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土墩建造者之谜与现代考古学的产生
2015-12-02杨楠
文 图/杨楠
土墩遗存的发现与研究,在北美考古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随着土墩建造者之谜被逐渐揭开,从考古学上证明了北美古代印第安人才是土墩遗存的真正主人。土墩考古的探索历程体现了现代考古学的产生过程,也见证了北美考古学理论和方法的不断革新与进步。
北美土墩,指的是古代美洲人在不同文化时期营建的形态及功能各异、明显隆起于地表的土方建筑遗存,它们是古代美洲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主要分布于北美落基山脉以东的广大区域,北至五大湖北岸一带、南达墨西哥湾、东抵大西洋沿岸。土墩遗存约出现于公元前3400 年,经历了长期的发展和演变,直至公元15世纪末欧洲人来到新大陆以后才使得这种以人工营建土墩为特征的文化现象逐渐消失。
一些欧洲殖民者很早就对分布广泛、数量众多的土墩产生了兴趣,并引发了一场持续多年的有关土墩遗存归属及其性质问题的争论,其焦点在于这些土墩遗存究竟是以印第安人为代表的土著美洲人及其祖先建造的,还是属于神秘的已经消失了的“土墩建造者”。直到18 世纪后期,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进行的土墩发掘及细致分析,才为后来人们排除以往毫无根据的种种推测,做出符合客观历史的正确判断,建立了一个重要的研究基础。
土墩遗存的发现
最早发现北美土墩的欧洲人是西班牙探险者赫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和他率领的探险队。为了寻找和秘鲁一样富庶的新王国,探险队于1539 年在佛罗里达的坦帕湾(Tampa Bay)登陆,开始了历时4 年多的北美探险活动。探险队当时活动的北美东南部仍然延续着土墩建筑传统,印第安人的村镇往往都有一个或多个土墩,其上建有庙宇和酋长或贵族的住宅,均为木构建筑,屋顶上覆盖着棕榈树叶。在西班牙人看来,印第安人为了突出这类建筑的重要性而选择抬高基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对那些土墩毫无兴趣,他们的目的在于淘金而非科学考察。尽管德索托及同伴历尽艰险,却一无所获。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后来的法国探险队中的一位艺术家雅克·勒莫因(Jacques Le Moyne)却被当地奇异的土墩所吸引,他创作的一幅画反映了一群印第安人跪在酋长墓地的周围进行丧葬活动的情景:人们在一座高不过1 米、直径约2 米的墓葬墩周围插满了尾部朝上的箭杆,土墩顶部还安放着一个大蜗牛壳。勒莫因的这幅画被认为是描绘印第安人墓葬墩的第一幅画,尽管这个土墩很小,但当时它很可能只是作为整个土墩的核心部分,处于该土墩营建的初期阶段。
总之,尽管西班牙和法国的探险队先后在16 世纪早中期便见证了印第安人和土墩建筑的密切关系,然而除了勒莫因等个别人对此有猎奇兴致之外,绝大多数探险者的心思都放在了怎样在当地寻找和获取更多的财宝上,他们对印第安人聚落及其附近的土墩建筑熟视无睹,更谈不上对其渊源有什么兴趣。至于那些大量分布于茂密的森林地带或河流的沿岸台地而实为古代印第安人的土墩遗存,在探险队眼中不过是一些类似于丘陵的自然景观而已。
在17 世纪初以后的100 多年里,英国在北美建立了13 个殖民地,其范围北自哈得孙湾沿岸、南至佛罗里达半岛、西自阿巴拉契亚山脉、东迄大西洋沿岸。殖民者并未因此而满足,他们掀起了向西迁移、拓荒的大潮。殖民者相继发现了大量土墩遗存,这些土墩或单独耸立于广阔的荒原,或密集分布于河谷两岸。由于许多土墩坐落于茂密的森林或灌木丛中,故而很难看清它们的具体形态。随着森林的砍伐与土地的开发,土墩逐渐显露出十分规整匀称的形态,呈现出明显的人工营建特征。这些土墩规模巨大者高达30 米以上,规模较小者仅略微隆起于地表。不少古代土墩遗存因农业耕作、城镇建设而遭到破坏,而人骨、武器、工具、装饰品等遗物的不断发现,使得人们开始对土墩遗存及其建造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随着殖民地的不断扩张,到19 世纪初,殖民者发现除了大西洋沿岸北卡罗来纳至新英格兰地区一带没有土墩之外,土墩建造活动的遗迹到处可见,其分布范围的北缘从圣劳伦斯河、安大略湖和伊利湖沿岸至纽约州西部往西延伸至密歇根、威斯康星、艾奥瓦和内布拉斯加一带,南缘为佛罗里达至德克萨斯东部的墨西哥湾沿岸地区,西缘至俄克拉荷马,东缘与北卡罗来纳中部相接。土墩遗存最为集中的区域是俄亥俄、伊利诺伊、印第安纳和密苏里,几乎所有主要河流的两岸台地都分布有成群的土墩遗存。
托马斯·杰斐逊(1743 年4 月13 日~1826年7月4日),美利坚合众国第三任总统,同时也是《独立宣言》主要起草人。除了政治事业外,杰斐逊同时也是农业学、园艺学、建筑学、词源学、考古学、数学、密码学、测量学与古生物学等学科的专家;又身兼作家、律师与小提琴手;也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办人。许多人认为他是历任美国总统中,智慧最高者。
土墩建造者之谜与考古学上的初步探索
最早见诸于记载的北美土墩遗存始于18 世纪后期,即传教士戴维·蔡斯伯格(David Zeisberger)在其出版的《北方美洲印第安人的历史》一书中,记述了他带领着一群印第安教徒于1772 年5月从宾夕法尼亚西部出发,来到俄亥俄的新费城(New Philadelphia)建立了一个聚落,并在此期间发现了墓葬墩的情况。此后又有一些关于土墩的各种形状及其分布特点的描述见诸报道,大多认为建造这些土墩的人或许比当时的俄亥俄印第安人更为先进,但并没有人提出印第安人不是土墩建造者,更未涉及推测什么消失了的种族。然而,“土墩建造者”的神话这时候已经开始出现了苗头,例如耶鲁学院的院长埃兹拉·斯泰尔斯(Ezra Stiles)就认为俄亥俄土墩的发现为他曾经的观点提供了证据,即美洲印第安人来源于迦南人(Canaanites),后者是被以色列约书亚(Joshua)的军队从巴勒斯坦驱赶出去的。而本杰明·巴顿(Benjamin Barton)觉得俄亥俄的土墩看上去与丹麦大海盗的墓葬墩毫无二致,因此认为这些土墩都应该是丹麦海盗留下来的。这些丹麦人到了墨西哥之后则被称之为托尔特克人(the Toltecs),他们要早于阿兹特克人(the Aztecs)几个世纪抵达这里。在巴顿眼里,土墩建造者应该和托尔特克人属于同一种族。
与此同时,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殖民者在俄亥俄土墩分布的中心地带建立了名为玛丽埃塔(Marietta)的殖民地。值得注意的是,人们以十分虔敬的态度面对这些早期的土墩建筑。为了对土墩一类遗存有所保护,鲁弗斯·帕特南(Rufus Putnam)将军详细绘制了玛丽埃塔土方建筑分布图,它被认为是美国的第一张考古地图。
1788 年抵达玛丽埃塔的梅纳西·卡特勒牧师(the Reverend Manasseh Cutler)为了证明土墩遗存年代的古老,通过对生长于土墩顶部被砍伐树木横断面的观察和树木年轮的计算,认为这些树木生长的年代在400 年至1000 年以上,因而土墩遗存形成的年代显然不会晚于树木生长的年代。尽管卡特勒的统计不完全正确(他并不清楚有些树木的生长在树轮上每年不止一圈,树轮上的圈数与树木生长的实际年数并不完全对应),但这项探索工作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首先,根据树木年轮推断遗址年代的做法是前所未有的,它标志着树木年轮断代法的肇始;其次,证明了俄亥俄土墩并非为当时印第安人所建,而是古代的遗存。
与上述俄亥俄地区土墩遗存的那些令人兴奋的推测或探索相比较,在德索托曾经游历过的东南地区,人们进行的调查工作则更加务实,威廉·巴特拉姆(William Bartram)和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性人物。
巴特拉姆为探讨古代土墩遗存提供了生动具体的研究资料。在历时4 年的野外考察期间,他在佐治亚、佛罗里达等地发现了许多土墩,并且明确地指出那些圆锥墩和平台墩都属于人工建筑。尽管巴特拉姆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叫做克里克(Creek)的印第安人部落看到当时仍使用各种不同的土墩建筑,但他并不认为东南地区所有的土墩在年代上都是晚近的,在他看来很多土墩明显属于古代遗存。他认为克里克或其他部落的印第安人传统应来源于当地的古代文化,并试图仔细地辨别克里克印第安人和他们祖先的土墩建筑之间的差异。他按用途将土墩进行了分类,包括墓地、瞭望台、要塞台基、娱乐场所、祭祀高台等各种不同的土方建筑。这种从功能角度出发对土墩遗存分类的做法,无疑对后来的考古学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
杰斐逊是一位有着广泛科学兴趣的人,自少年时代起,他就开始研究美洲印第安人。针对当时普遍认为土墩不是由土著印第安人所建,而是属于神秘的已经消失了的“土墩建造者”的看法,杰斐逊打算通过发掘的方式来具体了解土墩的内涵及其性质究竟如何。1784 年,杰斐逊在弗吉尼亚自己庄园内的一座墓葬墩上开了一条探沟,细致的发掘使他能清楚地区分不同的层位。他发现土墩内从下往上有多层人骨架,每一层都被泥土所覆盖,使得土墩规模逐渐扩大,最后高达3.6 米,据此他正确地认为这座墓葬墩的形成过程实际上反映的是墓地多次使用的过程。此次发掘被称之为“考古学史上的第一次科学发掘”,随着土墩考古(Mound Archaeology)的目标与方法进一步科学化,最终促进了现代考古学在北美的产生和发展。杰斐逊也因此被誉为“美国考古学之父”。其意义可以表述为:其一,当时罕见具有如此科学意义的重要发掘,杰斐逊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其二,通过极为细致的发掘,杰斐逊注意观察地层及其层位关系,并揭示了墓葬墩的形成过程;第三,杰斐逊的发掘并非只为了获取遗物,最重要的是为了解决考古学上的问题。
对于“土墩建造者”的问题,杰斐逊并未轻易做出结论,他强调,根据现有材料没有理由认为当时印第安人的祖先不是土墩的建造者,而要真正解决“土墩建造者”的问题还需要更多的考古证据,这充分反映了他在研究中的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杰斐逊在其1785 年面世的《弗吉尼亚笔记》一书里,详细说明了这次发掘情况和操作方法,描述和分析了墓葬之间的层位关系,讨论了墓葬墩的形成过程。书中叙述的科学考古发掘方法与当时大多以挖宝为目的且毫无章法的发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它涉及的却是什么是考古学这样的实质性问题。此书也因此被视为新大陆的第一部真正具有科学意义的考古学出版物。
“土墩建造者”问题的争论与考古活动的展开
随着殖民者的乡镇在俄亥俄河谷及其支流沿岸的不断建立,越来越多的土墩遗存被发现。关于“土墩建造者”争论的文章频繁见诸一些学术刊物,到19 世纪初形成了两派完全对立的看法,它们分别以詹姆斯·麦迪逊主教(the Right Reverend James Madison)和撒迪厄斯·哈里斯牧师(the Reverend Thaddeus M.Harris)为主要代表。
麦迪逊主教在1803 年发表的《想象的西部地区防御工事》一文中,摒弃了各种“土墩建造者”的种族消失论,他断言那些土墩和其它土方建筑就是由目前生活在土墩分布地区的印第安人的祖先建造的。
哈里斯牧师于1805 年出版了《阿勒格尼山脉西北地区旅行日志》,他在书中根据自己两年前在俄亥俄花大量时间调查玛丽埃塔殖民地一带的土墩情况,得出的结论是:那些结构复杂、技艺高超的土方建筑并非属于野蛮的印第安人,它们一定是由某些较高级的种族创造出来的。这使得巴顿关于“土墩建造者”是墨西哥传统的托尔特克人的看法进一步流行,但哈里斯所强调的只是“俄亥俄河谷的早期阶段存在着一支贵族的土墩建筑文明,他们最终迁徙到墨西哥以后,北方地区才被印第安人所占据”。
显然有更多人属于哈里斯一派,他们并不相信印第安人有能力建造规模宏大、形制规整的土墩。在白人们看来,“土墩建造者”的神话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美国心腹地带的土墩遗存象征着消失了的史前种族曾经拥有的辉煌理想,假使这个消失了的种族是巨人、白人、以色列人、托尔特克人或北欧海盗就更好了。布鲁斯·特里格曾在《考古学思想史》中总结:“种族神话盖过了宗教解释成为攫取印第安人土地和侵犯印第安人合法权利的正当理由。人们普遍认为,印第安人在本性上是残忍的和好战的,并在生物性上不可能有重大的文化进展”,“虽然美国观众常常贬低他们本国土著人的成就,但是他们非常关心北美应该有它自己可与欧洲比肩的历史,因此他们为这些发现所吸引……大部分学者和一般公众将它们归于一类土墩建造者人种,猜想他们已被野蛮的印第安游牧部落所消灭或已被逐出北美。于是,对土墩建造者的各种猜测提供了美洲史前学的一种编年史,但是将过去的重大成就归于一种早已消失的非北美印第安人,结果仍然强调印第安人是静止不变的、因此从未开化的性质”。这大概就是“土墩建造者”的神话产生的深层原因。
不过,在19 世纪早期也有一些冷静的学者在杰斐逊的考古学理念影响之下,通过考古发掘来努力了解土墩遗存的内涵,如麦卡洛博士(Dr.J.H.McCulloh)在田野考古基础上,通过对俄亥俄土墩中一些墓葬的研究,明确提出“土墩建造者”和印第安人在体质上都属于同一个种族,人们虽然在外貌和文化上存在着较明显的地方性变异,但新大陆的第一批定居者正是由这一种族的人群所构成。麦卡洛认为,没有必要为了解释北美地区发现的古代土墩遗存而编造一个更早来到此地的土墩建造者人种。
1812 年在波士顿成立的美国古物学会是北美致力于考古学研究最早的组织之一。该学会于1820 年出版的学报第一卷刊载了凯莱布·阿特沃特(Caleb Atwater)的长篇文章《俄亥俄州和其它西部各州发现古迹之描述》。阿特沃特几乎将其一生的精力都花在了研究土墩遗存方面,阿特沃特是美国考古学史上针对某一个特定区域(俄亥俄)的古迹展开全面、细致考察的第一人,也被认为是北美历史“推测阶段最重要的人物”。
阿特沃特将土墩遗存划分为三类,认为它们分别属于现代印第安人、现代欧洲人和“土墩建造者”。在他看来,第一类土墩中除了发现粗糙的石斧、石刀,就是用来加工玉米的石杵、狩猎用的石镞或其它一些简陋用具,而处于野蛮状态的人们根本没有什么文明生活中的艺术精品,这类土墩只能是现代印第安人的遗存;第二类土墩及其包含的硬币、勋章、刀具、枪支以及其他物品都是17~18 世纪的欧洲探险者在此地留下的遗存;第三类土墩则属于“土墩建造者”,这些人的文明程度虽然不及欧洲人,但却远高于印第安人。
对于土墩遗存的源流,阿特沃特坚持文化传播论,他相信所有人类文化都是从一个地方发生,并开始向周边地区扩散的。他相信在大洪水之后,诺亚方舟在亚美尼亚山脉一带搁浅,诺亚的后裔在经由俄罗斯地区时便一分为二:一些人向西部抵达欧洲,最远至不列颠群岛,另一些人则向东进入亚洲。他认为文化的相似性存在于距离遥远的不同地区,是由于人群的迁徙以及思想的传播造成的,诸如不列颠与俄罗斯的河流有共同的名称、古代俄罗斯的陶器与苏格兰和俄亥俄墓葬墩中的陶器相似、存在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土墩证明人类有着共同的祖先等等。阿特沃特把埃及的尖顶金字塔、墨西哥的平顶金字塔、欧洲的古代石构墓葬墩、俄亥俄的圆锥墩、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平顶墩等不同结构的遗存混为一谈,认为它们之间存在的共同特征便是文化传播的结果。阿特沃特不承认美洲的“土墩建造者”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并 针对这样的说法把经过白令海峡到北美大陆的最初移民划分为两类人群:其一是野蛮的亚洲狩猎者,他们成为了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其二是来自印度、中国和俄罗斯的更加文明的农牧民,是他们大量营建了美洲的土墩。他进一步推测到,“土墩建造者”主要是印度人,因为印度的庙宇、祭坛总是坐落于河流岸边,而北美的情况也同样如此;另一个证据是田纳西发现的一件饰有三头“神像”的陶罐似乎是印度的三个主神的象征物。在这个推测基础上,阿特沃特认为印度人在北美地区沿着密西西比河谷不断向南扩张,最后迁移到墨西哥,同时传入的土墩建筑技术导致了墨西哥石构神庙的产生。
从上述阿特沃特探讨土墩遗存的方式看,主要表现为“描述”遗存特征和“推测”文化性质这两个方面。问题在于,他对文化性质的推测并没有完全建立在所描述遗存特征的基础之上,而是以文化传播论为前提,过于强调表面上的文化相似性现象,对于遗存内部结构特征缺乏把握。不过,尽管这些假设性看法并不正确,但阿特沃特毕生致力于土墩遗存的探索精神是应该值得后人尊重的。
随着殖民地的不断发展以及拓荒区域的逐渐扩大,到19 世纪前期,阿勒格尼山脉至密西西比河谷之间的广阔地区已从昔日的荒无人烟之地发展为生机勃勃的乡村和城镇。由于土墩及其遗物不断被发现,人们对“土墩建造者”的兴趣与日俱增,除了在土墩分布区进行大量的业余考古活动以外,更是进一步展开了关于土墩起源问题的讨论。
美国的一位杰出内科医生塞缪尔·莫顿(Samuel G.Morton)试图用另外一种研究方式来探讨“土墩建造者”之谜,即通过解剖学研究来辨别不同的人种在体质结构方面的差异,而确定人种属性主要是根据头骨的分析。在莫顿收集的近千个人头骨中,大部分是当时现存的,也有一些头骨出自土墩和印第安人的遗址。莫顿运用测量技术努力寻求“土墩建造者”和印第安人是否真的是不同种族的证据。事实上,根据人骨特征判断人种属性的做法,此前也有人做过尝试,如阿特沃特通过对俄亥俄墓葬墩人骨架的观察,认为死者绝不是印第安人,那些个子较矮、体格粗壮的人是“土墩建造者”,而印第安人则个子较高、形体瘦弱。不过,麦卡洛同样根据墓葬墩人骨架的分析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即“土墩建造者”和印第安人在体质特征上应该属于同一人种。
经过多年的细致观察和测量分析,莫顿在1839 年出版《美洲的头骨》一书中公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他对出自古代土墩的8 个人头骨进行了极为细致地研究,其中有3 个头骨发现于秘鲁的墓葬墩,2 个头骨出土于俄亥俄土墩,其他3 个头骨分别来自田纳西、亚拉巴马和威斯康星的土墩。莫顿不仅对这些不同地区的古代人头骨之间做比较分析,同时还利用最近亡故的俄亥俄印第安人的4 个头骨及肯塔基印第安人的2 个头骨和前者进行对比研究。测量数据分析的结果表明,这8 个“土墩建造者”头骨与当代印第安人头骨在特征上没有什么差异,莫顿因此断言土著美洲人除了“极地部落”(爱斯基摩人)以外都属于同一种族。既然把“土墩建造者”和印第安人视为单一的种族,莫顿面临的问题是要说明为什么存在着墨西哥高度发达的文明和美国印第安人单纯的游牧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于是,莫顿把美洲人种分为两个谱系:托尔特克人(the Toltecan)和野蛮人(the Barbarous)。他认为,墨西哥文明是托尔特克人创立的,“土墩建造者”也很可能是托尔特克人,而所有其他的美洲部落都属于野蛮族系,其智能明显十分低下。由此可见,莫顿仍然深受当时对印第安人普遍存有偏见的思潮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莫顿毕竟证明了美洲印第安人及其建造土墩的祖先为同一种族,他也因此被称之为“美洲体质人类学之父”。
在土墩考古学史上还有两位学者值得重视,他们是伊弗雷姆·乔治· 斯 奎 尔(Ephraim George Squier)和埃德温·汉密尔顿·戴维斯(Edwin Hamilton Davis)。斯奎尔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他居住的奇利科西(Chillicothe)镇就位于俄亥俄土墩分布区域的中心地带,戴维斯则是当地的一名医生。在1845~1847 年间,他们发掘了200 多座土墩,调查了100 多座土围场,并采集了许多人工制品。不仅如此,他们还对许多史前土方建筑遗存进行了勘测,精心绘制了内容细致、位置准确并带有等高线的遗迹分布图。
1848 年出版的由斯奎尔和戴维斯共同署名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古代纪念性建筑》一书,被列入史密森学会《史密森为知识做贡献》系列丛书的第1 卷,它是美国考古学史上备受关注的重要著作。该书不仅以总结当时这个特别领域的知识而不同凡响,还在于为以后的考古工作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研究范式。如同前一年面世的俄亥俄土墩的详细记录,该书在这方面不仅资料翔实,而且更具有无与伦比的学术价值。虽说此书为两人共同署名,但主要内容出自斯奎尔之手。斯奎尔对前人的探索做了回顾与评述,甚至一直追溯到16 世纪西班牙人德索托的探险活动。他认为阿特沃特是最先对西部地区的古代纪念性建筑试图进行全面解释的人。不过,鉴于阿特沃特研究中的不少错误,斯奎尔强调应该抛弃先入为主的看法或理论,尽可能从实际材料出发。于是,斯奎尔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将土方建筑遗存分为两大类,即土墩和围场。土墩又可以进一步分为墓葬墩、庙宇墩、祭祀墩等,围场则包括围墙和围堤。
关于围场的功能问题,斯奎尔主张低平地带建造的这类遗存不太可能出于防御目的,而很可能是作为当地的宗教活动中心。至于小山顶上的同类遗存无疑属于防卫设施,其中一些保留到现在,如俄亥俄州海兰县(Highland County)的希尔堡(Fort Hill)。他对希尔堡顶部的一颗大栗树做了年轮测年,认为这座古堡的年代至少在1000 年以上。斯奎尔觉得古堡的营建方式体现出非常高的知识和技术水平,他认为当时处于狩猎生活状态的印第安人以及他们的祖先是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的。因此,他还是相信这些建筑遗存属于外来的素质优秀的“土墩建造者”。
自18 世纪以来,人们对北美地区土墩遗存的区域性差别逐渐有了较清楚的了解,如北方地区以俄亥俄河谷的圆锥墩(即墓葬墩)为代表,南方地区则以密西西比河谷的大型平顶墩(即庙宇墩)为代表。斯奎尔对于谁是南方土墩建造者提出了两点推测:其一,南方地区的土墩建造者与北方俄亥俄土墩建造者或许是同一时代的人,但却是不同的人群;其二,南方地区的土墩也可能是俄亥俄人在向南迁徙过程中建造的。至于俄亥俄河谷的土墩,他认为也许是从佛罗里达、密西西比甚至是从墨西哥或秘鲁向北扩展的移民的遗存。
形象墩主要分布于北部地区的威斯康星、密歇根和明尼苏达,这类土墩包括动物形、人形或一些较为抽象的形态。斯奎尔首次对这类遗存进行了综合性分类考察,并在前人所作示意图的基础上进行了重新绘制,根据土墩的平面形态特征给出不同的名称(如水獭、水牛、蜥蜴、龟、熊等等)。不过他无法确认这些形象墩究竟是属于俄亥俄土墩建造者在北方边远聚落的遗存,还是属于完全不同的其它文化。
斯奎尔在其长篇论述中尽管存在着明显的错误(如关于土墩遗存的属性和土墩建造者的推断等),但他从功能角度出发对土墩进行细致分类、进而综合分析其内涵及文化属性的做法是前所未有的,无疑对于后来的考古学研究具有开拓性意义。
1856 年,美国古物学会的图书馆馆长塞缪尔·黑文(Samuel Haven)在《史密森为知识做贡献》系列丛书的第8 卷中发表了名为《美国考古学》的论文。黑文对以往美国史前史方面的探索与研究进行了回顾和评论。黑文批评那些总是想把北美土墩建造者定位为各种外来人群或种族的毫无根据的做法,他认为这些研究者本来应该根据土墩遗存自身特点的研究来寻找答案。在他看来,巴顿、阿特沃特、斯奎尔和戴维斯等人的土墩建造者理论是完全不能成立的。通过对俄亥俄以及密西西比河谷与墨西哥、秘鲁之间古代建筑遗存的全面观察和深入比较,黑文强调北美土墩分布区域中不存在中南美地区流行的石构庙宇(金字塔),建筑材料与建筑技术上的不同实际上反映了这两个区域之间文化发展程度上的显著差异。他明确表示,北美地区所谓文明的、优等的“土墩建造者”根本谈不上先进,他们从未有过非凡的文明,他们和印第安人都属于同一种族。这些神秘的土墩毫无疑问都是由现代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营建的。尽管此后讨论仍很激烈,但黑文的严谨方法为“最终解决这一问题铺平了道路”。
“土墩建造者”神话的破灭与现代考古学的产生
由于田野考古工作范围的日益扩大和新材料的不断积累,促进了分类方法的不断进步,为古代遗存性质的实证性研究提供了较好的基础。到19 世纪后期,土墩遗存的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并彻底终结了“土墩建造者”的神话。为此作出突出贡献的学者以约翰·韦斯利·鲍威尔(John Wesley Powell)、赛勒斯·托马斯(Cyrus Thomas)和弗雷德里克·沃德·帕特南(Frederic Ward Putnam)为代表。
约翰·韦斯利·鲍威尔是美国著名的地质学家和探险家,他曾作为伊利诺伊卫斯理大学的地质学教授在落基山脉地区进行调查,并率领学生于1869 年历险穿越大峡谷以及科罗拉多河的湍流险滩,这成为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探险勘察活动之一。由于地质学上的贡献,他被任命为美国地质勘探局局长。鲍威尔始终对土墩遗存的性质有着浓厚兴趣,并热衷于与此相关的考古研究。他从青年时代起就花大量时间在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密苏里、田纳西和密西西比等地从事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起先他也曾受到当时广为流行的看法的影响,即北美地区的土墩以及其它土方建筑是属于远比印第安人先进的古代族群的遗存。然而随着他的考古发掘不断展开,他对此看法越来越感到怀疑。为了证明古代土墩遗存与当代印第安人的文化之间可能存在着的内在联系,同时也为了抢救和记录印第安人逐渐消失的文化和多个部落的不同语言,鲍威尔争取到国会的经费支持,并通过史密森学会于1879 年成立的民族学局发表有关调查资料和研究成果。
1881 年出版的《民族学局第一年度报告》主要篇幅是关于当代印第安人的语言、神话、葬俗等方面的内容,虽然涉及古代土墩遗存的论述较少,但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鲍威尔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明确指出,寻找消失了的土墩建造者种族好像毫无道理,土墩遗存显然是现代印第安人的祖先建造的。他认为大量发现、广泛分布于北美地区的土墩遗存,应该属于史前时代许多不同族群的土墩建造者,并建议抛弃“土墩建造者”是单一种族的概念。根据美国国会关于加强土墩遗存研究的要求及其专项经费支持,时任民族学局局长的鲍威尔在局内设立了土墩勘察处,并聘任植物学家和地质学家赛勒斯·托马斯担任该处的处长,而这一举措注定了“土墩建造者”神话的最终破灭。
实际上,赛勒斯·托马斯在当时也相信“土墩建造者是一个与印第安人不同的种族”的说法,但他认识到必须要开展广泛的考古调查和发掘活动才能支持这样的假说。在托马斯领导之下,土墩勘察处的考古人员连续几年在土墩的分布区域展开前所未有的田野工作,调查了两千多座土墩遗存,并在威斯康星、艾奥瓦、俄亥俄、伊利诺伊、密苏里、阿肯色、田纳西、西弗吉尼亚、北卡罗来纳、佐治亚、亚拉巴马、佛罗里达等地进行了一系列考古发掘。托马斯在此基础上完成了民族学局关于土墩遗存的第一个正式考古报告。该报告在1887年出版的《民族学局第五年度报告》中所占篇幅超过百页。托马斯根据平顶“金字塔”、形象墩、圆锥墓葬墩等不同类型土墩在各地的发现情况,将土墩遗存的分布划分为8 个地理小区,并倾向于这样的看法,即这些区域的土墩应该分属于不同的族群或部落,不过它们之间有何联系尚不清楚。他指出,营建土墩的习俗在一些地区延续到历史时期,而最古老的土墩可能始于5~6 世纪,但不会更早。从已有材料出发,他断言所有土墩都属于土著印第安人部落或他们祖先的多种不同的文化,而不可能是什么“消失了”的、“优等种族”的“土墩建造者”的遗存。
阿迪纳文化是北美东部森林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年代为公元前500~前 100 年。分布于俄亥俄州南部、肯塔基州北部、弗吉尼亚州西部一带的河谷地带,以俄亥俄州的阿迪纳墓墩而得名。由于这一文化是以土墩形墓葬为特征,亦称为土墩墓一期文化。
霍普韦尔文化(Hopewell culture)是北美洲中部及东部最著名的古代印第安文化。在公元前100 年至公元400 年之间,发展于伊利诺河与俄亥俄河谷的文明(霍普韦尔之名得自他们所开发的第一个农场)。霍普韦尔印第安人已经懂得堆高土塚,用以划分土地、进行墓葬宗教仪式以及自我防卫。霍普韦尔的村落都滨河川而建,居民种植玉米,也可能种植一些豆类和瓜类,不过主要还是依靠狩猎及采集维生。他们也制造陶器及金属制品,并有证据显示已有发达的贸易路线。在公元400 年之后,霍普韦尔文化即逐渐消失。
1894 年出版的《民族学局第十二年度报告》刊载了托马斯的《民族学局的土墩考察报告》,这篇长达730 页,里程碑式的论著被认为是19 世纪关于土墩遗存研究最伟大的论著之一。它实际上是一部田野考古研究的总汇,在文化分区的基础上对全国数千座土墩遗存做了描述、分析,并且配以各种遗迹示意图、数据统计表和人工制品插图。遗憾的是,除了公园里还保留着一些土墩以外,托马斯研究过的土墩从那时以来几乎都遭到了破坏。因此,当代考古学者想要全面了解和研究以往土墩遗存的情况,托马斯的报告是必读之作。总之,托马斯及其考古同事的全面考察和细致研究终结了北美历史的推测时代,同时也被认为它标志着“现代美州考古学的诞生”。
对解决“土墩建造者”问题做出贡献的还有一位重要学者,即弗雷德里克·沃德·帕特南。1875 年帕特南接任哈佛大学皮博迪博物馆(Peabody Museum)的馆长,其研究兴趣便由原来的动物学开始转向考古学和人类学。帕特南认可土墩建造者是现代印第安人祖先的观点,他通过俄亥俄土墩出土人工制品的研究,强调那些遗物所反映的复杂的社会生活、丰富多变艺术风格比19世纪处于游牧生活状态的印第安人发展程度更高。他认为俄亥俄河谷的“土墩建造者”并非是一个单一的族群,而应该是不同时期营建土墩的不同族群。这一看法的提出不久即被广为接受,其原因与他充分注意俄亥俄河谷地区土墩发掘中的地层学分析并获得相应证据是有着直接关系的。虽然帕特南没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总结出当地或区域性的文化发展序列,但是他的田野考古技术堪称当时的典范。他在土墩遗存的调查、测绘、发掘、剖面图以及出土遗物的绘图与记录等方面为接受训练的许多学生打下了科学的基础。不仅如此,他还帮助建立了芝加哥的自然历史田野博物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人类学系、自然历史美国博物馆人类学部等专业机构,被誉为“使美国的考古学专业化的人”。
土墩遗存的发现与研究,在北美考古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随着土墩建造者之谜被彻底揭开,从考古学上证明了北美古代印第安人才是土墩遗存的真正主人。土墩考古的探索历程代表了现代考古学的产生过程,也见证了北美考古学理论和方法的不断革新与进步。经历了数千年发展演变的土墩遗存,充分反映了北美地区史前文化及其社会的发展脉络和基本特点。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