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满江红
2015-12-01樊前锋
樊前锋
再过些日子,他就整整一百岁了。站在他家院子的时候,一束晨光透过窗户玻璃,泼散在屋内的书桌上——消瘦的他正沉浸在那片温柔红日的光芒里,伏案读着报纸。书桌相接的土炕上,年逾九旬的老妻披着头巾盘腿端坐着,手抚着眼前经架上的典籍。
隐于乡野的伉俪,就这般相携走过了七十多年的时光。我们的突然造访,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掀开门帘准备道安时,他那眼尖的老妻一眼就瞧见了我们。她慈爱地微笑着,冲我们点点头,继而又轻声地唤了一句:“邵卿,有客人来了!”
他叫李英夫,邵卿是他的表字。放下手中的报纸,他系住了中山装的第一颗纽扣,扶正了回族惯戴的白帽,这才转过身来。我们看到了他那张岁月镌刻的脸,他朝我们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右手。
行将百岁的英夫老,没有一丝的龙钟老态。
妻子的腿脚却早已大不方便,走路和洗大小净都得需要他来帮助。只是在我握住他右手的那一刻,他手背上大片的黑青瘀块,让我分明感受到了不容抗拒的人生衰老。
英夫老的家在宁夏固原三营镇。在高速公路没有贯通之前的几百年间,三营镇是宁夏南部地区仅次于固原城的繁华之区。三营居民多系回族,旧时几乎家家兼营小商、摊贩或是餐饮业,极盛时商铺摊点大约有一千四五百家,过往的旅人商贾,歇脚住店,车马熙熙。几年前,地方政府规划新建三营镇,几条崭新的中国仿古式楼房,成排成行,错落有致地形成集市,并使三营拥有了新的名称——金三营。事实上,现代交通的发展已使三营的辉煌成为过去。
车过三营,访问人瑞,多是因为好奇。而正是这位虔诚于信仰的老人家,给鲁莽的我们上了严肃的一课。
张口闭口间,他下颌长长的白须瀑布般抖动着。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英夫老的养生开始的,不知不觉又聊到了“回族对国家的认同”之类的话题。岂知这时,老人张嘴哈哈大笑,又颇具几分不屑地反问我们:“这个问题我不爱(谈),大好的光阴里,这个问题还有搞头吗?”
霎时,我们愣住了。我和同去的学明面面相觑,头冒冷汗,无以作答。他的老妻在一旁插话,我们才知情:他是民国的大学生,一生沉埋乡野的尔林。这短暂的尴尬,是被他的歌声打破的——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他双手勒紧了宽布腰带,扯开喉咙: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英夫老的口形变换间,时而音节铿锵,时而抑扬有度。这放情的歌声延绵不断,他的坐姿笔直挺拔,他的双手分别攥成了拳头状,又工整地放在两条大腿面上。那长满人生艰辛的脸上,皱纹和情绪一样丰富地张扬,很快就有大颗的汗珠子闪烁在额头。
一曲终了,老妻惊羡地叫着:“邵卿,你的歌儿唱得真好听。我和你过了一辈子,咋也不知你会唱歌子呢?”
英夫老不去理会妻子满脸的欣赏,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炯炯地盯着我辈后生的惊讶之状。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已经用歌声回答了你们。而此时,老人情绪的闸门已经打开,不待我们开口,往事已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1919年,我还是个幼童的时候,青岛被强割给日本,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陈独秀写了一篇文章。那时候,教育报国、教育救国成为了时代的最强音。”
李英夫的童年时代,最早接受到的是伊斯兰经堂教育。1927年秋天,回族大阿訇虎嵩山落脚三营镇,李英夫有幸走进清真寺师从虎阿訇攻读《古兰经》。稍后,云南青年马坚(后为北京大学教授)也远投三营,求学于虎嵩山门下。
李英夫的中文功底是在清真寺里打下的。
1932年,虎嵩山阿訇在三营创设固原中亚学校。中亚学校主学中文,兼习阿拉伯语、数学、地理、历史、体育、自然等课程,办学内容上加强宗教以外的课程。虎阿訇办学,欲使教育成为“减少国家耻辱之工具”。少年李英夫,有幸成为了该校第一批学生。
固原地广,而中亚学校这所私立中心小学,却是当时全县仅有的三所学校之一。是时,清真寺供养学生食宿,“三营清真寺里,念经的、读书的男女学生多达两百名”。校长虎嵩山传授知识,不分民族,不分宗教,“还聘请到两位汉族老师,一个叫王国珍,另一个叫王×民,给学生们教中文知识”。
那时,教室的墙壁上悬挂着?“国耻地图”。虎嵩山阿訇动手制作的“国耻地图”上,勾勒出了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央政府与外人在国内各地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旨在使学生谨记祖国近代以来所遭受的一切屈辱。李英夫在这里学习到了经文之外的知识,他读完了《论语》、李清照词、《过秦论》以及管仲的治国论。
作文属重点课程范畴,每周都设一节,课时为两小时,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完成一篇文章。为了让学生学好中文,校长虎嵩山聘请到了颇有国文功底的湖南回族人士丁振翼,以及另外两位汉族老师。虎嵩山对他的学生们说:“国家不存,知识何用?国家不存,宗教焉在?”
英夫老的口述,是课本里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的知识。在他漫不经心的讲述中,我却能在一瞬间感受到它巨大的含义。政治史宏大的叙事中,最易忽略掉的便是个体的生活史。而这,却往往是国家史叙事中不可缺少的内容,甚至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愈见贵重的记忆。
“1938年,中亚学校的首批学生毕业,我是这首批九名毕业生之一。九名毕业生中,还有两名是汉族。虎嵩山大阿訇办学,没有民族畛域之分,回汉不论。”
这年秋天,李英夫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宁夏中学(今银川一中)。彼时,回族青年王月波率领国民政府抗战救国宣传团,来到宁夏宣扬国家的民族主义;在北平读书的宁夏籍学生,返回家乡组织并发动青年的救亡运动。
省城的课堂上,回汉子弟每天学习着岳飞、史可法、文天祥、戚继光。常常是老师讲到动情处,满堂涌动着泪水与呼号。李英夫的不少同窗穿上军装,投身到了抗战的前线去。陈立夫来到宁夏,夸了一句话:“宁夏省小,回教徒很多而抗战气氛至为高涨。”
抗战时期,岳飞的《满江红》在宁夏妇孺皆知。
英夫老在宁夏中学读书期间,他常能看到宁夏省主席马鸿逵在银川东大寺礼拜,礼拜结束后就散步回省府办公。“路上,马鸿逵就情不自禁地唱着《满江红》。他爱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句。马鸿逵借古喻今,他是国民政府的省主席,国家危亡,宁夏部队还在绥西战场上跟日本鬼子拼命,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青年李英夫也曾见到马鸿逵宣传抗战时,泪洒衣襟。“他在清真寺万人集会上,用他伯父马福禄抗击八国联军,战死正阳门的事迹教育回族群众,号召大家关心国家。他命令宁夏回汉子弟,凡是有血性的就拿起枪,加入到他的队伍里,去打日本人。”
青年李英夫也曾见识过抗战时期严苛的宁夏吏治。宁朔县长鲁涛是山东人,与马鸿逵又有同教之谊,早年跟着马鸿逵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以后获任川区的县长职务。鲁县长贪污了一百大洋的抗战捐款,被马鸿逵毫不留情地枪毙了。“鲁县长的妻子抱着怀里吃奶的娃,来问罪马鸿逵,马鸿逵给了她一大笔钱。鲁妻在省主席官邸的‘礼门义路牌匾前,把钱撒了一地,大哭着离开了。”
彼时,宁夏回族宗教界忧国之心甚切。
国民党宁夏省政府组织了“宁夏战时教长抗战教育问题讨论会”,旨在发动全省各地清真寺的教长,宣传抗战,动员群众,使宁夏回族整体参与到救亡工作中去。第一期会议召开时,各地教长聚议于省城银川,省主席马鸿逵主持会议。马鸿逵要求诸位教长,“捐除教派,共赴国难,负起责任,完成抗战建国的基本工作”。李英夫回忆说,恩师虎嵩山在当时格外引人注目:“虎嵩山阿訇当时差不多六十岁了,精神矍铄,气度风雅,他是省主席马鸿逵特别约请来的。他讲话见地深远,使人折服,也能感染人。他用阿拉伯文写了一段抗战祈祷词,在全省各个清真寺里贴着呢,主要意思是说:祈求真主慈悯,叫我们中国回民拥护中央政府,抗战到底,使我们中国的抗战取得胜利。”
从中日甲午海战,再到抗日战争结束,日本侵略中国五十年。五十年来的捍卫者里,回族的身影从不缺席。
国家存亡的关头,青年李英夫岂能无动于衷?
1943年,二十多岁的李英夫和十多个回族青年,远投黄埔军校桂林第八分校(该校设有回民大队)。他们徒步从宁夏省城走到西安时,却被告知第八分校停止招考。投军未成,而这群回族知识青年枕戈关中的壮举,依然使人动容。
中途折返行至平凉时,李英夫决定留在当地所办的国立陇东师范学校深造。该校是蒋介石亲准回族大阿訇达浦生所办的学校。在平凉,李英夫师承王静斋、达浦生两位阿訇,继续钻研学问。大专毕业后,他留教于陇东师范学校。1949年初,李英夫回到固原三营老家,在当地学校教书。极左岁月,他被打成右派分子,荒废人生二十二年。“平反后,我担任了三营中学的校长,以后为学生讲授历史课程凡八年之久,退休那年,我整整七十岁了。”
与祖国共同经历创伤的二十二年,多少往事已在时光的磨蚀中渐归平淡,唯有抗战岁月的遭际在他心中清晰如昨,亦如他少年时的一腔豪迈。
忽然之间,他就变成了百岁的英夫老。
岁月霜雪,漂染苍头,他仍旧顽强地存活着,挨个儿送走当年的师长与同窗,甚至还送走了自己至爱的幼女玲玲。英夫老所写的回忆文章《哭女儿——玲玲逝世周年祭》,饱含父亲对女儿的至爱,也表达着一位回族耆老达观的生活理念:
你是个勤奋忘我的教师,经常博得校方与学生家长的好评。你更是妇女的楷模,知你者无一不夸赞……唯在宗教方面,礼拜上有亏欠,这和我有责任,我只能向真主祈祷饶恕……你只是躯体离开了我,而你的精神一直结合在我的生命中。
无意间,我们触碰到了他为人父者情感的最深处。
突然就在想,这个清癯的老书生,如果有缘再次站立在大时代的面前,他一定仍是那个投笔从戎、胸怀激烈的少年郎。
口述记忆的魅力补白着寻常人的家国情怀。而在英夫老回溯的长路上,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点滴与细碎。或许,这些被写家淡忘的“边角料”,也可称得上是英夫老与他回回民族可歌可泣的品质——临患不忘国,忠勇肯担当。而这品质,仿佛又宛若星灯在昭示着代复一代的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