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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颐邻曲会知己,闲饮欢然解饥劬——浅议陶渊明诗歌中酒的意象

2015-12-02康海芸

文教资料 2015年21期
关键词:陶渊明诗人

康海芸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定西 743000)

酒之于陶渊明,可以说不可或缺却又常属难得,这一矛盾在其自传体散文《五柳先生传》中被真切而具体地予以表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生动地再现了陶渊明爱酒之切及其任真率性之真性情。“嗜”“尽”“必”三字对诗人这种特殊嗜好及其对诗人的特殊意义作了恰如其分的刻画;常无;尽饮;醉归,自然而任真率性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可以说,“酒”是陶渊明处世情怀的集中承载者。陶渊明的诗歌中,几乎篇篇有酒,正如诗人所说:“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酒能带给诗人闲适与欢乐,更有直接以酒名篇的,如《饮酒》,其自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说明这二十首诗都是诗人晚上独饮酒醉后为抒“闲居寡欢”之情而作,纯然酒后抒怀,故而以酒名之。这些诗中酒及酒诗,从不同侧面寓示了酒及同饮者之于陶渊明的特殊意义,同时也是诗人处世情怀的不同方式的自我呈现——诗酒田园中的陶渊明是自然亲切的,是任真率性的,也是忧(纠结与省思)然自醉的。

一、亲切自然——乡邻共颐

隐居田园的陶渊明,闲居也好,躬耕也罢,周围相伴的,多是热情友善的乡邻——“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其二》)。陶渊明与他们相处,常是“时赴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宁静淡泊的心态也借这种和睦融洽又不过分打扰的邻里关系得以呈现。

《饮酒·其九》中诗人与“有好怀”的“田父”的对话是这种交往最集中的体现,也是诗人处世情怀的自我澄明: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热心的田父清早便拎着酒来拜访这位屈才隐居的邻居,以渔父劝屈原般规劝诗人积极融入世俗,施展才华抱负,顺带改善生活条件。诗人也坦诚相告:深感好意,只是自己天性不适合入世,也不愿勉强为之。还是一起来高高兴兴喝完这美酒吧。诗人的告白是否另有隐情(全身保命于乱世之不得已之举)暂且不论,诗中展现了诗人的态度——倒裳开门、深感其言,是其对田父礼貌而不失热情与真诚的回应;违己之迷、吾驾不回,将屈原《离骚》中的寓意反其意而用之,屈原其实是犹豫的:“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自己因观察不慎而选错道路,想趁迷途未远回车折返,然进退未决故停车迁延;诗人此处却明确表达了对入世选择的决然放弃——“吾驾不可回”。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中,诗人以朴拙而清逸的笔调再现了诗酒田园及与身处其中的乡邻亲切友好的情谊: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既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身在田园“所业在桑田”(《杂诗八首·其八》)的诗人,满眼是平坦无垠的土地上良苗的勃勃生机,满心是自食其力的由衷快乐,身边不时还有农人的欢谈与美酒之邀约;虽未看到大丰收的美景,但劳动本身就让诗人快乐,且之前辛勤劳动的初步成果也已经有所显露,足以令人欣慰。先师们的古训距今太久远,已难详其意。于是诗人便想从此以后,虚掩柴门,安心踏实地做一个“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而且“耕种有时息”,可以“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其一》)的种田人了。诗人也坚信“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更何况所居之处有这样友善热诚的邻曲,或过门相邀斟酌,或壶浆香醪相劳,诗人发出“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其一》)的乡邻共颐的居处愿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任真率性——酒会知己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是对“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游好非少长, 一遇尽殷勤”(《与殷晋安别》)的好酒喜友的陶渊明了。于是,朋友请喝酒,或偶请朋友喝酒,对于陶渊明自是别有天地。这时的酒,往往成为诗人与朋友相识——相交——相知的媒介与见证,是友谊的桥梁和知己的琴瑟。诗人与所会之友在酒的助力下都表现得任真率性,彼此欢然。

《答庞参军》正是诗人与好友饮酒情境的生动典型的案例,也是诗人酒会知己时处世情怀的生动写照: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相知不必旧相识,也不必久相识。诗人与庞参军因邻居而成倾盖之交,后“欵然良对,忽成旧游”,且“情过”“亲旧”(本诗序),坦诚愉快地交谈,使二人彼此了解,相互投缘,成为好友。时常互相往来,相聚欢谈,共饮奉贤。酒不常有,有也不多,但“或有数斗”时,二人便可“闲饮自欢然”,悠闲对饮彼此心里自然愉快。此句写出了陶渊明的饮酒观——有“闲”才“欢”。诗人因“闲饮”而“自欢然”,愉快是因为可以安闲无事地与好友对饮欢谈,故而是无事自适。在田园里悠然自得“幽居”的诗人有志趣相投的好友诗酒相伴,正是“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其一》)了。

就连乞食之酒,也能被诗人喝出知己相聚的味道: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乞食》)

诗是实写也好,“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苏轼 《东坡题卷二·跋书陶渊明乞食诗后》);是酒后自嘲也罢,“古人所谓‘穷愁著书’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只看诗中之意,两个因乞与被乞而相聚之人如故友般推杯换盏、终日欢谈,而且诗赋相答、宾主相得,一副偶遇知音之情状,全无这种特殊关系可能会带来的尴尬与被动。正是“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只要有酒,拘谨可发为开怀,新识可熟作故知,非但乞食的诗人表现率性,连被乞之主人也任真自得。奇特的际遇,率真的宾主。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停云》)和“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归去来兮辞》)都是“闲饮自欢然”,只是这时是诗人的独饮。对酒独饮时的陶渊明,这样的“欢然”少了,多了的是在孤独与酒的陪伴下对人生和时世的省思。

三、忧然自醉——独饮之思

陶渊明更多时候是以独处的方式与诗酒田园相对:耕作、读书、饮酒、赏菊。此时的陶渊明,常常以表达对人生的思辨与终极关怀的哲人形象呈现。当世显学——玄学的影响固然不可忽视;酒在此时成为诗人寄托此类种种情怀之催化剂与转换剂:或使诗人之感触愈加浓烈,或反之使其归于平淡;或直接触发诗人之强烈感怀,或使诗人喷薄之感怀倏忽归于虚无。凡此种种,因酒而结,借酒而解。

《杂诗·其二》是诗人与影对饮时孤独的自白: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日落月升,凄清的素辉伴着中夜凉风让仍未入眠的诗人清晰地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与秋夜的漫长。“风来”“夜中”直取阮籍《咏怀》“夜中不能寐”“清风吹我襟”之意;又有王粲《七哀诗·其二》“迅风拂裳袂”“独夜不能寐”之感。欲言无谁诉的无奈让诗人只好与影对饮(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深得此中三昧),念及当年的雄心壮志未及施展便已随年岁一同被时间无情地抛弃,诗人不觉悲从中来,一夜无眠。

悲愁是难免的,尤其是对于曾有过“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的渴望有为的诗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诗人当年的雄心壮志已不复存在,“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同上);当年无忧无虑的快乐也被种种忧虑完全替换,“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同上)。前途与现实俱堪忧的状况让诗人不得不心怀畏惧地思考“时间”这个既抽象又具体、既无限又短暂的存在——“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同上)。身体随着时间推移、年纪增长而每况愈下;生命无处可藏、转瞬即逝的紧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前路何往?归于何处?“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古谚想想都觉得害怕。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换一种想法,独饮的酒便有不同味道: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

诗人身在重阳秋境,耳濡目染尽皆浓浓秋意——秋风寒露,衰草枯树,哀蝉鸣雁。于是倍感物易人劳,焦心生死,《无常经》云:“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不由坠入对万物变幻及生命往还的深深感思之中不能自已,进而陷入焦虑与忧愁。如何才能随心顺意无烦扰?适逢佳节,自家酿的浊酒或可略解心中不安,聊以为乐吧。正所谓:“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九日闲居》)。古往今来的漫长历史及其中种种不是也不需要知道得很清楚,就以此刻为永远姑且慰藉。

诗人渴望“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游斜川》);但又不甚确信,“日醉或能忘”(《形影神》);且“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曹操《短歌行》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方此讵不劣”。(《形影神三首·影答形》)人生在世,还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这一点,诗人清楚。诗人想借酒忘掉的忧,正是因此而生的吧?由此,诗人想用酒解的不是一般的忧,乃是其心中之饥与精神之累: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归隐的夙愿与现实的牵绊,让诗人心渴神累,这对无解的矛盾正是诗人想用酒解得的。然无解便无需解,“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不用想太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生命顺其自然,同世间万物一般,痛快地归于“大化”。这以道解儒之法,便是诗人找到的无解之解。

[1]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550,556,558,563,570,571,572,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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