜欢坐到青石上,面朝西,远远看着清水河河坝上的树木,看着路过的大船白色的帆像一只大鸟在树的空隙间穿越,看着大太阳一跳一跳靠近树梢,淹没进树林,看着爷爷倒背着手从河滩上到河坝,又从河坝走下来。
回到家的爷爷也喜欢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吸烟,聊家常,也像我一样望着西河坝出神。
有时候,我跟他争青石,就说:“爷爷,你在河边还没坐够哇,回家来跟我抢?”
爷爷嘿嘿一笑,挪一挪,我俩各一半。青石不小呢。
除了村子里每家有青石,清水河边也有很多块青石。青石都不大,大的十几块大概一米多一点高,还不如我高。最大的是三块苍黄色石头,有爸爸两个人高。有一次,我站在上面看对岸那棵老槐树上最高的鸟窝,发现里面有三只小鸟,绒毛刚刚长齐。
石头随意地摆放在河边,早晚河水涨起来的时候,小一些的青石淹没在水里,中午河水最少的时候,青石都露出来。清水村大人踩着青石饮牲畜,撒网打鱼,洗衣洗脚;我们呢,喜欢站在青石上,等大船驶过的时候,河水一漾一漾的,把我们的脚一下浸没,一下又露出来,痒得我们笑个不停。
夏天,我们都喜欢到最大的几块苍黄色石头上去。比起青石,它们更往里,就常年蹲坐在河水里。
我最喜欢蹲坐在大石头上看没在水中的那部分。
显露在外的石头苍黄色,棱角也被我们天天的攀爬磨平,没有一点神奇之处。可坐在这毫无神奇之处的石头上往下看,你就会跟我一样吃惊:苍黄色变深了,变润了,有了一股灵秀气。甚至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躺在水面无意间朝它望去的时候,一道隐隐的绿光让我大吃一惊。可惜后来无论我如何调转角度,再没发现这种神奇,只能相信是太阳太毒照花了我的眼睛。
不摆渡的爷爷除了吸烟看石头,也喜欢看船。
那些看起来陌生的大船经过,爷爷总要大声问一问:“伙计,哪里的船呢?要到哪里去呀?”当然,更多的大船经过时,爷爷只简单打个招呼。他简单招呼的大船,连我也熟悉得很,很清楚它们从哪里来,运送什么货物,要到哪里去,再运回什么货物。
有一年夏天,一条从没见过的大船从下游驶来停到了渡口。
还老远,爷爷就看到了它。他猛地站起身,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海船!大海船!”
原来这样的船是海船!
我们清水河跑的大船,都是长长的船,分成好多个节。最前面是船头,后面拉着的一节节船上,装满煤炭、沙石,或者盐、鱼虾。
这条海船比平时河里驶过的大船高好几倍,船舷比河边最大的石头还要高。也许正因为它高,才只有大船四节那么长。
爷爷说了那几个字就一直傻傻地盯着那条船,直到它放慢速度驶到渡口。亏得我正在渡船上呢,赶紧替爷爷问:“叔叔,哪里的船呢?要到哪里去呀?”
站在船上好奇地看着我们的那群人回答:“到上面城市送货!”
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满意他们的回答,却也不知道再问什么,扭头看爷爷。爷爷脸色苍白,正哆哆嗦嗦地蹲下去,坐到渡船上。
船上一个人大声问:“老人家,这里是平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石头啊!”
爷爷看我一脸疑问对着他,嘟囔道:“老祖宗们来建村子的时候就有哩!”
我朝着船上大声说:“老祖宗们来建村子的时候就有哩!”
几个人在船上议论几句,一个人大声问:“老人家,你们这三块大石头形状不错,我们老板公司大门口正缺呢,卖给我们好不?”
竟然有人要花钱买石头?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情。谁想爷爷板着脸站起来大声回绝:“不卖!一块不卖!”
“您回村跟村里人商量商量吧,我们不会让你们吃亏!”那人很殷勤地说。
“不用商量!这石头是我的,说不卖就不卖!”爷爷不再搭理他们,背转了身收拾渔网。
石头是爷爷的?这可能吗?我一直以为,这些石头是老天爷送给我们村的礼物,从来就在河边。
我问奶奶,奶奶愣一阵,说:“水青,是你爷爷的呢。”
“爷爷从哪里运来的?怎么运来的?”
“是用船运来的。可你爷爷不说从哪里运来的,我就不问。”
“清水河里的大船?有白白的帆的大船?摆渡的爷爷曾经跟着那样的大船来来回回跑,他怎么留在了我们清水村?”
“说来话长,那时候还兵荒马乱呢。你爷爷他们的大船到了咱们渡口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当兵的。他们把你爷爷的石头掀翻到河边,把船征走了。你爷爷负责给人家运的石头,差事没办好,他回去没法交代,就留在了咱村里,做了村里撑船的人。”
哦,原来石头真是爷爷运来的呢。可是,为什么我们村每家大门口也都有一块青石呢?
奶奶说,问你爷爷吧。他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你别多问。
3
“那时候我才十五,跟着我爹给掌柜的运货。这船石头掌柜的很看重,要拉回去镇宅,还派了几十个青壮劳力护送。兵荒马乱的,水路比旱路安全。我们在南方海码头把石头装上大海船,一路往北走。路途长,船上油料不够了,我们要沿着清水河到最近的城市补充油料。可谁知道呢,偏偏就在清水河,遇到那群兵,要把我们的海船征去运送物资。多亏我爹跳水前把我藏进了河边的芦苇里,要不,我也会跟那些年轻人一样,被拉去做壮丁。等天黑他们走了,我爹从河对岸游过来,跟我在河边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要我留下来,看好这批石头,就是丢了命,也不能丢一块石头。他呢,去给掌柜的送信,让掌柜的再派船来运货。”
“爷爷,你那么小,怎么能保住青石呢?要是有人偷,怎么办?”
“我爹有办法呢。他带着我进了村子,找到村里管事的,把腰上挂着的一个大钱袋全都送给了村里,请求让我做渡船人,守着渡口边的石头。管事的人答应了,村里人就不会随便搬走石头。”
“那为什么现在每家都有一块青石呢?他们说话不算数!”我有些气愤。
“也不是说话不算数。村里人听我说石头是运回去镇宅的,都求我送一块放在他们自家大门口。开始我不同意,后来我爹好几年不来,村里管事的就跟我商量,送每家一块石头,等哪天石头的主人来要,一定不打折扣原物送还。这样,就每家搬了一块小的青石放在大门边。在我们老家有个讲究,门边放镇宅石,百毒不侵,辟邪呢。”
哦,原来这样。
“那你爹,就一直没回来?”我知道问得有点多余,要是爷爷的爹能回来,就会把石头运走,也把爷爷带走了。听大人说,大城市楼很高很高,街很宽很宽,住在那里的人能天天吃肉和鸡蛋,还能天天看电影,好到天上去了。要知道,我们村,一年才能看两场电影。为了过瘾,我们跟着放映队走了这个村,再进那个村,一部电影能看上八遍。
“唉!”爷爷叹口气,手使劲揉几下花白的头。
“爷爷,想你爹不?想你那个家不?”这么问着,我的眼泪已经出来了。
真想不明白,一个爹怎么能这么狠心?十五,七十五,爷爷在我们村已经待了六十年!就是说,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没再见过爹,没再见过娘,也没了家呢。有一次奶奶住院,爷爷爸爸陪她在县城住了一个月,我想他们想得哭,硬逼着妈妈带我去了两趟县城呢。六十年不见爹也不见娘,爷爷该多想啊!
我擦把眼泪,扭头看看爷爷。
爷爷两眼望着西天,眼圈红红的。
“爷爷,你没去那个大城市打听?”好一会儿,我轻声问。
“托人写了好多信,没回音……当初兵荒马乱的……后来,谁知道在不在呢……”他叹口气,摸一把脸。
“那你干吗不去找?”我声音高起来,“让爸爸帮你看着,保准丢不了一块!”我爸爸是个很壮的人,他还是村里的民兵队长。
“找了。你爸爸二十到二十五这五年的冬天里,他帮我看着石头,我都回了当初那个城。变了,都变了,找不到了!”他看着西面的河坝,更深地叹口气。
“那你还看着这些石头干啥?一定是人家不要了呗!”
“哪能不看着?我爹从我小就嘱咐过,给人做的事,丢了命也不能打折扣,咋能变哩?再说,人家可没当面跟我说不要了。”
唉,这个爷爷,倔老头!
石头就是像大船上人说的能卖钱,又能多重要,他竟然守了六十年,真是想不通。我再喜欢石头,也想不通这个道理。
4
苹果要到县城去上学了,我很舍不得。
这天晚上,我想去苹果家跟她告别,刚走出屋门,就见她爸爸牵着她,已经来到了我家大门口。原来,她爸爸想把他家的青石带到城里去,做他刚开的小店的镇宅石。
“六爷,我给您老带来一瓶老酒。”苹果爸爸把手里的酒瓶举起来,给迎出来的爷爷看。
“听说你在县城开了个店呢,盼着你生意兴隆哩!”爷爷笑呵呵上前接过酒,把他们让进屋里。
“六爷,我来是求您老一个事儿。”苹果爸爸一坐下,就这么说。
我说呢。我跟苹果好是好,可苹果爸爸从来没带东西来我家。
“啥事?你说吧,只要六爷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爷爷回话很干脆。
“如今人家开店的都兴在店里摆块镇石,我去打听了一下,镇石要五六百哩。我刚开店,手头紧,想跟六爷要下家里那块青石哩。”
“这个……”爷爷大概没想到这个,拿着烟的手抖了几下,没接上话。
屋子里,苹果爸爸眼巴巴看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看着爷爷。我和苹果在一边翻线玩,苹果老翻不好,听爷爷没了下音,干脆停下来。我才知道她不是来跟我告别的,一赌气,不跟她翻了。
“六爷,您再想想,我可以给您一些钱。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我先走了。”苹果爸爸站起来往外走。苹果急忙跟我说句“我走了”,跟上她爸爸。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出门送,我坐床边没动。这个苹果,再也不跟你做朋友了!
送苹果和她爸爸回来,他们在爷爷奶奶屋里坐着,谁也不说话。
好一阵,爷爷抬起头,看看奶奶和爸爸妈妈,问:“你们说,我是不是……一个村呢。”
“也是,一个村呢。”妈妈说。我想,她是怕得罪苹果妈妈。我姥姥家和苹果姥姥家,也是一个村的。
爸爸白她一眼,对爷爷说:“您老做得也没错,早有言在先呢。”
他们坐到多晚我不知道,怎么商量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一早爸爸去了县城,晚饭后才推着小推车回来,上面放着一块青石。
见爷爷奶奶看着他,他说:“我买了块县城店里摆的泰山石送给了苹果家,把您老的石头运回来了。”
爷爷说不出话,奶奶笑眯眯说:“儿子,你爹没白疼你,比亲儿子还孝顺!”
我爸爸白奶奶一眼,说:“我就是亲儿子,还能是假的?”
爷爷蹲下摸一把脸说:“亲儿子,一直是我亲儿子呢!”
谁承想,苹果爸爸是被苹果爷爷骂着才让我爸爸把青石送回来的。苹果爷爷说:“这个鳖羔子,有俩臭钱就不知道纲常了,谁不知道当初是说好了的,青石只能在门口用,啥时候都是石头哥的!还要放店里辟什么邪,就你那心里的邪去不了,生意好不到哪里去!”
石头哥指的是我爷爷。爷爷在我们村的名字叫石头。
苹果爷爷呢,到县城打听了泰山石的价钱,把五百块钱送到我家。
那天傍晚,我听好几个坐着渡船过河的爷爷说:“长兴老哥这事做得厚道,好!孩子们不懂事的时候呢,就该这么教训,才有长进呢!”我才知道,原来苹果爷爷叫长兴。
后来,县城里好几个大老板来我们村,要用大价钱买石头,爷爷一块没卖。以前爷爷偶尔还在家里住一晚,这以后他吃住都在渡船上。冬天的时候,爸爸帮他在河边盖了一间房,奶奶跟着他在河边住。
我终于知道,爷爷摆渡,是在看护着他的石头呢。
5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1998年的春天,爷爷等来了一条大海船。这条大海船是他掌柜家的孙子带来的。这个人如今是香港好多家公司的大老板。他带来的,还有掌柜的全家福照片,爷爷的爹和娘的照片。当然,无论是掌柜的,还是爷爷的爹和娘,他们都不在了——爷爷这时候已经八十五岁了呢,他再也撑不动渡船。接替他的,是我的爸爸。
青石无论大小,一块不少地被村里人送到河边。可最后大海船带走的,只是那三块苍黄色的石头。
后来,我们村子每家有了一条下海的木船,那时候要打一条这样的木船,需要一万元。
这些船,是爷爷的掌柜的孙子无偿赠送的。据说,那三块被拉走的大石头里,藏着很多很多油绿的宝石,叫翡翠。看来,当初那隐隐的绿,根本不是我看花了眼。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爷爷放心地躺进了我们清水村的祖坟。
他不是我们清水村人,但是爸爸把他的坟定在清水村祖坟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人反对。
爷爷走后第二年春天,他的坟边长满了成片的紫苏。我后来查阅字典知道,紫苏消炎解毒,种植处虫蛇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