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中绽放的杜鹃花
——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失落者
2015-12-02颜莺
颜莺
(钦州学院 人文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9)
炼狱中绽放的杜鹃花
——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失落者
颜莺
(钦州学院 人文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9)
张爱玲小说的苍凉主要体现在环境描写和人物塑造上。张爱玲喜欢杜鹃花,在看似火红喜庆的杜鹃花环境中触及的却是失落者的世界。她把自身的经历及对生活的感悟都融入作品中人物的刻画上,把人物放进环境中炼狱,凸显了失落者的心态,揭露了女性的奴性和物质的人生追求,把炼狱中的女性形象以特别的方式展现出来。
张爱玲 失落者 奴性 物质
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印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自恋是伤感的,而她却是跋扈的”[1],这是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价。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火红的杜鹃花一直紧伴着她的笔触流淌,去触及人的内心灵魂,透视女性的生活,剖析物质的人生。
一、失落者的心态
贵族的出身,无爱的少年生活,家族的瓦解破败,自身经历的坎坷都让张爱玲感到一种精神的荒凉和无所依托的空虚,因而,小说中常显露出“失落者”的心态。张爱玲的“失落者”的心态,导致她以悲观的气质感受生活,因此她在描摹客观现实的时候,映射着她浓重的失落色彩[2]。
杜鹃花热情奔放,但张爱玲小说中环境是荒凉的,人是冷漠的,与之形成强烈的对比。小说《茉莉香片》写到杜鹃花:“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3]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少爷,却是生活中的失落者,生活中没有更多的朋友,由于亲生母亲与父亲不幸福的婚姻及母亲的过早去世,长期缺少爱的家庭生活扭曲他的心灵,他嫉恨母亲所爱的言子夜之女言丹朱,最终下手伤害了言丹朱。他是个渴望得到爱,哪怕只有一点儿就能满足的人,可却在无望中实行了报复。小说中多次写到杜鹃花,这杜鹃花仿佛是言丹朱的写照,可每次衬托的都是男主人公烦躁不安阴霾的心理——一个失落者的心态。
《第一炉香》中也写到杜鹃花:“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3]这种具有强烈对照的描写,正是张爱玲所追求的。她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4]小说中的主人公葛薇龙从单纯的学校走出,却在社会现实中走向堕落,出卖自己过着所谓的体面生活。她也曾经有过挣扎,这段环境描写恰好烘托出她内心的矛盾对立,而强烈的虚荣心,让她最终妥协。在葛薇龙身上,张爱玲写出她的奴化,她一步步走向深渊,正是性压迫及那个男权当道的社会造成的。这就是当时的中国现实,众多女性的庸俗人生。张爱玲在这些女性身上寄托了自己失落者的情怀,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悟,揭示了庸俗的人性。
《第二炉香》也盛开着杜鹃花:“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落簌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3]时间在流逝,而罗杰在这种环境中却一直无改变地生活着,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可这样一个人却毁在妻子愫细性无知中,生活无法继续,连活着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最后只能无奈地选择了死来摆脱这无知的世界和冷漠的人情世态。
不管是聂传庆、葛薇龙还是罗杰,这些生活中的“失落者”都无奈地选择了本不愿意过的生活,而这种失落者的心态,恰恰反映了张爱玲自己生活中曾经的失落,“她不仅反映纯客观世界,而且更侧重反映自己的主体世界”[2]。张爱玲正是通过这些时代的失落者,探寻社会的另一种现实。
二、炼狱中的女性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是小说的主体,虽生活在民国,但思想残留着封建意识,受封建习俗的压制,仍处于封建的炼狱中。张爱玲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很多作品探及女性的“原罪”意识,而跟中国现实结合起来,即表现为女性的奴性。张爱玲以女性的直感临摹了在心狱中煎熬的女性群像。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像曹七巧、葛薇龙、白流苏、小艾等,她们身上都有着思想长期被禁锢而臣服于封建社会的奴性。她们尽管也曾有过反抗,像曹七巧的不愿低人一等;葛薇龙对爱情的追求和起初对命运的抗衡;白流苏的不甘做情妇;小艾对五老爷的反抗,等等,但都转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她们身上潜意识里所隐含的奴性,服从成了她们最终的选择,她们为了各自的目的,自愿甚至于主动地成为男人世界的奴隶。她在散文《谈女人》中说道:“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竟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伏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在那个乱世中,封建思想仍内囿着人们,从整个外部环境到内部意识无不深受影响,而女性之自甘为奴,也是因为习惯了臣服。旧中国是个男权当道的社会,男人自然是天,主宰着整个社会,女性生生世世为男人做牛做马,已经放弃了自身解放的努力,或者说连追求的意识都被剥夺了,所以任意地受命运的摆布。而在当时既定的社会规则下,女性根本无法独立生存,必须依附于男人,依附于金钱,这也造成了她们的悲剧。她们往往以青春、爱情以至整个人生作为代价,不惜一切地追求安定富足的生活,从而失去了自我,甚至有的人还迷失了人性。她们一路走来伤痕累累,可仍然是那么地执著。
“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4]这可以说是张爱玲的做人哲学。她是这样为人,也在小说中如此塑造人物。她小说的人物是特别的却又是庸俗的。张爱玲在刻画这些人物时,并没有把她们单一化,而是描摹了她们的不同的心态,内心的挣扎,一段一段心狱释放的过程。曹七巧既是被害的女奴又是奴役他人的奴隶主,在黄金的争夺与变态的报复中伤痕累累直至人生尽头;白流苏这位受过西式教育的女性,身上却仍裹着封建遗民的灵魂,“是女性在婚嫁上自觉受封建意识奴役的典型”[5];曼璐不但自甘被丈夫奴役,而且不择手段地设计亲妹妹,让其也成为奴隶……这些生活在自己营造的炼狱中的女性,她们在找寻出路时是无奈的,又是充满攻击性的,这种有点孤注一掷的行为,往往注定了结局的苍凉。
张爱玲小说大多写的是普通的女性,不管是知识女性流苏、葛薇龙,还是出身低微粗俗的曹七巧,这些人或为钱或为爱情,被封建意识牢牢控制着,拥有一颗女奴的魂灵,尽管不一定完全主动,可却都成了男性的附庸品。张爱玲在刻画这些人物时,从不肯多为她们营造哪怕一点温馨,一丝暖意,她要的是苍凉,有着深长回味的苍凉,要的是在人间炼狱中挣扎的女性,像火红的杜鹃花,尽管开得红艳,却透着丝丝的悲凉。
三、物质的人生
张爱玲既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生活的一切,又以局内人的身份参与其中。对女性自身生存的关注渗透着张爱玲自身的深切感触。她作品中的女性,为了维持自身基本的生存,不得不做出各种费尽心机、饱含苦痛的艰难努力。她们或借助机巧、或倚仗金钱、或凭靠肉体,尽管方式不同,却都在为原始本能的生存而苦苦挣扎。张爱玲在描述种种女性生存方式的时候,最终旨归最基本最实在的物质生活。婚姻也罢、金钱也罢、肉欲也罢,其实都只是她们获取必要的物质倚靠以保障生存的一种方式和手段。生计问题是如此迫切,爱与精神追求对于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来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金锁记》中曹七巧最终变成金钱的奴隶,是生存的环境及个人努力挣扎失败最好的体现。兄嫂为钱把她推入火坑,而出身卑微、地位低下让她在姜家备受冷眼,现实婚姻摧毁了她对爱和性的欲望,如此年年月月,现实的生活告诉她,相对爱情亲情,物质更为重要。一个正常的人被扭曲成了对权力和金钱极端欲望的变态女人,一个异化了的母亲。《半生缘》中的曼璐不惜出卖亲妹妹,让她充当自己丈夫的生育工具,而做这一切的出发点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富足的生活。《倾城之恋》的白流苏离婚后,在娘家的身份显得尴尬,她不得不找一个经济靠山,决定赌一回,“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的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3]。为了这个目的,她不惜降尊情愿当情妇,物质最终战胜了所谓的自尊和爱情的渴求。但由于生于乱世,他们有了戏剧性的结局。在突然而至的战争背景下,一时的真情占据了主动。故事的结局看起来是范柳原失败,白流苏胜利了,其实这是环境影响下的暂时胜利。成全白流苏的是大都市是成千上万的人……但不久,范柳原就“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3]。这毕竟是没有太多爱情而是建立在物质上的婚姻,也就只能是如此了,但也算是张爱玲小说中比较好的结局。《第一炉香》中葛薇龙最初的爱情憧憬也于现实中走向物质,金钱生活的追求最终让她安于婚姻外壳下屈辱的买卖生涯。自身的经历让张爱玲深谙金钱对于女性的意义,她笔下的女性大多是拜金的。
张爱玲的作品写尽了人生的苍凉,特别在人物的刻画中显露出她的实际与功利,这一切恰来自于她意识深处的危机感。贵族出身的她,家庭没落,从小缺少爱的呵护,造就了她的怀疑主义,同时她又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对于政治时局从不关注,只沉浸在传奇世界里。她意识到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人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因而,她作品中的许多人物总是在命运的边缘挣扎,最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沉沦下去。
张爱玲生活的时代是苍凉的,她经历了这种苍凉,也为自己笔下的女性营造了苍凉的环境。这层层悲凉来自她内心深处,她是一个家庭的失落者,她感受的童年更多的是孤独无助,她孤傲的性格,更多的是一种自恋与自卑的结合体,作为受害者,她以一种见证人又刻意地加上旁观者的身份去探索寻找自己生存的位置。于是,各种“传奇”一样的社会奇胎、畸形,都进入她那由特殊的失落者心态构成的视角中。这也是她对女性自身生存的一种考量,但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女性的身上不免烙刻着深深的奴性。火红的杜鹃花,有着热烈生命力的躯体,却只能在冷漠的环境与人情世态中孤芳自赏。
[1]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A].胡兰成.论张爱玲[C].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9.
[2]张燕瑾,吕薇芬.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A].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638,638.
[3]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88,111-112,190,59,86-87.
[4]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A].张爱玲.自己的文章[C].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72,5.
[5]于青.寻找张爱玲[A].于青.文坛奇葩[C].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5.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