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楼

简梅

杨磊一家刚搬来水荫路，是一栋带阁楼的两层宅子。这条街道的宅子都是临街而建，独门独户。

杨磊家地处僻静的街角，宅子前既没有围栏，也没有院墙，顶层上有一间小阁楼，不知怎么设计的，宅子外面有一条石级楼梯直接通往上面，生生把阁楼从宅子中独立出来。

搬来的第一天，旧房主就不断地向爸爸妈妈道歉，由于他之前将阁楼租给了一对母子，现在那对母子说什么也不肯搬走，他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让他们多住些时日吧，”爸爸听了，说，“反正我们暂时也不需要阁楼。”

“对，”妈妈赞成说，“没关系的。”

“那太谢谢你们了！太感谢了！”旧房主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一谢再谢，才离开了。

傍晚，妈妈腰间束着围裙，在厨房里做晚饭;爸爸在书房整理书柜;杨磊趴在窗台上，俯览下面的街道。

日暮西沉，金黄的夕辉斜穿树篱，瑰丽的天空一片深红。旧房主的话，在杨磊的心潭里荡起一阵好奇的涟漪。他想了想，转身跑出房间，悄悄来到宅子外面。小草坪外拦着蔷薇花丛，旁边有一条白石铺设的小道。杨磊拐过蔷薇花丛，沿着小道，走到通往阁楼的石级楼梯前。他停了一下，抬头望望，然后一级一级徐徐踏上楼梯。

登上天台，杨磊的精神蓦地为之一振。阁楼很小，但是前面有一块很开阔的空地，周遭摆满了盆栽的花卉植物，在那里，薰衣草野生一般的茂盛;红玫瑰和月季花欣欣向荣，红艳如火;伴着微风，茉莉花飘出清甜的芬香;火鹤、散尾葵、石竹、紫丁香，姹红嫣绿;一簇簇芍药花苞吐出娇艳的花瓣，四周是那样清幽雅谧，空气清沁芬甜，不带一丝陈腐。

杨磊深深沉醉在这个可爱的小地方，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他，几乎过了半分钟，他才感觉到有一个投影落在自己的身上。

杨磊转过身，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个头与自己相当的男孩。两个人都不无惊异地瞧着对方，一半为对方的出现而讶然，一半为这件怪事而感到诧异。有那么一两秒钟，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住在这里的吗？”又足足过了五秒钟，杨磊才突兀地问道。

虽然最初的惊讶有所减弱，但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叫杨磊，你呢？”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踌躇了半晌，才说道：

“我叫陆小明。”

“我们是新搬来的，”杨磊说，“住在楼下。”

陆小明呆住了，脸上刹那间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他木讷地、手足无措地朝杨磊挪近一步。

“你们是房东吗？”他直愣愣地问道。

“嗯。”杨磊承认说。

陆小明咬咬嘴唇，满腹心事地沉默着，一丝黯然从他眼中飘过。

“我上六年级了，十二岁。”杨磊自我介绍说。

“我也上六年级了，十二岁。”陆小明说。

“你在哪所学校？”

“实验小学。”

“我在晨光小学。”

他们靠在天台的围栏上，向西边的天空望去。西边的天际凝聚着一团绚丽的晚霞，外围有半圈鱼鳞纹的云朵，也镀上了金影。向晚的霞光贴着地面反照，把树木、楼房、远花、近草，都抹上了一层樱桃红色。

陆小明迟疑了一下，问：

“你是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吗？”

“哦。”杨磊点头说。

陆小明清亮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他的瞳人反映着夕霞的光辉，掩藏着很难被人发现的秘密，但杨磊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心事，他悄悄对他说：

“你放心，我爸爸妈妈说了，你们可以多住一些日子。”

陆小明的眼睛蓦然一亮。

“是真的吗？”他问。

“真的！”

两个小伙伴互相望着对方，傻傻地笑了笑。

“我要回家了。”杨磊回头瞅了一眼半掩的房门，“你妈妈在房里？”

“我妈妈还没回来呢。” 陆小明说。

“明天我还能上来玩吗？”

“当然可以！”

虽然相识的时间短暂，但他们决定做好朋友，而且商量好第二天互相送对方一件小礼物。之后，杨磊和陆小明道了别，走下楼梯。陆小明依趴在围栏上，目送着杨磊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杨磊的身影。

杨磊越过蔷薇花丛，绕到正门前面。这时，他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阿姨，挎着包，匆匆登上通向阁楼的石级楼梯，一边着急地看了看表。

翌日下午，杨磊一放学就跑上天台，陆小明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现在杨磊的学校离家还比较远，爸爸妈妈说了，下学期再转学到附近的学校。

杨磊上到天台的时候，陆小明正在给一盆小植物浇水。杨磊走到陆小明跟前，蹲下来看他浇水。这盆小植物只有三片叶子，最大的叶片颜色碧绿，最小的叶片色泽鲜嫩，三片叶子都长得生机勃勃，青葱翠绿。

“这是什么植物？”杨磊问。

“它叫‘绿精灵。”陆小明说。

“绿精灵？”杨磊只听过蓝精灵，没听过绿精灵。

陆小明仔细给这盆小植物浇了水，又掏出一块小毛巾，轻轻拭干小花盆，神情专注，十分认真。

“昨天我看到你妈妈了。” 杨磊说，“她是你妈妈吗？”

“哦。”陆小明点头说，“昨天你刚走，我妈妈就回来了。”

“我妈妈是医生，你妈妈呢？”杨磊问。

“我妈妈是老师。”陆小明说。

杨磊本来还想说，我爸爸是工程师，你爸爸呢？但是一种天生的本能使他打住了。他站起来，跟着陆小明走进房间里。

这间住室不是很宽敞，但很洁净。窗子和地板经过擦洗，一尘不染。家具虽然简单，但生活所需的床、桌子、椅子、柜子都具备。陆小明把已拭擦干净的小盆栽放到书桌上，小小的书桌立刻变得格外清丽可爱，富于生机。

陆小明取来另一盆小植物，递到杨磊的面前。

“送给你的礼物。”陆小明说。

杨磊睁大眼睛一看，是一盆不怎么起眼的仙人掌。虽然颜色也算苍翠，但是一张叶片也没有，没什么看头。

“我喜欢这盆绿精灵，”杨磊摸摸小盆栽，说，“送这盆给我吧？”

“不行！”陆小明急忙跑过来，一把抱起小盆栽，“这个不能送。”

杨磊惊讶地望着他，难道送礼物不是送别人喜欢的吗？送别人不喜欢的有什么意义？杨磊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他打算送给陆小明的礼物，是一枚奖章，是他参加航天模型制作比赛获得的奖章。这枚奖章对他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他能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送给陆小明，陆小明为什么不能把他喜欢的小盆栽送给自己呢？杨磊感到很失望，而且还感到有点儿委屈。

“我不喜欢仙人掌。”杨磊没好气地说，转身走出小房子。

“这里还有很多盆栽，”陆小明追出来，在他身后喊道，“你喜欢什么，都送给你！”

“还是算了吧！我要回家了。”杨磊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

第二天，杨磊没有上阁楼去。第三天也没上去。下午，一放学回家，他就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一本台历、一只小闹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他有时候想，如果摆上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应试也很不错吧？但那天自己那样赌气离开，还怎么好意思再上阁楼去呢？

第四天晚上，夜色很浓很浓了，杨磊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听到一些声音，好像有爸爸妈妈的声音，还有陌生人说话的嗓音。他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

客厅里，灯光还亮着，杨磊看见爸爸妈妈正在陪着客人——来访的客人，竟是陆小明和他的妈妈！而且，茶几上还放着那盆生机勃勃的绿精灵！

“杨工，秦大夫，”小明妈妈对爸爸妈妈说，“这是小明送给杨磊的礼物，他们两个说好互赠礼物的。那天杨磊想要这盆绿精灵，小明没有送给他，现在两个人已经几天没见面了。”

“真是不好意思，李老师。”妈妈说，“这件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其实，小明是很希望和杨磊做好朋友的。”小明妈妈说，“小明爸爸是林业科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半个月前，小明爸爸跟随一支科学考察队，到云南原始森林考察，与另外两名考察队员意外失联，至今没有音信。出发的前一天，小明爸爸带回这盆绿精灵，他安慰小明说，如果想爸爸，就看看这盆绿精灵，最大的叶片代表爸爸，中间的代表妈妈，最小的是小明。”

陆小明坐在沙发里，两手放在膝盖上，低头望着茶几上的绿精灵。

“我们租住这阁楼快半年了，”小明妈妈接着说，“上个月，研究所的新宿舍已经建成。可是，小明不想搬到新宿舍。他和爸爸是在这阁楼分别的，他想在这里等到爸爸回来。小明担心，你们不让我们再续租，所以坚持要送这盆绿精灵过来。”

小明妈妈说完之后，厅里一片岑寂。陆小明依然望着茶几上的绿精灵，不说话。因为心中感慨，爸爸妈妈也默不作声。杨磊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陆小明身旁，在座的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陆小明，”杨磊拉拉陆小明的手，对他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陆小明站了起来，杨磊继续说：“绿精灵我不要了，叔叔一定会回来的。”

“对！”爸爸走到他们中间，一手放到杨磊的肩上，一手放在陆小明的肩头，“在热带雨林里，绿精灵生性强健。人和植物一样，只要志坚如铁，就会有顽强的生命力。小明，叔叔相信，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要对爸爸有信心。”

陆小明仰头望着杨叔叔，用力点了点头。旁边，小明妈妈的眼睛湿润了。

两个星期之后，小明爸爸真的回来了。原来，他和另外两名考察队员意外受伤，当地的居民收留了他们。在深山密林里信息不通，他们许久才与考察队取得联系。

当晚，杨磊一家与陆小明一家在小阁楼里欢聚。陆小明将绿精灵盆栽送给了杨磊。杨磊发现，经历了一段日子，这盆绿精灵愈发茂盛，它的枝茎是那样苍荣、挺拔，它的根叶又是那样青葱、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