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2015-12-01敏洮舟
敏洮舟
在旧城老家,与我同龄或稍长的回族少年,大抵都读书不多。眼瞅着年岁渐长,总归不能无所事事。于是相互串联,一起出门闯荡。收虫草、跑大车、开饭馆、贩珠宝,五花八门,行行都有人做。
我选择了跑大车。家中曾极力反对,最终架不住我的纠缠,勉强同意了。如此偏爱这个行当,只为了心中的一个梦想:浪迹江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对“江湖”这个词语着了迷。这大概与我儿时的武侠情结是分不开的。十三四岁时,我偶得一部金庸小说,自此入迷,一发不可收拾。总觉得那些山重水复、晓风残月的境界里,有种气象在深深地吸引着我。
看完金庸之后,就没有江湖了。可那股浪迹江湖的冲动,却时时在怂恿着我。直到发现了跑大车这个行当,我忽然醒悟,另一个江湖出现了。
所谓跑大车,其实便是拉货搞运输。从内地城市装上一车日用物品,运送到西藏边远地区或毗接西藏的邻国边境,卸货后收取运费。早年之时,家乡把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称为脚户,现在叫车户,社会地位低下。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一脚迈出家门,自此江湖路远,踏遍了风雨山川。
站在秦岭之巅,当真可以“望尽天涯路”。
我扶着一棵巨松,静静伫立着。夕阳只剩下半个,云层压在头顶,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晚风轻轻地撩拨着衣角,我侧过耳朵细听,那风里犹似回荡着激越的金戈铁马之音。这一马平川的古战场下深埋了多少引剑悲歌的征夫?抬头望去,八百里秦川,一派苍茫。
“上车了,整天呆眉呆眼地看啥呢?”身后传来表哥冷冰冰的声音。我回过头来,调侃着说:“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表哥横我一眼,上车启动了。
秦岭山势陡峭,公路弯多险急。表哥的车速极快,蓝色的大货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下,车后高高扬起一条沙尾,更增气势。看着方向盘在他手中潇洒自如地回旋,我难掩心中的羡慕。暗想终有一天,我开的一定会比他更潇洒,速度更快。表哥斜瞄我一眼说:“想不想开?”我惊喜地回答:“想开。可我上车才四天,你就放心教我啦?”
表哥哈哈一笑说:“放心,怎么不放心。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学开车的入门技术。”
我满脸献媚地问:“那是什么?”
表哥如数家珍般说了一大串:“打黄油、换机油、紧螺丝、换钢板、补轮胎、洗车身。”我怔怔地望着他蠕动的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哥目视前方,满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表哥比我大七岁,书读得不多,却是车户里有名的精干人物。跑车七八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这趟我们从河南安阳装货,终点是西藏边境:樟木口岸。
车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表哥嘴里不时地哼着几句不连贯的花儿。我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压不住满怀的兴奋。车外的景色飞快地划过视线,心里奇异的感觉,那无法洞悉的暮色里,即将出现一个波澜壮阔的江湖。
车过西安与咸阳时夜色正浓。古城墙森严,护城河深缓,一如千年之前。大货车飞驰着,一晃而过。夜风如凉水,从窗外涌入。我裹裹衣服,将车窗关得严严实实。恍惚间神游梦离。
耳边隐隐听到表哥在问:“瞌睡了吗?”
我随口应道:“嗯!”
“听说你看了不少书,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明天吧,我瞌睡得很。”
“打起精神,坐端。”表哥突然一声暴喝:“你不瞌睡我还不想听呢,你睡觉我就偏让你讲。”
瞌睡全被吓跑了。我只好端端正正地坐起来。表哥严肃地说:“这就对了,讲个能提神的,听着欢的。”我从没讲过故事,可迫于形势,只好答应了。心里踅摸着,讲什么呢?想来想去,出于对杨过这个小说人物的偏爱,颠三倒四地给他讲起了《神雕侠侣》。
凌晨三点,夜深如墨。我口干舌燥地讲着杨过的江湖。表哥神情冷漠,也不知听还是没听。车前的灯光洞穿黑夜,转瞬之间,出秦入陇。如果不出什么变故,天亮就到兰州了。
出了西宁城,景色渐渐荒凉,湟水峡里偶藏村落人家,傍着一条湍急丰沛的水脉,生息度世。
车速慢了下来。表哥目视前方,嘴里问我:“听说过日月山吗?”我愣了一下,脑中一搜寻,全无日月山三个字的印象。看我终于回答不上,表哥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文成公主嫁给了西藏的松赞干布,进藏时经过了青海日月山,还在山中扎营住过,有个亭子,就叫梳妆亭,不过那在山顶,我们不经过。”表哥滔滔不绝地说着。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暗暗想笑。等他说完,赶忙巴结:“原来阿哥这么有知识啊!”他回答:“少拍马屁!”可眉宇间堆满了笑意。
4月的阳光下,远远近近不断有绿树青草映入视线。我游目骋怀,心情从未有过地舒畅。日月山是个分水岭。不但将地形分割开来,就连地理也呈现出迥然不同的两种风貌。未翻山时大山深沟,长流远去。翻山之后却天高云淡,一派平原豁然开朗。
下山不久,天地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异色。如蓝天倒悬,颤巍巍地挂在天际。我一声惊呼:“那是什么,怎么那么蓝?”“青海湖。”表哥冷淡地回答。
车停在了湖边。我沐着湖风,远远眺望着。青海湖烟波浩渺,漫无边际,如一块凝固的蓝玉般,虽然静止,却又充满了生命的流光。湖心有座孤岛,表哥说那叫鸟岛。顾名思义,岛上鸟类繁多。据说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伫立湖边,还可听见各种鸟叫的声音。沿着湖畔望去,浩浩荡荡的饭店宾馆如困在浅滩的长龙,背着一片蔚蓝的湖光,酣然入睡。最接地气的还是帐篷,像白花花的馒头般,一堆十几个扎在一起,堆堆相连。入住其中,不光可以聆听潮声鸟鸣,还能体验地道的青海民俗。
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山里娃来说,这一切,都无比新鲜。可惜我不是观光客,只是个赶路人。在频频回望中,青海湖远远消失在了身后。
大货车冲进了一片平展如镜的戈壁。前方,天幕低垂,满地黄昏。公路如刀削斧剁,没有一点儿毛边凸角,在辽阔的戈壁中垂直地延伸出去,最后接到了天上。一阵疾风刮来,迎面与车撞成一团。细碎的沙砾密集地敲打着车窗,让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翻过日月山,越过青海湖后,视野里变得越来越荒凉,与那片青草蓝湖的景色判若两个世界。表哥嘴唇紧闭,目视前方,疲惫中带着几分硬气。我暗自打量,隐隐间,似乎看到了日后的自己。
戈壁尽头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夕阳挂在城市上空,洒下万道金光,城市被光影笼罩,虚幻无凭如海市蜃楼。表哥长吁一口气说:“快到格尔木了。”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呆望良久,却难言其美。
终于临近了。它如大漠中的一个绝色女子,面对来自远方的过客,明目流盼,款款撩起面纱,投来温情的一瞥。
凌晨四点。耳边传来一声暴吼:“起床动身。”
我磨蹭着不想起来。五六天的行车枯坐让我脊背酸痛、双腿浮肿,浑身疲惫不堪。表哥发动了车,进屋见我还在床上打滚,声色俱厉地斥责:“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学车,不如回家吧,继续做你的少爷去。”说完转身出去了。我霍然起身,三两下套上衣服,一声不吭地跳上了车,心里涌出一丝淡淡的委屈。
昆仑山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沱沱河温婉地画出一个弧线,看了看熟悉的山川,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
信手翻阅地图,知道过了沱沱河,就到唐古拉了。这是一座氧气稀薄、终年积雪、海拔高达六千米、被称之为“生命禁区”的大山。“唐古拉山快到了吧?”我的语气难掩心中的忐忑。表哥却答非所问:“你的故事讲到哪里了?继续讲,我听得很有意思。”
我稍一寻思就明白了,他岔开话题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力,消减我心里的恐惧。老司机们都熟知,精神压力大了,高原反应的症状会来得更严重。于是,又拉着杨过天上地下一通乱扯……
几天下来,大货车上的琐碎活计和表哥暴躁的脾气已让我颇有不适。看着装成一堵高墙般的货厢,心里也隐隐担忧。刚上车时的兴致慢慢淡了。转头望着窗外,心与山野一起,苍茫无际。
“安拉乎!”表哥一声轻呼。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前方停着一辆货车,车头占去了大半个路面。出车祸了。我的心随着车距的拉近,一寸寸收缩起来。走近一看,事故车的车头完全凹了进去,司机被卡在座位上,衣服满是血渍,人似乎已经昏迷。车前站着三个人,表哥下去询问情况。
这样的画面,平生第一次看到。我坐在车里,双腿僵硬无力。扭头看着别处,那似无穷尽的苍山荒野中,没有一星半点彩色。生命如此脆弱,而我以后的日子,可能要时时面临这样的境遇。这就是我要辞别故乡,千里追逐的那个江湖吗?我做过承受艰辛和苦楚的心理准备,可从未想过,它与鲜血乃至死亡如此靠近。现在,鲜血和死亡就赤裸裸地挡在路中,毫不避讳地解释:这就是你今后的江湖。
天色暗了下来。大地像一团解不开的谜。车里许久沉默。渐渐地,我的前额像被装进了一块铁,越来越沉。天黑透了,漫天的雪花也跟着飘洒下来。不一阵儿,远山近路,皆被大雪覆盖。
表哥瞄我一眼说:“接着讲故事。”
我的心情很低沉。“那个司机还活着吧,我们为什么不帮一下,把他从车里抬下来呢?”
表哥看了我一眼说:“不错,应该帮忙。但要看情况,不要好心做坏事。像刚才这个事故,如果我们冒失地救人,很可能会把人给救死了。一根血管破了都不行。他们打了电话,救护车和交警随后就到。”
“你这么多年,遇到的车祸多不多?”
“很多,车毁人亡几乎每一趟都能见到,这次见的是轻的。”
“那有被你救过的司机吗?”我不厌其烦地问。
“当然有。要是你以后看到事故,如果需要救助,你怎么做。说说,我看顺序对不对?”今晚,表哥的话似乎特别多。我的头越来越重,不想说话,却被表哥追问不停。
不知走了多久,车终于停了。表哥伸伸腰看我一眼说:“不错,第一次上唐古拉,反应不大,是个跑车的料。我们已经翻山了,这是安多县。”车停在马路边一家清真饭馆门口,周围灯光稀少,看不清景物。我松弛了下来,头却似要炸开了一样。下车后摇摇晃晃,好一阵站不稳当。直至感觉到冰冷,才知双脚甫一落地,便深深陷入了雪中。
饭馆的小炕很暖和。上炕不久便昏昏欲睡。吃完饭后,表哥却说:“你去车里睡。停在公路边,不安全。”
我冷到了心里。挡风玻璃上的雪越来越厚,驾驶室像个粽子一样,被积雪包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我悄悄地躺在卧铺里,冰冷如同睡在雪中。寒风从看不见的隙缝里一丝一丝窜进来,钻进了被窝,钻进了心里。
清早从安多县动身,又走过了五百公里路。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号,大车冲进了拉萨市。
夜已深了,街道上清寂无人。街边的霓虹灯营造着无人的繁华。心里微微失望,拉萨的现代化程度竟一点儿不亚于内地城市,神秘古朴的藏文化元素稀少凋零,偶尔在楼群之间出现一两扇朱门彩绘,再搭上一条哈达几片经幡,却依然掩盖不了临摹仿制的痕迹。
我们横穿了拉萨市。城东有家甘南人开设的旅舍,附带停车场,是甘肃司机的会聚之所。
睡觉前,表哥忽然板着脸问:“知道明天起床后该做什么吗?”我愣了一下,半天反应不过来。他接着说:“打黄油,再把底盘螺丝紧一遍。我去给你办一张‘边境通行证。”
面对表哥阴晴不定的脾气,我不知该说什么。感觉稍不留神,就会招来一番冷语。唯有少说话,多做事。更不敢像刚上车时那样开玩笑,自找没趣了。
太阳爬上拉萨的东郊时,我也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一天的修车工作开始了。
打黄油是个又脏又麻烦的活。全车几十个活动部位都有油嘴,需要一一找到,不能漏掉半个。表哥端个茶杯,踱着方步如一个监工,绕着大车转悠,不时地再呵斥几声,指手画脚一番。我平日里爱干净,这时也顾不上了。发动机、钢板托架、变速箱、传动轴……车头车底、横躺竖卧着将黄油喂了进去。
打完黄油,已经十一点了。爬出车底一看,浑身沾满了尘土和油污。表哥过来弹弹我的头发,土渣就簌簌往下落。他满脸讥讽:“笨蛋,这么干活,司机就全脏死了。走吧,去饭馆洗洗,然后吃饭。”
端饭过来的是个女孩儿。她跟表哥打过招呼后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笑又强忍了回去。我知道形象狼狈,红着脸不知所措。表哥对她说:“尕妹子,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到车底紧螺丝,你如果没事,给他递递扳手。”女孩爽快地答应了。表哥又回头对我说:“这是马晓白,饭馆是她爸开的。需要什么,就找她帮忙。”
表哥去办通行证了,我也钻进了车底。拿着扳手正要躺下来,身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头一看,马晓白来了。手里拖着大大一块硬纸板。“来,把这个铺上吧,没见过你这么脏的司机。”说完将纸板塞进了车底。躺在纸板上,起卧腾挪确实方便了不少,不怕沾到地上的泥土油污了。
马晓白一直蹲在车边,似乎不打算走了。我浑身不自在,鼓起勇气说:“你饭馆有事就去忙吧。”她笑着回答:“没事,现在过了饭点,没人吃饭。你表哥交代了,我得监工。”我心里想,没见过姑娘家脸皮这么厚的。
剩最后八个骑马盘螺丝了,每个螺丝都有小孩儿手臂那么粗。七八米长的大货厢,就靠这八个螺丝固定。连扳手也是专用的,有一米来长。
马晓白接去小扳手,递来大扳手。她蹲在车边,歪着头看着车底下的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为什么来跑车?喜欢谁的歌?唐古拉反应没有……我两脚蹬在前面的车胎上,大扳手套在螺丝上使劲往后扳,顾不上回答。她见我没反应,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我左右看看,车边空无人影,心里微微浮起一丝失落。
紧完四颗螺丝,脖子和脊背又酸又疼,正在左右扭动时,旁边响起了马晓白的声音:“好哇,我就离开一会儿,你就开始偷懒啦?”
我的脸微微烫了起来,手脚不知该放哪儿。为了掩饰尴尬,只有拿起扳手往螺丝上一套,然后使劲往后扳去。马晓白咯咯笑着说:“嗯,这就对了……”没等她说完,我手里忽然一轻,身体猛地向后仰去,脑袋重重地撞在车尾的横梁上。霎时间,眼前五色齐飞,金星乱冒。
耳边传来马晓白的惊呼:“哎呀!怎么了?”说着钻进车底扶住了我。她摸着我的后脑勺说:“没破。你疼不疼啊!”我脑中嗡嗡作响,又疼又蒙。好一阵儿才松活了些,转头看看马晓白,寻思她刚才的声音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我摸着后脑上的疙瘩,暗呼太丢人了。刚才心不在焉,定是扳手在螺丝上套得太浅了,再用力一扳,滑脱了。这亏吃的!
表哥回来后视察工作,我有恃无恐,一番邀功献媚。唯独脑袋起包一节,只字不提。
喜马拉雅沉静在晚夕中。大货车轰鸣着,奔驰在逶迤的山野。离开拉萨已经五百公里。此行的终点——樟木口岸还有二百多公里。喜马拉雅山势平缓,可越往纵深,路况却越加糟糕。
开春时节,大地解冻,载重的大货车反复碾压,地下水慢慢被挤出路面,和沙土一混合,就形成了软绵绵的翻浆路段。我们的车装得太高,行走起来大摇大摆,车身的晃动幅度让人心惊肉跳。表哥凭着老练的技术走过了很多艰险地段。可紧跟着,又被一段更长、坑洼更大的翻浆路拦截。
下车查看,翻浆长度竟有二十多米,深坑一个连一个。道路左侧是条山沟,右边紧靠着坡地。表哥问我:“走哪边好?”我心想:万一翻车,左边会滚到山沟里,右边最多靠在山坡上。于是回答:“走右边。”表哥点点头,回去开车,挂挡起步时嘴里默念着泰斯米。
大车缓缓驶来,一寸寸地挪进了软绵绵的翻浆路。轮胎碾上路面,竟如碾在了海绵上,迅速下陷,半个轮胎被淹没不见,两边不断挤出泥泞。表哥逐渐加重油门,大车黑烟翻滚,引擎轰鸣,与一股巨大的吸力作着艰难的抗争。我站在车前看着剧烈摇摆的大货车,紧咬牙齿,手里握着一把冷汗。还有五米,四米……眼看就出来了,心里一阵轻松。正要欢呼,大车一个趔趄,猛然向左边斜去。我嘴里的欢呼变成了惊呼,吓得蹲了下去。
竟然没翻倒。车斜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摇摆的力道尽了。发动机挣扎脱力,也熄火了。四周一片寂静。歪斜的车身在未消的惯性中微微晃动,发出“咯叽咯叽”的扭曲摩擦声。
表哥下车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绕着大车转了个圈。嘴里自言自语:“这下麻烦了。”大车左边轮胎深陷泥坑,右边轮胎却似离地而起,与公路只轻轻接触。远远望去,车身歪斜如一堵高高的危墙,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
我避在一旁,不敢站得太近。表哥迅速取出千斤顶和铁锹等工具,嘴里说:“快去搬石头,要大的,越多越好。”我应声跑开,四下里张望寻觅。
喜马拉雅披着薄薄的雾霭,远山顶上涂着一抹晚霞,娇艳如马晓白的脸颊。山风不疾不徐地吹过,似沁入了心里,刹那间竟有萧索的凉意。
我将石头全都集中在深陷的车轮边。表哥在车尾支起千斤顶,正慢慢顶起倾斜的左边,等深陷的车轮从泥坑出来,又将石头一块一块填了进去。
喜马拉雅潜入了夜色。大车端端正正地站了起来。我们躺在车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表哥枕着一块石头,定定地望着天空。嘴里冒出一句:“感觉怎么样?”我明白他的意思,可实在太累,不想多说。只轻声应了一句:“还可以。”表哥突然坐起身来说:“那就行动。”说完径直走向车门,看我慢吞吞的,横了一眼说:“想在这儿过夜就磨蹭着。”
我蹦上了车。表哥打火、挂挡,每一个动作都似牵动着我的心弦。随着撕裂般的轰鸣,大车开动了。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但是,轮胎刚一使力,又开始下陷,原先填入的石头全被压进了泥坑深处。表哥猛加一脚油,大车狠狠蹦跶了几下,又向左边凶猛地倾斜过去。刹那间,我全身失去了平衡,恐慌地抓紧了座椅。
倾斜再一次停止了。大车微微晃动着,就像一只随波逐流的船。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可给我的感觉却像过了几个小时。表哥说了句搬石头,随即默然下车。
你来我往,漫山遍野找石头,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太乏,就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了。
耳边咣当一声,我被猛然惊醒,才知已然睡了一觉。抬头一看,月亮已在半空。车边的石头堆得像座小山。表哥拍拍手说:“你再搬一会儿,累了就上来睡。”说完上车去了。
我额头如被针刺,腰间也极不舒服,伸手一摸,衣服上沾满泥泞,湿了一大片。晚风一吹,冰凉透彻全身。头顶的月亮很大,心里却说不出地消沉。大车如一个巨硕的怪物,在煞白的月光下,歪歪斜斜地矗立着。抬头望向四周,长山巨岭,峥嵘嶙峋,接着夜色无穷无尽地绵延开去,通向未知,通向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象着的江湖。心里忽然一凛,转身走了出去,乘着干净的月色,寻觅石头。
依稀感觉身体被抛向半空又迅速跌落,慌乱中伸手去抓却无处着力。惊醒一看,车外天已大亮。全身如被撕扯,没有一处不觉疼痛。表哥已在车外,见我下来,笑了笑说:“跟昨天一样,继续吧。”
启动。沉陷。
启动。沉陷。
……
傍晚,红霞满天。山间清风飒飒,车内相顾无言。表哥勾着头,似老僧入定。我轻轻问了一句:“阿哥,车还能出来吗?”半晌,表哥抬起头反问:“才两天就怂哈了?”我愣了愣,一笑不语。表哥侧身躺下,不一会儿,呼声大作。我望着西山顶上仅剩的一小片红云,心想:“它虽单薄,但还是灿烂的。”看着看着,那小小的红晕竟似一个熟悉的笑脸。
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站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我努力睁开眼睛一看,表哥的脸近在眼前。他略显关切地问:“怎么了,喊半天都不醒?”我揪着头发说:“没事,天又亮了吗?我们继续吧。”表哥盯着我看了会儿,点点头说:“好,继续。”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清早的喜马拉雅寒风浸骨。我在车旁簌簌发抖。表哥上车取下一件羊皮大衣扔了过来。我裹紧大衣蹲在车边,稍觉好受了些。
表哥躺在车底又掘又挖,似乎不知疲惫。全身衣服早被泥泞裹了一层又一层,头上脸上全是或湿或干的泥巴,与满脸的胡楂子粘在一起,落魄憔悴如山间野人。我心口忽然一热,脱了大衣扔在一旁,钻进车底从他手中接过铁锹。表哥坐在一旁看着我,忽然笑了,满嘴的牙齿显得异常洁白。我感觉眼前一亮,不禁赞了一句:“阿哥,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挺帅的。”
“少拍马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昨晚我想了想,该去搬救兵了。”这话犹如天籁,悦耳无比。“听着,你再填些石头,等车身平衡了就放下千斤顶。要注意安全。我去道班请人帮忙。”
表哥沿着蜿蜒的山路,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回身一望,四野苍茫,一人一车并肩而立。
中午。活干完了,大车端端正正地站立着。我爬上一个小沙堆眺望表哥的身影,天地灰白,喜马拉雅横卧千里,一派沉凝。
下午。西风急骤,远处空山寂寂,望不尽落寞缭绕。我裹紧大衣站在小沙堆上,长长的公路在眼前忽明忽暗。
傍晚,浑身开始颤抖。爬上车后将大衣蒙在头上,不一阵儿,眼前虚虚晃晃,故乡、杨过、表哥、马晓白……纷纷向我走来,最后合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故乡还是江湖。
两天后,我们到达了樟木。从安阳动身,全程四千四百公里,我们走了整整十一天。
这是一座狭小却很繁华的小镇。在等待卸货的几天里,我游走穿梭在街头巷尾。一路上的种种遭遇和况味,不时地袭扰心头,是甜是苦难辨滋味。如此长途,即便岳飞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想必也不过如此了吧!
翌日清晨,登上小镇背后的山头,放眼一望,群山隐隐。心里陡然一振,仰头大喊一声,千山回应,连绵不绝……